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1894。平壤。旅順 by 寒禪
2018-5-28 06:01
第二十五章 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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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抑或是果?或許,弱者的失敗,永遠都只能由強者來解釋。而弱者的反抗,從來都是不雅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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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明亮知道自己失言,目光忙移往別處,但始終不忿,過了片刻又看著心蘭道:“妳不能怪我,不能怪我嫉妒他!我哪方面比他差?……如果有,就是運氣!他比我先遇上妳!”
心蘭的回答卻是直截了當:“但老天爺可是要我先遇上他!”
“這不公平!”
心蘭沒有立刻說話,只是看著遠方自己帶進來的孩子,吃完牛排還在啜手指,又看看不遠處的洋人孩子,飽得即便父母餵他吃也吃不下,才淡然道:“有公平的嗎?同為孩子,為什麽洋人的孩子壹出生就可以過這麽好的生活,而咱們的孩子,卻連溫飽也難顧?”
“因為洋人比我們文明!妳看看我們國人,多愚昧無知!這世界就是優勝劣汰!”蘇明亮似乎忍了那三母子很久。
“文明?”心蘭擡頭看著蘇明亮,語帶不屑說:“那為什麽他們仗著船堅炮利,壹路上燒殺搶掠,販賣鴉片荼毒生靈,還要吾等奉上財富和國土呢?!這算是什麽文明?!”
蘇明亮沒想到心蘭反駁得如此幹脆利落,遲疑了壹會才道:“這世界,就是弱肉強食!”而語氣也沒之前那麽盛氣淩人。
“弱肉強食?”心蘭苦澀地笑了:“那為什麽,吾等強盛的時候不是如此?”
“吾等強盛的時候?”蘇明亮瞇起雙眼,壹時間沒想明白,顯得有點迷茫。
“那是……萬國來朝、四夷臣服呀……”心蘭稍微張大眼睛,以輕輕的,提醒的口吻說。聽著自己說這熟悉而又陌生的八個字,再想到近數十年來國家的屈辱,國人的悲慘,想到了這個曾經創造出如此璀璨的文明的民族,如今卻落得如此讓人不堪的境地,自小受父親影響而憂國憂民的心蘭,此刻雙眼也不自覺地閃動著粲亮的水光。
而心蘭輕輕的壹句,卻已撼動了蘇明亮那壹貫的自信。目光雖然還停留在心蘭的臉上,但雙目卻早已放空。盡管飽讀詩書,深諳國際時局,也有舌戰群雄的本事,更是時下中國少數對西方世界有壹定了解的讀書人,但此刻的他實在回答不了這個沒讀過多少書的中國姑娘的詰問。
壹直以來,他只道,這些高貴的西方客人之所以能優哉遊哉地在這華麗的餐廳裏享用窮奢極侈的晚餐,是因為他們有科學、有思想、有文化、有憲政、有議會……即便他們對外擴張,勞役別的民族也是情有可原,順理成章!因為他們有科學、有思想、有文化、有憲政、有議會!這也是文明傳播的必經之途!至於中國什麽都沒有,只有愚昧無知的百姓和喪盡天良的贓官,這也是中國之所以屢屢被人欺負,也理應被人欺負的原因!不是明擺著的嗎?還有別的解釋嗎?妳能想象這世界是被壹個愚昧落後,封建野蠻的國度統治嗎?這是結論!是無可爭議的結論!無可挑剔的結論!也是這些年來讓蘇明亮可以心安理得,俯視眾生的結論。然而,此刻他聽著心蘭這詰問,聽著自己不懂回答而落下的沈默,聽著背後那微弱而跌宕起伏的樂曲,他突然感到,事情好像沒有這麽簡單。世界,也不會如此簡單。
吾等強盛的時候……
過了良久,蘇明亮始終是啞口無言,但沈默太久也自覺尷尬,只好隨便地搪塞過去:“我們扯遠了……”目光也再次避開了心蘭。
然而心蘭卻說:“其實……都壹樣……”
蘇明亮不明心蘭想說什麽,疑惑地看著她。
只見心蘭出神地看著地上:“我知道嶽冬是有很多缺點,但我會盡力去讓他改變,而不是拋棄他!……聖經不是說,愛,是恒久忍耐嗎?我想……”這時仰起臉看著蘇明亮,兩眼綻出攝人心魄的光芒:
“這才是愛吧!”
蘇明亮凝神註視著心蘭,內心已被心蘭這目光所震懾,壹向雄辯滔滔的他此刻感到無可辯駁,蒼白無力。盡管此刻他是居高臨下的俯視心蘭,但他只覺得自己其實遠比她渺小。
沈默良久,蘇明亮才微微點頭,悵然若失道:“妳知不知道?如果可以選擇,我真希望我就是嶽冬……哪怕童年更苦,命運更慘……但起碼能和妳在壹起!”
