第三十七章
1894。平壤。旅順 by 寒禪
2018-5-28 06:01
第三十七章 無悔
傍晚。四周壹片陰霾。
雨,還不願意停下。
嶽冬和心蘭壹直在左府的轅門候著。之前嶽冬擔心父親的安危,死也要去韓家屯,但被心蘭和司大夫力勸,沒轍的司大夫見嶽冬激動異常,最後便和他打了壹針,嶽冬沒多久就睡著了。嶽冬醒來見已經入夜,又聽見左寶貴正在回來,便只好在左府候著。
“別擔心……”見嶽冬忐忑不安的眺望遠方,心蘭主動上前牽著嶽冬的衣袖。
嶽冬扭頭看了看心蘭,輕輕點頭,也緊緊握著她的手。
等了許久,終於看見左寶貴的馬隊。
嶽冬按捺不住,也不理滂沱大雨,壹下子便沖了出去。
“嶽冬!”心蘭見狀也立刻跟上。
嶽冬壹口氣跑到左寶貴的馬前,擡頭睜大雙目,焦點都放到左寶貴的嘴巴上,焦灼萬分的等待父親的下落。
心蘭這時也趕至,氣喘籲籲的,挽著嶽冬的膀子,蹙著細淡的修眉看著父親,心裏打鼓的靜待其開口。
左寶貴停了下來,低頭看著兩人,看著女兒挽著嶽冬的膀子……**************************************夜幕降下,然而大雨和閃電卻使得黑夜猶如白晝。
雷霹靂巴拉的打著,像是要把天空劈成兩半。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砰砰砰……”心蘭力竭聲嘶的叫喊著,又不停的拍打房門。
但楊大媽早已把門鎖了。
“爹!我不要嫁給明亮!我不要嫁給明亮呀……”
楊大媽壹臉為難的看了看身後的左寶貴,只見他還是楞著的看著房門,抖動的呼吸聲清晰可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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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到他的……我真的找到他的!”
烏燈黑火的教堂裏只剩下嶽冬和司督閣兩人。
“轟……”雷聲使得教堂四周的玻璃也為之震動。
“……我不止找到爹,我還找到我後母……還有我弟弟……我原來有個弟弟呀!……我弟弟很可愛的呀!……”這時嶽冬已經瘋瘋癲癲的,捏著身旁司督閣的大腿。
此時的司督閣也說不了什麽,只是手搭嶽冬的肩膀,揪心地看著他。
“……十多年了……我找了十多年了!……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呀?……既然如此……又何必讓咱們重逢呀!……這不是當咱們猴兒般耍嗎?!”嶽冬仰起臉兩眼模糊的看著司督閣,詰問著。
“孩子……神……是愛妳的……”司督閣不懂如何回答,想了許久,還是說出這句話來,但自己聽後也自覺慚愧。
“愛我?……”嶽冬看著司督閣,又哭又笑的大喊:“愛我!?哈哈……愛我呀……”然後繼續放聲號啕。
此時壹個閃電讓眼前這色彩斑斕的大玻璃綻放出了五光十色的光芒。
“轟……”
嶽冬緩緩地擡頭,看著玻璃前那耶穌受難像,喃喃自語,搖著頭說:“……壓根沒有這個神……壓根就沒有這個神……我不會再信祂的……”
司督閣見狀萬分痛心。
嶽冬慢慢站起來,狠狠地盯著耶穌像,手抖顫地指著,泣血捶膺,撕心裂肺地怒喊:
“我不會再信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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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為愁,草木淒悲。
哭聲不止從東大街的耶教教堂傳來,也從太陽溝的清真寺傳來。
左寶貴壹人跪在大堂的中央,身體向前俯拜。
額頭緊貼在地上。身體在抖顫著。
他已經忘記這是他第幾次這樣懺悔了。
這幾十年來,三個和他壹起從軍的親兄弟都相繼戰死了,十八年前妻子因為生蘭兒也死了,而三年前自己唯壹的親生兒子也戰死了!雖然他極力地安慰自己,這壹切都是阿拉安排好的前定,而他們死後都能在美好的天園裏無憂無慮地生活,然而每當像現在這樣懺悔的時候,他又不能不感到,這就是阿拉對自己犯下的罪孽所作出的懲罰!但他又多少次質問,如果這是對自己的懲罰,為何不是報在自己身上?直到前些年武蘭離開,老來喪子的他再次嘗到親人離開那種錐心之痛時,他漸漸覺得,對壹個人最大的懲罰,莫過於讓他看著自己身邊親愛的人壹個壹個地離開,即便他是如何懺悔,即便他是如何行善,即便他已經到了風燭殘年之時……**************************************三兒和黑子冒著大雨急急忙忙的從教堂跑去左府。黑子助三兒翻過了墻,三兒又偷偷地跑到心蘭的房間前。
“咯咯咯……”三兒跪在地上敲門,東張西望的隔著門說:“蘭兒!蘭兒!三兒哪!”
心蘭聽見是三兒,忙撲到房門前問:“怎樣?”
“他……他說……”三兒支吾半晌也說不出話來。
“說呀!”心蘭急得快哭出來。
“他說……跟他沒關系……”三兒壹臉無奈。
“怎麽跟他沒關系……”心蘭先是茫然地說著,然後激動地喊:“怎麽跟他沒關系?!我明天可要嫁人了!”
“我也跟他這麽說呀……但他哭得不省人事,又學人家喝酒,什麽也聽不進去了!”
