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壹章 坎於人也，心病加憂

　　天近黃昏，晏薇給黎啟臣做完了針砭。三人啜飲著仆從奉上的醴酒，繼續聽公子琮回憶往事。
　　公子琮滿飲了壹耳杯醴酒，清了清嗓子道：“從那以後，那些人便是三個月壹輪換了，而且無論我有什麽差遣，谷裏至少會留壹半人……我的應對之法就是對他們百般挑剔，壹件衣服改上五六次也不滿意，他們無奈，只得把匠人接進谷來，當面為我修改。有壹就有二，我便找各種借口，讓他們找了很多五行八作的人進來，也從中學了不少東西。似乎……只要我不想著出去，隨便我怎樣，他們都應承。更何況我專心向這些人討教，自然沒有時間去刁難他們，他們也可輕省些。”
　　晏薇問道：“這麽說，那些醫書，都是妳讓他們去各地搜羅來的？”
　　公子琮道：“有些是，有些不是。我之前也請過很多醫生進谷，聽他們講解醫道，我筆錄下來。所以說，這裏有些書妳聞所未聞，那是因為天底下就我這裏有。”
　　晏薇嘟嘴道：“但妳卻沒請過我父親，他才是楊國最好的醫生。”
　　公子琮笑道：“妳父親住在懷都，又經常入宮醫病，名氣又響，若失蹤數月，壹定朝野震動，反而生變。我請來的這些醫生，有楊國的名醫，也有別國的名醫，都提出過各種診治的方案，我都沒有采納。這樣十幾年積累下來，我對自己的病已經了如指掌，我堅信妳父親的這個方子，必能醫好我的病。”
　　黎啟臣聽他們漸漸說到治病上，忙岔開話題問道：“谷中的這些機關消息，公子也是從那些人那裏學來的？”
　　公子琮點頭道：“機關消息壹道，我頗有些天賦。這些機關有些是請匠人進來設下的，有些則是我想出法子來，讓他們去實施的，譬如那竹屋便是。谷裏還有很多其他的機關消息，隱藏在各處，所以妳們盡量不要到處走動，以免出意外。”
　　黎啟臣又是暗暗吃驚，那竹屋機關作為關押人的牢籠已經令人驚奇，這谷中還有多處機關，又是做什麽用的呢？這公子琮困在這裏二十幾年，果然沒有閑著，看來是做了不少準備。轉念又想，以他的聰明才智，這樣殫精竭慮，此時也未能脫困，到底是出谷太難，還是他並未下決心出谷呢……於是又問道：“那公子足不出谷，消息卻如此靈通，又是怎麽回事呢？”
　　公子琮得意壹笑，起身走到窗前，指著樓下道：“看到樓下那些鴿子了嗎？都是訓練好的，用來互通消息。凡是來過谷裏的人，我都贈予重金厚幣，並讓他們攜帶壹些鴿子出谷，說是賞賜，讓他們回家後放歸，那鴿子便知道了兩處的道路。我又和他們約好，不論是鄉野的傳言，還是朝廷的告示，事無巨細，但凡是有趣的，便記錄下來，待鴿子飛去時，寫在帛上，傳遞給我。雖然並不是所有人都遵照執行，也不是所有鴿子都往返無誤，但十幾年來，這谷中來來往往不下數百人，因而我這裏的消息，只怕比鎮守長巖關的令兄還要靈通些。”
　　黎啟臣忖道，軍中雖也有用鴿子傳遞消息的，但並不多見，還是以烽火為主。壹來鴿子容易被擒獲，便失了機密；二來在軍中飼養鴿子也不易成活，相傳是因為軍中煞氣太重的緣故。但公子琮此時的情景，以此法傳遞消息倒是正相宜。於是問道：“那麽……關於公子瑖中毒壹事，公子這裏可有什麽消息？”
　　公子琮搖頭道：“並沒有更多的消息……我結交的這些人，無非是些平民匠人，無壹高官顯貴，譬如給妳們下藥的那對老夫婦，就是出色的玉匠。他們聽到的也只是市井傳言，怎會比妳們知道的還多呢？”
