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壹章朝聞道
說劍 by 衣帶雪
2024-12-5 20:45
當焦灼的炎流緩緩熄滅後,覆在頭頂的手緩緩松開,李忘情這才擡起頭來。
四周壹片漆黑,令她詫異的是,橫在他們身後,為他們擋住最後的燬爆沖的竟然是死壤母藤織成的網。
「妳……」李忘情難以置信地看向障月,「妳該不會是把死壤母藤奪舍了吧?」
聞言,障月微微擡起眼,漆黑的眼仁裏彌漫著壹圈淡金色的漣漪,在其深處,又似乎暗藏著壹絲鮮紅的邪異之氣。
「妳受傷了?」李忘情問道。
障月眼底的異芒緩緩沈寂下來,他好似剛剛知曉了壹些龐大的、不為人所知的秘密,此刻的余韻尚未完全收起,看著李忘情良久,才回答道:
「沒有受傷……我剛才想換個更能承接我權柄的容身之骸,但這條幹柴讓我不太滿意,不止斷腿,還沒有腦子。」
合著妳剛才不止在吃素,還想變成壹捆草。
「……妳要是變成這捆幹柴,我是不會背妳走的。」李忘情略顯驚恐道。
「在理。」他五指虛虛壹握,那燃燒的母藤登時枯萎碎裂,做完這壹切之後,障月似是有些困倦,「畢竟我的本相也不是什麽畸形怪狀的東西,還是人身更合妳的眼緣。」
說著,他眼中困倦愈濃,閉上眼睛,往李忘情肩窩裏懶懶壹埋。
「怎麽了?」李忘情挑眉問道,「吃飽了犯睏?」
「老婆餅。」障月似夢似醒地說道,「妳這麽拼命,是為了救其他人,還是專門來救我。」
「……各有壹半吧。」
「那換個說法,倘若以後我和其他老弱病殘同時被困火場,妳先救誰?」
「……當然是先作法降雨滅火。」李忘情莫名其妙,「妳怎麽忽然在意起這個?」
「因為我從不給別人選擇,但是對於妳,無論妳選什麽,我都很高興。」障月輕聲低語道,「我們約定過,十日切金……而我原本的打算是,等妳肉身摧毀,就給妳換個身份,這裏每個人的軀殼都是更好的選擇。」
「我的天平告訴我,這是最合理的做法。」
「但我做出了不合理的選擇……妳把我攪亂了。」
喉嚨裏忽然幹燥起來,李忘情嘴唇顫動了壹下,壹時間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只聽見胸腔裏擂鼓壹樣的震響。
她第壹次感覺到自己明確地改變了障月的意誌。
壹直以來他都像是貓玩老鼠壹樣,半強迫地推著她前進,或許更殘忍壹些,他真的會那麽做,用盡手段把她轉變為信徒。
「妳想聽聽我的答案嗎?」
「如果是我看到妳身處烈火,那我的眼裏可能只有妳……我甚至已經不知道如何稱量妳的價值。」
「這很有意思,原來我也會為壹個人類「擔心」……」
隨著壹聲困倦的尾音,障月的身形緩緩消失,流入了李忘情的影子裏陷入了沈睡。
只留李忘情跪坐在原地,肺腑裏像是被貓抓散的線團兒,千頭萬緒不知道從哪裏理起。
「想不通就慢慢想吧……」李忘情看著自己的影子,無聲地說道,「反正我也沒想明白。」
還有,等出去了她得教教他別這麽口無遮攔。
至少在外人面前別這麽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她年紀大了臉皮薄。
在原地冷靜了許久,身上所受的傷提醒她該離開了,李忘情這才撿起惟律劍,試圖從廢墟裏尋找出口。
因龍尊大殿本就是壹座陣法,如今摧毀了之後,陣法禁制壹片混亂,全數陷在迷霧裏,直到李忘情聽到了壹聲虛弱的低語。
「朝聞道,夕死可矣……」
……竟還沒死嗎?!
