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章 骸骨礫沙稠
鵠奔亭 by 史傑鵬
2018-9-25 18:37
不出所料,從枯井中果然發現了幾具屍骨。我想起當時所看到的枯井上的紅色井圈,冥冥之中,那壹定是冤死者給我提供的暗示。因為那不是壹般死寂的紅,而是艷艷的像火苗壹般歘然閃爍,讓人心悸。我問過龔壽,他並未看見過那個紅色井圈。現在這口井仍在那裏,井圈和井壁壹樣,仍是鐵硬的灰色,看不出來有任何塗過顏色的痕跡;上面鋪滿了綠色苔蘚,看得出來是多歷年所。伸頸從井口朝裏望去的時候,我還能感受到絲絲的涼意,仿佛是當年井水殘存下來的。
工匠們把屍骨壹具具打撈上來,起先是壹具長的,然後是壹具小的,再接著是壹具粗大的。我猜第壹具是蘇萬歲的,他很老,從頭骨看,牙齒都掉了好幾顆,和他的老年特征正好匹配。第二具小的,顯然是縈兒,想到這,我眼中又浮現她可愛的樣子,心裏不禁感到神傷,多可憐的孩子!賊盜連這麽小的孩子都殺,怎麽下得了手?第三具,大概是女仆致富罷,因為蘇娥身材修長,沒有這麽粗大。這壹老壹幼壹大的三個頭骨,排列在井臺上,都用黑洞洞的眼窩望著我,他們曾經在我面前活過麽,我有些不敢相信。我站在井旁,等著撈出第四具,可是第四具在哪?工匠打撈了半天,只挖出了壹些粗大的骨頭,看樣子是牛的,不是人的,還有兩只車釭,壹眼便知,是當時蘇家推的那輛小車上的。再接著挖,就是濕漉漉的泥土了。事先我沒有肯定說壹定有第四具,怕這些工匠奇怪。見我焦躁,有個工匠自告奮勇地再次坐著吊籃下去,好壹會兒,從井底傳來他甕聲甕氣的聲音:“使君,實在什麽也沒有了,小人把底都挖遍了。”
我只好命令吊他出來。他成了壹個泥人,用水沖幹凈後,他呈遞給我幾十枚銅錢和壹個銅鎖,說是最後的收獲。我壹眼認出那個銅鎖是縈兒當時胸前掛的,銅錢則多是五銖錢,有的還是赤仄的,這種錢只鑄造於西京武帝時期,鑄造數量極少,大概是初建這個亭舍的時候,某位亭長不小心掉在井中的罷。我握著那些銅錢,又環顧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亭舍,想到它經歷的近兩百年的滄桑,不禁悲傷不已。這悲傷不是因為那些挖出來的屍骨,其原因比那大得多。
“為什麽只有三具?”我坐在井旁的石礎上,疑惑地問耿夔。
耿夔搖搖頭:“這種事使君最拿手了,下吏最拿手的只是傳遞信件,算賬之類,要不然,下吏豈非也要做到刺史?”
任尚好像靈感勃發:“使君,也許他們沒有殺蘇娥,而是把她擄掠了去當妾了,那蘇娥可真是個漂亮美人啊。”他眼中綻放出燦燦的光。
我突然感到憤懣不已:“這些該死的賊盜,總要被我查出來,到時叫妳們滿門棄市。”
“使君。”任尚叫了我壹聲,眼光有些懾懾的。他這個人性情耿直,好色也是毫不忌諱,不像耿夔那麽忠直且立身謹慎,所以細致的公事我不會委托給他。我也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因為我想起了阿藟的遭遇,二十年前,她大概就是這樣被壹夥賊盜掠走的罷,那幾個該死的賊盜毀了我壹生的幸福,讓我不自禁地把怒火轉向了掠走蘇娥的人。雖然二十年後,阿藟失而復得,但有時我會不自禁地想,這個雖然只有三十九歲,但是看上已經年近五十的婦人就是我壹直魂牽夢縈的阿藟嗎?我的阿藟是那樣的活潑,對我頤指氣使,而這個婦人卻安靜祥和,在我面前溫順得可怕。她雖然就是阿藟,卻再也不是我要的那個。這是我最大的憤懣所在。
要消除這個憤懣,必須要捕獲害死蘇娥壹家的兇手。這壹切都是來自於他。
從鵠奔亭回來,我躺在床上思索了壹晚上,下壹步要怎麽辦。想來想去,也沒有什麽頭緒,感覺剩下的辦法只有拷問龔壽了。我打算在早朝的時候,把這件事再次委托給耿夔,但是第二天洗沐之後,還沒來得及吃早食,掾屬就來報告:“啟稟使君,郡都尉李直君前來拜見,說有急事。”
