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章 真情若繩糾
鵠奔亭 by 史傑鵬
2018-9-25 18:37
接下來的事更讓我震驚不已,對於我問起龔壽,有的掾史感覺很奇怪,說這個人可是大名鼎鼎,好像確實當過亭長,不過那肯定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他如今住在高要縣中陽裏,家裏擁有千畝橘田,是當地數壹數二的富戶。龔壽是富人,我聽他自己講過,壹點不假。但說他當亭長的事發生在很早以前,實在有些滑稽。我來廣信的時候,分明是途經鵠奔亭的,難道那天我真的見鬼了不成。我命令,把龔壽找來再說,我要親自問他話。
掾史的行動倒也雷厲風行,第三天上午,龔壽就趕到了廣信縣,徑直來刺史府拜見。他和我在鵠奔亭時見到的樣子確實有些不同,至少看上去衰老了壹些,也胖了壹些,鬢發都斑白了,跪拜的時候,姿勢看上去也頗為艱難,哪裏像能擔任捕奸巡視之職的。我心裏憐憫和奇異交雜,熱情地笑了笑,要他免禮,問他:“龔壽君,別來無恙乎?”
龔壽擡眼看我,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山野草民龔壽,得蒙使君接見,幸甚幸甚。”
這個土財主,可能聽不懂我文雅的寒暄,於是我開門見山道:“上次鵠奔亭壹別,非常想念,沒想到君竟然這麽快就解職家居了。不過,在鄉裏當富家翁,優哉遊哉,也確實強過在偏僻小亭擔任吏職啊。”
他仍是顯得非常奇怪,神情好像如做夢壹樣,賠笑道:“使君真是明察秋毫,小人曾經當過三年亭長,按照巫師所說,已經渡過災殃期了。”
關於巫師的事,也和他當初講述的壹樣,只是他的表情為什麽這麽茫然。我覺得詫異,但也懶得跟他啰嗦這些,又道:“今天找君來,要談的是上次蘇萬年父女壹家四口的事情。他們當時投宿在君的亭舍,曾得到君的熱情款待,後來是什麽時候離開的?”
龔壽好像在回憶壹件久遠的事,喃喃道:“蘇萬年壹家?蘇萬年壹家?”
我有點不高興了,提醒他:“就是壹個老翁,在壹個雨天,帶著兩個成年女子和壹個五六歲的女孩,在妳的亭舍避雨夜宿的事,妳難道忘了?”
他好像恍然大悟:“哦,是有這麽件事,時間有些長,所以壹時記不起來,望使君見諒。這麽件小事,沒想到連使君也驚動了。說實話,那壹家人非常奇怪,他們帶著的那個小女孩因為生病,在我的亭舍多住了兩夜,第三天早晨,我起床巡視亭舍時,卻發現她們已經離開了,連聲招呼也沒打。她們欠了亭舍三兩天的食宿費用,還是小人自掏腰囊,幫他們墊付的呢。”
“啊。”我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竟然如此,可是她們壹家沒有抵達要遷徙的廣信縣,在路上就失蹤了。因為她們家再也沒有別的親戚,乃至無人過問。本刺史若不是因為壹樁別的獄事,也不會想到去尋找她們。”
龔壽道:“他們壹家確實是從高要遷徙廣信,怎麽會失蹤?”
我見龔壽壹臉茫然,懷疑他最近腦子確實遭受了重創,這件事他憶起的仍是壹鱗半爪,只好耐著性子把查到的蘇家戶籍簿之事說了壹遍,廣信縣廷沒有蘇娥壹家去登記的名數,以為他們臨時改變主意,不想搬遷了,就沒理會;而高要縣以為他們已經徙戶廣信,也沒有查驗。現在蒼梧君墓被盜,可能和他們失蹤的事件有關,洛陽朝廷非常重視,特意下詔要本刺史親自勘察,務必得出結果。
龔壽的表情當即變了,他趕忙辯解,堅稱自己適才所言是實,絕無半點撒謊。在他的辯解過程中,我壹直留意他的表情,看起來也確實不像撒謊。這方面我有經驗,撒謊者細微的臉部變化,壹般逃不過我的眼睛。但是,到底這是怎麽壹回事呢?