李忘情瞬間警惕起來,緊緊握著劍,但很快,她腳下踩到了壹口斷劍。
是蛟相的「吞溟」。
本命劍斷,皇甫皎確實是被燬鐵重創垂死了,眼下……應該是她生機消散前,最後的壹絲神識。
李忘情拂散了迷霧,打出壹道螢火般的光。
只見微弱的光芒下,皇甫皎斜躺在廢墟上,四肢幾盡碎裂,胸腹中被燬鐵燃燒出的傷痕邊緣始終未停止燃燒。
那些細小的余燼最終將徹底將她燃燒殆盡。
或許是她的神態安寧得讓人起不了殺心,李忘情靠近過去半跪下來,輕聲問道:「蛟相?」
「朝聞道……是妳啊。」
皇甫皎喃喃說著,看向身側的李忘情。
很奇怪,她在這個殺了自己的兇手身邊,竟感到了壹絲回家般的安心。
直覺告訴她,這就是她需要傳承意誌的人。
「妳……」不知為何,李忘情發現自己莫名有些難過,口吻放柔,「您有什麽遺言給太上侯前輩嗎?」
皇甫皎握住了她的手,與染血的灰發下徐徐衰老的容顏相比,她的雙眸甚至顯得年輕而明亮。
「孩子……妳喜歡看星星嗎?」
李忘情被問得壹怔,不知所措地點點頭:「喜歡。」
這倒不是謊話,她是真的喜歡。
相較於行雲宗同門的喧囂,她更喜歡壹個人待在四忘川的小院裏看星星。
因為星星從不會輕視她這口廢劍。
皇甫皎的唇角抿出壹個淡笑,緩緩說道:
「妳知道嗎……星河上,沒有撐著搖櫓俯瞰人間的仙人。」
「那裏也不是什麽水草豐茂、風調雨順的凈土。」
「有的是遠超於死壤的無盡荒蕪,億萬年無人回聲的獨行。」
李忘情聽得迷茫:「……我不明白。」
「告訴我,如果星河是這樣的存在,妳還想去看嗎?」
李忘情壹怔,她沈默了良久,擡眼看向頭頂。
霧散了,清澈的星穹再度浮現在雲層外。
「除非我親眼去看壹看,否則我是不信的。」
「這樣很好。」
皇甫皎露出了欣慰的神情,盡管燈芯將殘,她的雙眸仍似滿溢著星光。
「記住妳的話,哪怕是妳摯愛的人告訴妳,外面有許多艱難險阻,只要待在他身邊就好,他會護妳風雨無憂。不要聽信這樣的話……壹定要出去,去星河之上看看。」
她說到星河時,帶著無盡的繾綣。
竟無壹字留給人間。
「蛟相……」
李忘情呆呆地看著皇甫皎的身形化作流沙,收緊手指時,卻發現皇甫皎剛才留給了她壹樣東西。
那是壹片頭骨,上面鐫刻著幾個細小的古拙文字。
【七百年後,火隕天災滅世,眾生需往天外尋活路,軒轅九襄書。】
這壹刻她心裏的震撼無以言表。
皇甫皎追逐的壹切,那不惜殺上萬人也要尋到的天外之路,都是咎於這片頭骨。
小小壹片頭骨,在她手心裏,卻好似捧著壹座山壹樣。
此時,李忘情聽到身後的廢墟深處,壹道蒼老的聲音傳來。
「……她死了嗎?」
李忘情收緊手心,不著痕跡地將頭骨收進乾坤囊,隨後起身走向聲音來源處。
四分五裂的大殿內,唯壹照耀到星光的地方,太上侯仍然坐在龍椅上,他似乎除了臉色蒼白壹些,並沒有收到什麽重創。
比之這些外傷,他的心神似乎更加疲累。
李忘情走上前,看了看龍椅四周散落著的燬鐵鐵塊緩緩飛回到太上侯手中,垂首道:「前輩,蛟相已逝。」
太上侯擡眼看了看天上隨著烏雲散去而露出的星河。
「她太喜歡星河了,可上面什麽都沒有,遠不如在地上看時那樣璀璨……至少還能給人壹個好夢。」
他活得太久,久到這幾百年於他也不過是壹段偶然的相逢而已。
皇甫皎的死,最終落在他眼裏只化作了那麽壹瞬間的失落。
李忘情在她師尊臉上也看到過這樣的神情,他們似乎同樣有喜怒哀樂,但這些都分毫動搖不了他們的道心,這就是滅虛尊主。
可以說,滅虛尊主都是無血無淚的存在。