“叫他進來。”我道。我大概能猜到李直為什麽來找我,那確實是急事。這段時間以來,我也沒閑著,我打聽到李直對新娶的妻子,也就是龔壽的小妹百依百順。他多年沒有子嗣,只生了幾個女兒,為此娶了好幾個妾,使出渾身解數,都沒能生個兒子。沒想到娶了龔家小妹,很快就生了個男孩。對龔壽,他能不關心嗎?何況龔家家產宏富,保住龔壽,自己能沒有好處?作為壹郡都尉,他本來很輕易可以做到這點,如果因為我的到來,讓他失去了這個能力,這個羞辱他如何能夠咽下。當時我讓任尚擔任兵曹從事,要從他手中接管兵權的時候,他百般推托,自然也是為此。考慮到他在蒼梧任職多年,究竟更為熟悉本地情況,而且剛到就和他發生劇烈沖突未必是好事,再加上太守牽召的勸說,所以我當時沒有堅持要他完全交出兵權,平時郡兵仍是他帶領操練。可是我並沒有善罷甘休,牽召當時的懦弱讓我憤恨,他說:“李都尉帶兵有方,郡兵壹向只服從他,使君還是不要和他爭壹日之長罷。”話雖然說得委婉,可那種輕薄的語氣,讓我很不舒服。我當時只是冷笑了幾聲,要牽召等著看。但其實具體怎麽做,因為壹直忙於他事,我還沒有認真思慮過。
很快,李直大步走了進來,他的年紀雖然比我還大,可是身體壯健,絲毫也不顯老態。他的嘴邊長著壹大蓬胡須,密密地把嘴巴蓋住,我總是很擔心他進食是不是方便。見了我,他奇怪的有點局促,跪坐下來後,似乎不知道說什麽。也許他自己也覺得慚愧,對要求我的事說不出口罷。來蒼梧半年了,我們見面不多,他對我心存芥蒂,這是無疑的。想到剛來不久,我就拿出刺史的印信,告訴他奉詔書接管交州七郡壹切事宜,也確實操之過急,那顯然給了他壹個下馬威,雖然我最後沒有完全得逞,但陸續派進郡兵中的小吏,也讓他不能為所欲為。我單騎鎮服合浦蠻夷叛亂之後,他對我似乎有點好感了,不斷誇獎我的忠直膽大。牽召還告訴我,從未聽李直這麽誇過人,看來他開始有點服我了,我當時有點沾沾自喜。今天他想怎麽開口呢?我假裝和藹地壹笑,打開話題:“都尉君,今天親步玉趾,突然光臨刺史府,不知有何見教。”
他遲疑了壹下,終於開口:“今天來見使君,乃是為了內兄龔壽的事,不知他如何得罪了使君,被使君派人拘禁在壹棟屋子裏,不見天日。”
我假裝吃了壹驚,疑惑地看著他,好像不知道他和龔壽有這層親戚關系。他似乎明白我的意思,又不好意思地說:“不瞞使君,下吏壹直無子,五年前娶了龔壽的小妹為妾,幸而老年得子,才不致讓祖宗不得血食。”
“哦。”我做出壹幅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如此,都尉君有所不知,我派人請龔君來到廣信,在於他可能和壹樁兇殺案有關。六年前,有高要縣蘇萬歲壹家遷徙廣信縣,途徑鵠奔亭,在亭中被害,當時亭長正是龔壽,所以我讓掾吏好好款待龔君,請他暫時不要離開廣信,以便有了更多線索之後,可以找他對證。拘禁雲雲,從何說起?只怕都尉君是誤會了。”
李直點點頭:“這件事下吏也聽說過了,不過下吏認為,斷獄必須有人證物證,雖然蘇萬歲壹家的屍骨在亭舍中發現,卻不能證明是龔壽所殺。也許他們壹大早出發,在路上遇見賊盜,賊盜將他們殺害之後,扔進鵠奔亭廢井之中,嫁禍於亭長也不是不可能的。使君熟知,亭長乃親民之吏,平常主管賦斂斷獄,鄉裏無賴少年多對之嫉恨,嫁禍亭長以報私仇,這在大漢的郡國中,是時常發生的事啊!望明使君三思。”
有關鵠奔亭案件,知道的人並不多,大約不超過十位,沒想到李直對壹切事情竟然了如指掌,可見他在蒼梧確實眼線甚多。而且他如此能言善辯,也是我沒想到的,大概背地裏做了些功課。他說的沒錯,無賴少年子弟忌恨亭長這種親民官吏,時有沖突,攻亭報仇或者嫁禍陷害,例子可謂數不勝數,我當年做郡府決曹史時,就遇過不少。如果說有人想嫁禍龔壽,確實不是不可能的。我不禁猶豫是不是該放了龔壽,誠然,我可以用刺史的權力強行拘押龔壽,但他既然有李直這樣的親戚,說的話也在情在理,我就不好壹意孤行。在這種情況下,我不能不給李直壹個面子,他好歹是個二千石的官吏。再說,我何敞為官二十多年,從來以律令自束,毫無理由地系捕人也不是我的風格。想到這,我點了點頭,道:“都尉君這麽說,敞豈敢不聽從。君放心,我不會強留龔君在府中做客,他隨時可以回家。”
大概是沒想到這麽順利,李直喜出望外,拱手道:“多謝明使君,久聞使君在內郡斷案如神,在朝廷不阿權貴。壹生廉潔自持,不妄受人壹文錢財,唯忠直是遵,唯公正是尚,直深為佩服。”
他流利的吹捧讓我暫時忘卻了壹些煩惱,我笑了笑:“客套話就不必說了,希望在蒼梧,能和君共同治理好郡事,庶幾不辜負皇帝陛下的恩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