　　公子琮不再開口，只在屋中踱來踱去，突然間轉身站定，對晏薇說：“故事已經講完，妳當知道這麽多年來我為的就是這壹天，若這病真是寒毒，那麽下毒的人就是這些人背後的那人！”公子琮雙拳緊握，憤憤不平，“因此我必須出谷，才能斷了這毒源，但我若出谷，從此天地雖大，只剩我孑然壹人，若時時發病，我又怎能得活？”又突然按住晏薇的雙肩，“求妳了！為我醫治吧！生死有命，就算我因此死了，身後有靈，非但不會怨妳，還定會保佑妳的！”
　　晏薇見他說得如此決絕，很是為難，轉頭看著黎啟臣。
　　黎啟臣也明白了這其中的關鍵，出谷和療毒是壹體兩面，若只出谷不療毒，公子琮勢必壹生為此毒所困；若只療毒不出谷，只怕還會繼續被毒害……想到這裏，也是委決不下，只得說道：“我不懂醫，不知道這裏面的兇險之處，還得妳自己拿主意。”
　　晏薇囁嚅道：“那些藥，也是很難備辦的，不如我們先想辦法出谷，再做道理？”
　　公子琮搖頭道：“誰知道出去以後會怎樣呢……妳們會怎樣，君父又會怎樣……何況，藥已經備辦下了。”說著又從旁邊的幾案上捧過來壹個碩大的玉函，全以羊脂白玉雕鏤而成，遍體魑龍盤繞，隱隱可見裏面壹團青色，竟感覺有壹股寒氣撲面而來。
　　公子琮輕輕推開玉函的蓋子，只見裏面分為內外兩格，位於中心的內格貯著粥壹樣的藥糊，深青黑色，散著濃烈的藥氣，外面的格子中竟然放著冰。
　　黎啟臣奇道：“這裏竟也有冰窖儲冰？”
　　公子琮點點頭：“正是！我的壹切吃穿用度只在楊國其他公子之上，不在他們之下。我少年時揮霍無度，揮金如土，無論要什麽貴重的東西，提什麽荒唐的要求，這些人都會照辦，我敢說在楊國沒有壹個貴胄大賈能夠辦到，除了君父……所以不管他們怎麽否認，我始終覺得自己就是公子琮！”
　　晏薇用手指沾了壹點藥糊，放在鼻端細細嗅著，問：“妳自己配的？”
　　公子琮道：“正是！若妳不肯醫，我也能自己動手了，只是後背穴道，自己力不能及……”
　　晏薇嘆了口氣，道：“還是我來吧……”
　　公子琮松了壹口氣，跪坐下來，攬起晏薇的手道：“多謝了！”
　　晏薇沈吟了片刻，說道：“我心裏有些亂，妳要容我把思路理理清楚。明天再開始治療吧，而且……”她說到這裏，停了壹下，似乎不知道怎麽措辭。
　　黎啟臣心裏也是壹片混沌，隱隱覺得有什麽巨大的危機壓迫了過來，但是又全無頭緒，理了理思緒，開口問道：“妳之前說過公子的病八成是毒，那麽這毒是很早以前下的，壹直纏綿至今，還是需要隔壹段時間下壹次？”
　　晏薇搖頭道：“我不知道……毒之壹道，父親從未教過我，還是開始給妳治病之後，我才略略自己琢磨了些。”
　　公子琮道：“若是需要經常下毒，那麽每次換班的這批人的頭目壹定知道這個秘密，這麽多年來也有幾十人了，恐怕……”
　　黎啟臣知道他話中的意思，對公子下毒，是天大的罪，不可能讓這麽多人知道。
　　晏薇點點頭，道：“那麽這些人看到我為妳治病，會不會認為不妥而阻止呢？”
　　公子琮沈吟道：“雖然之前我也請過醫生來谷中，但並未大張旗鼓地治療，他們也並未理會過……但是……很難說……”
　　黎啟臣暗暗思忖，若是毒也好，路也好，都是困住公子琮的手段，那麽那些人只要看到公子琮在療毒，必定會想辦法阻止。
　　晏薇道：“那縑帛妳也看過，療法過程妳是清楚的，這可不是尋常的針砭治療那樣只需要壹會兒工夫，這療法三天壹小輪，九天壹大輪，三九二十七日中途不可間斷，這麽長時間，他們不可能不知道的。若中間出什麽變故，可是危險得很。”