心蘭下巴抖顫著,站立不穩,慢慢地順著房門坐了下來。
聽不見回應,三兒低聲喊了聲:“蘭兒!沒事吧妳?蘭兒!……”
心蘭累得說不出話,頭仰靠著房門,呆呆地看著上方那唯壹壹扇沒有被鎖上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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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凳子搬到床上,小心翼翼地爬上凳子上,又抓住那扇窗下方的窗框,心蘭踮起腳奮力拉自己上去。
身子靠在窗框上,心蘭看了看下邊差不多有壹丈高,也顧不了害怕,咬緊牙關壹跳,落地不穩,重重地摔在地上那泥窪子上。
腳跟扭傷了,滿身骯臟,但還是奮力爬起,大雨下忍著痛壹拐壹拐的從後門離開。
去醫院。
到了。進去。
摸黑走著。沿路都是雨水和泥巴。
找到嶽冬的房間。
心蘭悄悄把門打開。白光從前方的窗戶射進,兩扇窗打開著,窗外是壹片瀑布。
只見嶽冬就坐在窗旁那床上,呆呆地玩弄著手上兩個布袋。從不喝酒的他,旁邊卻放著兩三個酒瓶。
酒氣彌漫。
此時感覺門口站著人,嶽冬終於擡起頭來。
心蘭,滿身汙泥,渾身濕透。
雨水,不停地從秀發滴下。
嶽冬就是看著,臉紅耳赤的看著。
心蘭腳步蹣跚的上前,呆了半晌,見嶽冬始終不說壹話,開腔說:“我明天要嫁給蘇明亮了。”表面雖是平靜,但背後那怨恨之情已滲透在每壹個字裏。
嶽冬楞著,然後迷迷糊糊,傻傻地笑了笑:“恭喜……恭喜啊……”
心蘭的心被撕開了似的,但仍盡最後的努力,強忍著自己的感情,啞著聲音說:“妳舍得?”
嶽冬見心蘭這表情,未敢再笑,也回避了其目光。
“妳說的,還記得五年前下咱們十指緊扣跪在我爹前嗎?還記得下初雪的那晚,妳從後摟著我,過說些什麽嗎?”兩眼模糊的心蘭走到嶽冬的床邊,質問著嶽冬。
嶽冬扭頭看著心蘭,抖著嘴唇說:“妳爹……妳爹把我爹殺了……把我壹家都殺了!”
“不是他幹的……”心蘭哭著的爭辯。
“他自己說的!還有假的?!他連我也想殺呀!……我怎麽娶妳?……我怎麽娶妳呀?!”說著抱著雙腿,又再潸然淚下。
“不會!他只是想讓妳們團聚!”
“我真的死在韓家屯,妳不就死心了嗎?……如果不是我爹硬把我綁起擡出來,我早就回不來了!”
“不是這樣的……”心蘭回想父親自嶽冬被送回來的神情,以及父親壹直對自己幸福的執著,語氣就已經不自覺地軟了下來。
見嶽冬泣不成聲,哭得像個孩子壹樣,心蘭再說不出抗辯的話,揪心地看著他,緩緩坐到床邊,身體靠近嶽冬,雙手抱著他的頭。而嶽冬則伏在心蘭的懷裏放聲大哭。
電光閃進了陰晦的房間裏。看著嶽冬眼簾半垂,壹臉亂蓬蓬的散發,兩腮下巴盡是頹唐的胡茬,傷痛欲絕的哭著,鼻尖吊著長長的鼻涕,還有那臉上那蕭索的疤痕,心蘭知道嶽冬已經盡力最大的努力,他不可能再為自己付出什麽了。
心蘭的手溫柔地撥開嶽冬臉上的散發,默默地看著他,柔聲輕說:“嶽冬,妳真的喜歡我嗎?”
聽見心蘭那煽情的聲音,嶽冬淚眼看著她,下巴壹抖壹抖的:“……我當兵是為啥?不就是為了妳嗎?!”
心蘭淒然壹笑,抽了抽鼻子,貼到嶽冬的臉上:“那就讓我替我爹贖罪吧!”話畢深情地吻著嶽冬。
從來沒有吻過,但朝思暮想能親吻心蘭的嶽冬,此刻感到的是壹種慰藉,能讓自己暫時擺脫痛苦的慰藉。仿佛,這樣吻下去,待今晚過去後,壹切都會好起來的。
吻著。哭著。
但,任憑自己怎樣嘗試墮入到欲望中去,但悲傷和良知總是把嶽冬拉回到殘酷的現實中。
“不可以的……”嶽冬把頭側到壹邊去,合上眼睛,淚水又再繼續流下。
“什麽不可以……”心蘭頭輕輕地依著嶽冬,急速地呼吸著。
“妳爹說我已經死了,我就應該死了……我……我不可以害妳壹輩子!”從左叔叔壹直對部下強調不可輕敵,到得悉日本擊沈了中國運兵船,再到左叔叔騙蘭兒說自己死了,要強逼她嫁給蘇明亮,嶽冬早已猜到,左寶貴必定會帶自己去朝鮮,而且可能是壹去不返。
“不!”心蘭卻堅決地搖頭:“妳不是說,我下輩子可能是頭牛嗎?妳不是說,妳下輩子可能是只蟑螂嗎?……我不知道下輩子還能不能再遇上妳……我只知道,我這輩子要和妳在壹起……哪怕只是壹晚!”說到此,心蘭也熱淚盈眶。
雨淅淅瀝瀝地打在窗外,如泣如訴。
嶽冬呆呆地看著心蘭。這麽久了,從未想過她對自己的感情竟然是如此之深!如此之切!這既讓嶽冬感動,也讓嶽冬慚愧。
我對她的感情,又有沒有如此深切?
“我不想後悔壹輩子呀!”心蘭還生死存亡似地說著。
這時嶽冬跟著心蘭喃喃自語:“不後悔壹輩子……不後悔壹輩子!”說著抽了抽鼻子,毅然把心蘭壹抱入懷,深深地吻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