我覺得有點棘手,卻並未氣餒,反而更加堅定了要勘破此獄事的信心。二十年來,我斷過不少復雜的獄事,好些開始看上去非常犯難的案情,最後無不在我的抽絲剝繭之功下,被完美偵破。我因此養成了從疑難獄事中獲取快樂的習慣,有時獄事太簡單,我還有些索然寡味。我最得意的,還數在當河南尹的時候破獲的壹個奇案,連耿夔也為之驚嘆不已。
那次的死者是壹個老媼,因為死得莫名其妙,洛陽縣廷派人去勘驗,屢次沒有結果。老媼有兩個兒子,壹個是丈夫前妻留下的兒子,名叫張鯉;壹個是親子,名叫張鯽。張鯽狀告縣廷,說是他兄長張鯉殺了母親,因為張鯉壹直怨恨母親偏心。但是閭裏的人說法不同,他們都稱贊張鯉為人純孝,雖然從小就因為後母的偏心教唆,被他父親逐出門外,卻不肯離開,在家附近搭了壹個茅屋,每天兩次回家晨昏定省,之後又回自己的茅屋。後母最後被感動了,勸丈夫把他接回來,此後母子壹直感情相篤。後來兩兄弟的父親死了,張鯽嚷著分家,張鯉把良田美宅全割讓給弟弟,自己只留了幾畝薄田,又回到原先的茅棚居住。後母不忍心,屢次請他回來,他卻不肯,只是每天和以前壹樣,晨夕去拜見後母。有好吃的,也不忘了給後母送去。端午節那天中午,他下河捕了壹條魚,煮好了又給後母端去,並祝賀佳節,後母滿心歡喜,母子兩人相對飲酒,敘談甚歡,之後張鯉就回去了。不久張鯽回來去看母親,卻發現母親已經魂歸泰山。
這確實讓縣廷的官吏為難,因為這位張媼的死,確實是在吃了那條魚之後不久;但是要說張鯉曾在其中投毒,也找不到證據。按照律令,壹般百姓家不許藏有任何毒藥,張鯉是從哪裏獲取的毒藥呢?再者,張媼屍體上並無傷痕,用銀針刺勘,也未見變色,不大像中毒而死,因此案情久擱難斷。張鯽日日追訟,縣廷無奈,只好上報河南尹,也就是我。似乎這件事還鬧得挺喧囂,當時已經官任太尉的周宣特意將我叫去,說:“這件獄事雖然不大,但因為涉及有關孝道大義的問題,朝廷也很重視,現在妳身為河南尹,斷獄也是妳的才具之壹,或許能夠成功。”
我心裏也沒有什麽底,到了縣廷,立刻把張鯉召來。張鯉長得面目和善,不像個壞人。但是我對儒家的某些偽孝者壹向心存疑慮,所以對張鯉也有著天然的不信任,何況他們並非親生母子。我問張鯉:“妳和後母吃完飯後,後母有何表現?”
張鯉大呼冤枉,說沒有任何表現。他告辭母親的時候,母親還喜笑顏開的,誰知不久會死呢!若說魚有毒,那魚他自己也吃了,沒有毒死;剩下的魚殘渣當時給狗吃了,狗也未死,怎麽可能是他投了毒呢?他的樣子很誠懇,邊說變哭,那種悲哀看上去裝不出來。於是我提醒他:“可以細細回憶壹下,妳和後母最後壹次吃飯的每個過程。”在他的講述過程中,我發現了壹個容易被忽視的細微之處,他說,後母曾經被魚刺卡了壹下,吞過幾團飯之後,又釋然了,他臨走時也未見有任何異常。這讓我突然想起了壹件事,小時候在居巢縣,我聽縣廷醫工講過他曾經碰到過壹樁獄事,說有個人不小心,把壹枚針刺入了肩胛,沒柄而入,嚇得趕忙去找醫工。醫工用磁鐵幫他吸,怎麽也吸不出,想用刀剜出,此人又怕疼。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醫工用小刀剜開針所刺入的部位,那枚針卻杳然不知所終了。過了沒多久,此人覺得心臟刺痛,慘叫數聲,吐血而亡。醫工大驚,怕引火燒身,趕忙去報告縣令,敘說本末。縣令問他可能會是什麽原因,他懷疑是針隨血流,進入心臟而亡。縣令不信,令他剖屍查驗,醫工剖開屍體,果見壹針刺於心臟之上,於是眾皆嘆服。
