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歷史的底稿 by 張鳴
2018-5-26 06:02
小時候,我中學有個很好的朋友,父親是朱耀華的後人,跟張輝瓚有親戚關系,由於不滿於現實,而傾向革命,後來卻被發配到了黑龍江的北大荒。他和父親,壹直都在為張輝瓚背黑鍋,混都混不過去,因為那是領袖詩 裏提到的反面人物。在文革期間,革命小將見了他家的人,就會背誦:“齊聲喚,前頭捉了張輝瓚。”
記得有位著名的歷史學家說過,在歷史上,凡是跟共產黨作對的人,不管妳出身有多麽的高貴,身份多麽高雅,下場都很慘。這話不壹定全對,但對於某些人來說,卻千真萬確。張輝瓚,就是這樣壹個很慘的人,很不幸 參與了第壹次“圍剿”,很不幸碰上了毛澤東,碰上了毛澤東又不趕緊逃,還逞能孤軍深入,更不幸的是大名被毛澤東的詩記錄了下來,想不遺臭萬年,難!
盧作孚之死
人們都知道,關於中國的民族工業,毛澤東有“四個不能忘”的說法:重工業不能忘了張之洞,輕紡工業不能忘了張謇,化學工業不能忘了侯德榜,運輸航運業不能忘了盧作孚。而這個中國人不能忘的盧作孚,在1952年 的“三反”運動中自殺,當時新華社內參報道時,在盧的自殺消息上,加了“畏罪”兩個字。
跟張謇相比,盧作孚只能算是中國企業家的第二代,不過,他卻是第二代中的翹楚。他以壹條百噸的小輪船起家,十幾年就發展成為擁有幾百艘輪船的航運業巨頭,民生公司的客船,無論什麽時候都壹塵不染,服務生彬 彬有禮,壹副學生模樣,客人上船,無論貴賤,壹律有艙位,有飯吃,有水喝,但是卻沒有其他客運船上常見的黃、賭、毒。民生壹出,當時橫行於中國江河湖海的外國公司太古、怡和、大阪,和中國的輪船招商局,都為之 黯然失色。
盡管盧作孚壹手打造出民生公司這個航運巨子,但他卻並不認為公司是自己的。解放以後,在全國的工商業社會主義改造還沒有提上日程之前,他就把公司交給了國家,實現了公私合營。盧作孚壹家,過著最簡樸的生活 ,布衣素食,連自己辦公的桌椅都是公司的。按道理,像盧作孚這樣的人,在壹個以反貪汙為目標的政治運動中,是不會有什麽事情的,但是局勢的發展,卻出人意料。我們知道,在共和國歷史上,“三反”、“五反”屬於 壹個運動,“三反”在前,主要針對國家幹部,“五反”在後,主要對付的是私營資本家。在“三反”階段,盧作孚就陷入運動漩渦裏,成了某些運動員的獵物。查賬的人來了,動員大會開了,面對面、背靠背的揭發開始了 ,或明或暗的,都瞄著盧作孚。壹天,終於有了重大突破,有人揭發,盧作孚在某次上北京開會期間,收買公司的公方代表。揭發者不是別人,恰是盧作孚的通訊員,壹個從小被盧收養的孤兒,壹直被盧視為自己兒子壹樣的 人。
盧作孚死了,很是經過些大風大浪的他,對於這種群眾運動的壓力,完全不能適應,他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留下遺言,要家人把借用公司的桌椅還掉。後來很快就查明,所謂的收買公方代表事件,不過是盧作孚和公 方代表壹起上京開會期間,他個人掏腰包壹起吃了壹頓飯。除此以外,在盧作孚身上,查不出任何壹個哪怕細微的問題。
到新中國成立,中國的企業家已經經歷了半個多世紀的奮鬥歷程,成長起兩代人來。在與外國資本角力中殺出來的第二代,不僅學養、素質堪為社會精英,就是經營方式,也中西貫通,令西人嘆為觀止。只是,這兩代人 尤其是後壹代人,在進入新中國之後,基本上沒有發揮多少作用,過急過快的改造,“豬沒養肥就殺了”,使得這些人很快就退出了歷史舞臺,成為拿定息的食利者。當中國人再次意識到市場經濟的價值時,這些企業家大多 已經人去燈熄,不死的也已垂垂老矣,國人不得不再壹次從頭再來,重新培育自己的企業家。又過了幾年,人們發現,跟當年企業家多由社會精英、書香門第出之不同,新生代的企業家魚龍混雜,就是那些最優秀的分子,所 作所為,也經常令人頭痛。
杜月笙的“維權”生涯
杜月笙是舊中國上海的青幫老大,也是上海灘著名的“聞人”。按著名報人徐鑄成的說法,流氓首領,幫會領袖,不管妳有多大聲勢,只能叫做“大亨”,上海灘夠得上“聞人”的只有有數的幾個人,而杜就是其中之壹 。
作為幫會頭子,走私販毒、包娼包賭,這些活計肯定是要做的,而且手眼通天,人脈極廣,全國的軍政要人、幫會同道並土匪馬賊都買他的賬。據說當時如果丟了特別緊要的東西,只要杜老板肯幫忙,不管丟在什麽地方 ,都是可以物歸原主的。在上海,無論什麽時候,杜老板進到哪個舞廳,所有人都會停下來恭敬地看著他,樂隊馬上改奏迎賓曲。當然,如果杜月笙的本事僅限於此,那麽他就擔不起“聞人”二字。杜月笙的本事在於,他經 常能做點好事,上海幾乎所有大學,他都是校董,免不了要大筆地捐錢;凡是像點樣的公益活動,都有他的身影,慈善募捐,認捐的頭幾名,肯定有他的名字。無論是失意政客還是落魄文人,只要妳有名,到了上海,他都養 著,給房給錢,而且給得相當巧妙,不讓妳有吃賞飯的感覺。大名鼎鼎的段祺瑞、楊度,都吃過他的飯,而且,就是在吃杜老板供養期間,楊度變成了中共的秘密黨員。
杜月笙之有名,還在於他在跟上流社會打交道的同時,並沒有忘了幫會原初的宗旨,以特殊的方式為某壹部分下層百姓討利益。因此,在上海的普通民眾眼裏,杜老板的口碑也是相當不錯的。當時的上海,不管妳是街頭 的小販,還是四馬路的流鶯,受了欺負,只要運氣足夠好被杜老板知道了,他就會管,而且肯定會給妳壹個說得過去的說法。在國民黨政府控制下的黃色工會,不再替工人說話,或者組織罷工時,杜月笙和他的門徒就承擔了 這個惹事的買賣;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許多工人罷工,都有幫會的背景,特別是那些處於社會最底層的碼頭工人、人力車夫的“維權活動”,都無壹例外地得到了杜月笙的支持。為了支持這些罷工,杜月笙甚至不惜冒跟政 府當局搞翻的危險。從某種意義上說,杜月笙之所以在抗戰以後,在國民黨政府那邊越來越失勢,1948年連兒子都因所謂破壞金融秩序的罪名抓了起來,很大程度上是他這種替工人“維權”的行為所致。事實上,上個世紀二 三十年代,共產黨人還熱衷於工人運動的時候,也必須借助杜老板的力量,早期上海總工會的會長汪壽華還拜山入了杜月笙的山堂,只是後來蔣介石搞“四?壹二”政變的時候,受到各方的壓力與誘惑,杜月笙又出賣了他。這 件事,後來成了杜月笙壹生悔之不盡的憾事。1949年以後,當他逃到香港,和在京劇界有“冬皇”之稱的孟小冬壹起生活的時候,還不斷地提及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