　　公子琮皺眉沈吟良久，道：“不如這樣，從今夜開始，妳們二人便住到我的寢室中，三人在壹起，也好互相照應。妳們看可好？”
　　黎啟臣點點頭：“正應該如此，壹切需用之物，也都儲備在那裏，以防生變。”
　　晏薇又道：“對了，還需要大量的細麻布，滾水煮過，晾曬幹凈的，必須是麻布才行，不能用絲帛。”
　　公子琮點頭道：“這個也備下了……”但依然蹙著眉頭，神色間甚是憂慮。
　　黎啟臣卻想，他讓二人搬入他的寢室，必然有緣故，他如此精於機關巧術，在他的寢室中，自然是另有安排。
　　左翼的三間屋子是打通的，原是公子琮的起居之所，此時三人聚在朝南的夾室中，上午陽光正好，也沒有風，晏薇示意公子琮把全身衣服脫掉。
　　公子琮的笑容略有些僵硬，遲疑著沒有動。
　　晏薇壹笑，指著黎啟臣道：“他傷情危重之時，全身上下都被我看過了，這沒什麽不好意思的，醫者父母心，就當我是父母好了。”
　　當晏薇說到父母兩個字時，公子琮的眼神明顯黯淡了下來，他壹言不發，緩緩地脫去了全身衣服，只剩下壹條犢鼻褲。只見他身材纖弱，肌膚雪白，壹雙手似不知如何放著才好，在身體兩側僵直地伸著。也許是因為冷，也許是因為尷尬，他身上起了壹層細小的栗，指尖竟微微發著抖。
　　黎啟臣知公子琮不好意思，故意不去看他，低下頭去看著浴桶中的藥湯，但褐色的藥湯宛若壹面銅鏡，映出了公子琮光潔無瑕的背，猶如凝脂。
　　晏薇卻不擡頭，雙手動作飛快：用竹簽從玉匣中挑起藥糊，取過壹片銅片或是玉片，抹在凹處，又橫過竹簽來把藥糊刮平，貼在公子琮的穴位上。那藥糊似乎很有黏性，貼在穴道上便穩穩黏住，不會掉下來。晏薇接著取過壹條麻布，在公子琮身上繞了幾圈，緊緊縛好。那記載療法的縑帛雖然攤開來放在幾案上，但晏薇似乎已經熟記在心，壹眼未看。漸漸地，公子琮全身已經縛滿了布條，儼然穿了壹件衣服。
　　晏薇壹氣呵成地敷完全部穴道，略凈了凈手，壹壹按壓了壹下每處銅片和玉片，說道：“若覺得哪裏太緊就說話。”
　　公子琮似乎很是緊張，全身都僵硬著：“不覺得太緊。”
　　“覺得痛癢嗎？”晏薇邊問邊用手指抻拉那些布條探看松緊。
　　公子琮不敢有太大動作，只輕輕搖了搖頭：“沒有。”
　　晏薇點點頭，取過衣服，細心為公子琮穿好，說道：“要保暖，勿使受寒，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能亂動，否則錯開了穴位，可就無效了。等下可能會麻癢疼痛，要忍耐著。”
　　公子琮箕踞在床上，似乎覺得有些不雅，想要調整姿勢，又生怕碰歪了藥，那小心翼翼的姿態，倒像個嬰兒。
　　晏薇撲哧壹笑，扶著他躺下，說道：“仰臥或者側臥都不妨的，只翻身的時候小心些便是，也可以慢慢走動，不過若是坐著，就要像剛才那樣才行。妳是病人，不需要那麽講禮數。”說完又去看那縑帛上繪制的穴位圖，像安慰道，“今天第壹次，手生，待我好好想想，胸背的幾個穴道可以統壹用壹條麻布來縛，這樣妳也可以舒服些。”
　　黎啟臣問道：“這玉片和銅片有什麽講究嗎？”
　　晏薇道：“玉片是用在陰脈穴道上的，銅片使用在陽脈穴道上，這個萬不能錯。”
　　黎啟臣剛要再問，忽聽得旁邊有牙齒相互叩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