我想,這位老媼之死,說不定也和此類似。當時有可能被魚刺卡住,吞飯後自以為已經填入腹中,實際上卻被飯團將魚刺擠入血脈,遂隨血運行,嵌入心臟而死。此媼死前面目變形,兩手捂心,正和當年那醫工所述極似。我把此事報告周宣,並說了自己的懷疑,周宣道:“如果要還孝子清白,只有剖屍檢驗了。”好在天氣寒冷,屍體雖放置多日而未腐敗,於是下令醫工驗屍。大概是上天眷顧我,壹意要讓我立功,那個老媼的心臟上果然嵌有壹根細長的魚刺。自那之後,我作為能吏的名聲傳遍洛陽。兩年後,我遷官為司隸校尉。
現在龔壽這件獄事,難道我會知難而退嗎?況且我也無路可退。我讓掾史給龔壽安排壹棟屋子,讓他住下,以便壹旦有疑問之時,可以隨時訊問。
回去見到阿藟,說起這事,又問她何晏和蘇娥的事,她也說不出什麽來,只是神情淡漠的,好像沒什麽樂趣。見了我雖然偶爾會笑笑,目光中有壹些喜悅,可是我能感覺到,她的喜悅總是比閃電消失得還快。我知道她忘不了晏兒,而晏兒的死和我密切相關,其實這我何嘗不悲慟,起先雖只是壹種本能的悲慟,在倫理上,晏兒是我的兒子,雖然沒有親身相處,可是他身上究竟流著和我壹樣的血液,繼承著我祖先傳下來的姓氏,母親要是知道她有孫子,在天之靈也會含笑的,要是知道孫子又死在我手中,又會怎麽樣?我簡直不敢去想。後來的深壹層的痛苦則完全源於阿藟的反應,可以設想壹下,如果晏兒未死,我們壹家三口可以快快樂樂地相聚在壹起,我可以用我現在的地位,把二十年來未盡的夫愛和父愛,盡情地施加於她們母子的身上。雖然這是個巨大的遺憾,可是以前我還想,重新得到了阿藟,上天已經對我不薄。現在我本能地有所恐懼,失去了晏兒,阿藟未必能真的回歸到我的身邊。她們母子已經是融為壹體的,就像在她眼裏,我和晏兒是互為消長的壹樣。
因此我實在不能勸她什麽,只是壹有機會,就不斷地跟她談起舊時的事情,妄圖分散她的愁思。她對二十年前的事記得似乎並不算清楚,在我的提示下,才逐漸地尋回了壹些,有些細節反而比我說得還詳細。然而這也未必是件好事,反倒引得她屢屢淚流滿面。耿夔得知了這壹切後,也非常自責,自責之余,又向我建議:“使君能在交州碰到舊時的妻子,固然是好事。不過君夫人究竟久歷滄桑,只怕心中會愧對使君,使君以後最好不要再對她重提舊事了。”
我似乎該責備耿夔的,因為晏兒當時由他全權負責,可是牢獄裏的事我並非不知道,我責怪他的話,又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於是只能嘆氣:“她何嘗愧對我,我對她的歉疚,只怕此生是填補不了了。”耿夔的意思,無外乎阿藟已經失去貞潔,在世人看來,不配和我重合,實際我對這些看法壹向嗤之以鼻。男子自己花天酒地,卻要求妻子獨守空床,本來就夠無恥;把這無恥堂而皇之地用“貞潔”二字來對女子進行約束,更是無恥之尤。何況阿藟這種遭遇,也不是她所願的,上天虧欠她太多,我要給她彌補。我只希望自己能活得長些,彌補她的時間也就可以長些。
轉而又想起龔壽的事,問他:“對了,龔壽說從來沒見過我,難道我們壹個月前在鵠奔亭見到鬼了?”
耿夔也很詫異地道:“怎麽可能?我們當時在那裏宿留了兩三日,他怎麽可能沒見過,其中肯定有鬼。”
“看來真的有鬼了。”我看著黯淡的墻壁,心裏發涼。我說的有鬼,意思和他說的大有不同。
耿夔又想了想:“他是不是在跟我們逗趣。”
我搖搖頭:“壹個小小的富家翁,敢和刺史逗趣,難道真活膩了?”