“謝謝妳明亮,但咱們就是沒這選擇……”心蘭抽壹抽鼻子,誠懇地看著蘇明亮:“我真的很希望嶽冬能夠平安回來,我也希望,妳也是這麽想的。”
蘇明亮再說不出話,勉強地繼續舞步,目光不時若有所思的投向遠處那三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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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明亮與心蘭從英倫餐廰出來,發現下起了夜雨。
雨雖不太,但也足以令途人打起了雨傘。
“來!”蘇明亮為心蘭打開了洋傘。
經過壹晚上的互吐心聲,兩人對對方的認識雖是加深了,但關系反而好像比約會前疏遠了。畢竟兩個人要等到認識深了,才能發現彼此間的矛盾。
還有時間,兩人打著傘沿著長街走著,打算先溜達壹會,再拐彎去和順戲院看戲,但只覺身邊的人通通急步往北走,還不時還議論紛紛,有點還急得連傘也不打。
“什麽事了?”心蘭甚是不安。
“不知道……”蘇明亮四周看看,找了壹個婦人來問,那婦人急匆匆地說:“有個日本奸細被砍頭嘛!”話畢又匆匆離去。
蘇明亮聽見楞了壹楞,沒有做聲。
心蘭見狀拉了拉蘇明亮:“去看看吧!”
蘇明亮點了點頭。兩人忙順著人群往北走去,來到了東菜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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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如廣場般大,也是旅順的中心。兩條的主要的街道,中新街和西大街,就在這東菜市這兒交匯。近千人冒著雨從四面八方湧到這兒,把東菜市圍了個水泄不通,連周圍兩三層式的房子的上層也站滿了人。
蘇明亮和心蘭來得遲,前邊還有數百人,距離刑場還有上百米,踮著腳伸長脖子也只是看到刑場上空火把的火光。這時聽得刑場傳來壹把聲音,依稀聽得:“……此日本奸細……竊我軍船期……發電報……”然而四周群情洶湧,蘇明亮壓根聽不清楚,急起來收起了傘,壹手抓住心蘭便鉆進了人海。
被蘇明亮拉著手,心蘭壹邊跟著走壹邊喊:“明亮!明亮!”“別走那麽快!”“我的手哇……”然而四周人聲沸騰,蘇明亮又壹心往前走,壓根兒沒聽見。
兩人走到街邊,又沿著邊沿往前走,走到壹所客棧的門口,進去走了個斜線,出了客棧來到人較少的西大街,又鉆了壹會,終於看到了刑場。
這時蘇明亮漸漸松開了手,但也沒有回頭看心蘭壹眼,只是直楞楞地看著前方。心蘭捂著手順著其目光看去,只見東菜市中央有數十勇兵騰出壹個空間,四邊打著火把。中心站著壹個監斬的、壹個劊子手、壹個助手和跪著壹個犯人。
那犯人低下頭,雙手、雙腳、雙眼被綁。在火光之下可清晰看見其嘴邊有壹雞蛋大的血肉模糊的傷口,嘴唇像是被削了壹塊,露出了牙齒,流出的血絲黏著胡子,順著雨水沾到胸口。滿是血汙的衣服上還清楚可看到鞭痕累累。前額很久沒剃,長出了頭發。沒有鞋子,後腦插著個犯人牌子,跪在泥窪子上。下顎直打哆嗦,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驚慌。
心蘭看見也心頭壹震,但見雨水不停打在她和蘇明亮光鮮的衣服上,便叫蘇明亮打開洋傘,見其沒有反應,心蘭急起來便上前取過蘇明亮手中的洋傘,打開遮住二人。這時再往蘇明亮的臉上看去,只見他就是仰著脖子呆呆地看著那犯人,嘴巴微張,下顎跟那犯人壹樣,不時微微抖顫。
這時聽見那監斬的喊:“時晨已到,行刑!”話畢站到壹旁。劊子手和其助手則走近那犯人。
四周本來已經是群情洶湧,現在聽到終於行刑,情緒更是高漲,不停地嚷:“殺了他!”“還我兒子的命來!”“我的娃呀……”咒罵聲、辱罵聲、怒罵聲、怨恨聲、哭啼聲不絕於耳。部分激動的群眾更向前推,與官兵推撞起來。當然,更多的人純粹是來湊熱鬧的,不是趁著別人有喪親之痛,且是打著國仇家恨的旗號,官府格外開恩體諒,平日自己哪敢與官兵推撞?
此時那囚犯突然仰天大吼。他放開桑子,像是原野上受傷的豺狼臨死前的悲鳴。吼聲維持十來秒,越往後聲音越近乎撕裂。雖然人聲沸騰,但其吼聲竟然大得上千人也聽得見,人們也竟然紛紛地靜了下來,想看看究竟怎麽回事。劊子手和他的助手也被嚇呆了,拿著大砍刀站在壹旁,不知下不下手,再看那監斬的,只見他也楞著的看著那犯人。
吼完了。東菜市終於安靜下來,只余下那“滴滴答答”的夜雨聲。
那人像是舒了壹口氣,沈默片刻,開始扯高桑子說起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