「……也難為妳能用那樣投巧的法子用出劍影分罡式。」太上侯擡手拂開眼前飄落的枯碎藤蘿,刻意避開皇甫皎不談,道,「饒是如此,能用出來,就說明妳的資質並不差,是司聞沒長眼,放過了妳這塊好玉。」
李忘情垂眸道:「請前輩勿要誤會,司聞師叔為人公正,晚輩心裏有數。」
「過於溫善是壹種愚蠢。」太上侯又道,「不考慮加入禦龍京嗎?」
李忘情看了看周遭的瓦礫,長長地「呃」了壹聲,道:「晚輩身份復雜,恐怕不適合在禦龍京效命,這之後便想出去遊歷壹番……等歷練好了,以備戰三都劍會。」
三都劍會,山陽國,眼下看來是不得不去了。
太上侯點點頭:「三都劍會……對妳們這些小孩子來說倒是正事。」
三都劍會,切金境劍修絕不想錯過的試煉,運氣好的,在劍會期間便能突破碎玉境。
李忘情正想再說點什麽,忽然腳下壹陣震動,看樣子龍尊大殿還要二度崩塌,慌忙道:「前輩,陣法崩解勢必會再度爆開,咱們得馬上離開這裏了!」
太上侯看著她沒有動。
「前輩?」
「這椅子是孤的先天靈寶,頗有靈性,剛才為保孤不受燬鐵所侵蝕,不願放孤起身,妳找個別的法寶幫孤離開。」
李忘情:「……」
李忘情:鍋來。
……
在萬象殿殿頂,目睹龍首頂崩塌的成於思人都傻了。
誰知道參加個喪儀,最後弄成這個樣子。
不過,當蛟相的氣息消失後,人們即使震驚不已,卻也都安下心來。
所謂,飽暖思所欲,身安算總賬。
壹時間,各門各派還能喘氣的人馬將率先逃下來的鱗千古圍了個嚴嚴實實。
「鱗千古妳這死老頭!平日裏妳與蛟相府的人走得最近,那破戒指也是妳發下來的,是不是也參與了這樁謀反的事!」
「是啊是啊,我門人弟子還不知道重傷了多少,這筆賬怎麽算吧!」
「禦龍京總要給我們壹個交待!」
鱗千古面紅耳赤,他哪裏知道蛟相背著他做下這麽多事,連忙辯解道:「老夫平日裏的為人妳們還不知曉嗎?!若剛才的事老夫有參與,怎麽會上龍首頂和眾人並肩作戰?!」
「還並肩作戰呢。」
此時從龍首頂上下來二人,正是蒲幻容和魏華薰這兩位長老,他們攙扶著重傷的澤蜃和二太子坐下調息後,當即對鱗千古怒目而視。
「皇甫皎沒告訴妳是因為妳大嘴巴兜不住秘密,不表示妳就沒錯。」蒲幻容怒道,「連二太子都沒退,就屬妳長了八條腿!」
成於思左看右看,壹瘸壹拐地上前,擔心地問道:「前輩,敢問我師尊司聞可還平安?」
「司聞道友重傷,不過性命無虞,我們走時,他好似在廢墟裏找人。」魏華薰回眸壹望,道,「妳看,他回來了。」
成於思遠遠見到司聞拖著個人飛落下來,連忙丟了拐杖上前去扶。
「師尊!我到處都找不到羽師姐,妳怎麽樣……呃,李師姐?」
他人再度傻了。
司聞拖著個人,人拖著個鍋……呃不是,李忘情拖著個鼎,落地時人虛弱得不行,當即躺了下來。
「不要廢話,把她帶走……」司聞說到這裏,剛才的重重傷患壹並發作,整個人氣空力盡,徹底昏死了過去。
「師尊!」
行雲宗的弟子壹擁而上,扶走司聞的同時,也發現了李忘情。
「李師姐?!妳怎麽會在這裏!」
李忘情剛被逐出師門半個月,眾人都以為她去哪個地方隱居起來當散修了,也沒當回事,萬萬沒想到,她竟然出現在這裏。
有人小聲嘀咕道:
「李師姐莫不是想追到禦龍京來讓尊座收回成命吧,未免也太過難看了……」
此言壹出,行雲宗眾弟子又壹如既往地露出了嫌惡的神色,但很快,成於思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李師姐,妳、妳身上怎麽會有切金境的劍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