這點怎麽也該有點自信的,在大漢,得罪官吏可不是什麽好事,壹個縣令就足以讓人破家,何況刺史。
耿夔脫口道:“據說,龔壽的內兄,就是本郡都尉李直啊。”
這倒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李直在蒼梧郡的地位,連牽召也懼他三分。龔壽若有李直做靠山,自然可以有恃無恐。不過,這倒讓我怒了,就算是有李直撐腰,他想跟我對抗,只怕還是不配。我道:“這些妳怎麽知道?”
耿夔笑笑:“做使君的掾屬,怎麽能不乖巧。”
我也笑了,又道:“怪不得我問起龔壽的時候,有些掾吏支支吾吾的。倘若龔壽所說是真的,或許這世間真的有鬼被我們碰上了呢。”想起那天晚上夢見阿藟躺在我懷裏的場景,似乎暗示了我將在不久和阿藟見面,這難道真是鬼神的安排。我對鬼神向來是信疑參半的,嘴巴上的不信可能更堅決,曾經屢屢對耿夔說,史上有那麽多的王侯將相,他們所謂的建功立業,哪個不曾殺戮無數?誰又曾被鬼害了?我心底倒希望真有鬼神,那樣的話,惡人作奸犯科的時候,多少也會收斂壹點,這世上也就能真的趨於太平。雖然,事實從來沒有給我滿意的答案。
耿夔道:“有沒有鬼,查查縣廷的郵驛簿冊不就知道了。”
這點倒不用他提醒,我剛才已經想到了,於是當即喚任尚進來,要他親自帶人去廣信縣廷把有關郵驛的簡冊給我找來。任尚興沖沖地去了,沒過多久,廣信縣令跟著他急匆匆地跑來,手上捧著壹捧簡冊,見了我慌張地跪拜行禮,說:“聽說使君要查郵驛簿冊,下吏怕有什麽閃失,所以特來拜見,當面向使君陳述。”
我慰勉了他幾句,想起可以順便考察壹下他對郵驛的了解,問道:“明廷可否告訴刺史,本縣鵠奔亭,如今派了幾個縣吏駐守?”
他本能地摸著腦袋想了想,遲疑地說:“鵠奔亭……下吏為縣令三載,好像沒有聽說過本縣境內有鵠奔亭這個亭舍。”
雖然已經有預感,我的背脊還是涼了壹下:“拿簿冊來。”
他恭敬地將簿冊放到我案上,我壹冊冊展開那些簿籍,目光從右向左壹行行掃過去,確實沒有發現鵠奔亭這個名字,於是擡起頭,啞著嗓子對縣令道:“十壹年之內的簿冊,妳們大概都存留了罷,有空煩請明廷派人送來。”
他連忙回答:“有空,隨時有空,我這就去給使君拿來。”說著轉身就跑。
我也不阻攔他,和耿夔在堂上分析著這事,沒過多久,縣令又氣喘籲籲地過來了。我贊賞地說:“明廷果然能幹。”他有些不好意思:“都是下吏的分內事,不敢當使君褒獎。不過下吏剛才鬥膽先查看了壹下,本縣的確曾經有鵠奔亭這個亭舍,只不過在下吏上任前已經廢棄了。下吏對過往簿籍不熟,望使君恕罪。”
我再壹次細細查看那些郵驛簿冊,之後我大大喘了口氣,雖然我不是聽人講什麽驚險傳奇,但是它比壹般的傳奇還讓人驚悚,因為龔壽說的話都是真的。他確實當過亭長,不過也的確在五年前就已經解職。鵠奔亭在他解職後,隨即廢棄,在簿冊上註明的廢棄時間,和他解職的時間相差不久。
我又撫慰了縣令幾句,將簿冊還給他,告訴他沒什麽關系,已經廢棄的亭舍,縣令沒有義務還記在腦中。他如釋重負,眼光中仍有壹絲疑惑,不清楚我的意圖。我不想告訴他詳細情況,只隨便敷衍了他幾句,將他送走了。
耿夔也似乎有點緊張:“使君,當時任尚也在,他應該也見過罷,難道我們三人都遇鬼了?”
我點點頭:“當然,不過任尚當時正生病,壹直躺在屋裏休息,還不如我們記得真切,問他何用。”
耿夔道:“那,唯壹的辦法,就是派下吏去鵠奔亭看看。”我搖頭道:“不,眼見為實,刺史要親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