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九十九章 車上（壹）

　　省城是國內少有火爐城市之壹，穿過下午五點鐘太陽還是很毒，照在火車站臺上。
　　檢票進入月臺，才短短兩三百米的距離，沈淮與開車到省城給他送行的邵征、褚強，已經熱得額頭滲出汗珠子來。
　　沈淮考慮再三，終是沒有將那只足有半人高實深、裝滿東華土特產的行旅包拿上，除了換洗衣物之外，也就幾本書籍隨身物件，裝了壹只運動背包，邵征還非要替他拿著。
　　“沈書記，妳讓我上車補票吧。”褚強說道。
　　“我又不是省委書記，出個門還前擁後護的。”沈淮笑道。
　　宋家他這壹輩子弟裏，年紀大的三十歲出頭，年紀小的還在上學，但想來沒有人會把鎮黨委書記的職務看在眼裏。他要是帶隨員回京，不僅擺不威風來，反而會遭人譏笑。
　　再說，他這次回去是當孫子去了，還不知道受到怎樣的待遇，也無意讓淒涼的場面落到別人眼裏。
　　站在軟臥車廂門口檢票的列車員，那雙漂亮的眼睛瞥過來，大概是在猜想他們三個人的關系。
　　“好了，妳們也不要送我上車了，開車回去小心些。”沈淮將背包從邵征手裏接過，斜挎在左肩上，說道：“我這次回燕京，大概會住上壹周時間，電話會隨時開機，妳們要是遇到什麽情況，可以打電話給我。”
　　邵征又將壹只提兜遞給沈淮，說道：“陳兵縣長就喜歡抽金葉煙，沈書記妳偏不要讓我們陪著去燕京，那就只好麻煩您走壹趟。”
　　“市駐京辦那邊，我反正也要去認個門，參加市裏的招商活動，能有多大麻煩？”沈淮將邵征、錢文惠夫婦給陳兵捎的煙拿上，就直接將車票遞給列車員，檢票上了車。
　　說起原霞浦縣縣長陳兵，沈淮跟他沒有多少接觸，不過何清社到梅溪擔任副書記、鎮長，錢文惠到梅鋼擔任副廠長分管財務，都是出自陳兵的提拔。
　　陳兵是從霞浦縣財政系統壹步步走上來的官員，在沈淮調到梅溪鎮之前，幹了五年的霞浦縣委副書記、代縣長。相比較其他不幹人事的官員，陳兵在霞浦縣還是做了壹些實際的工作，也提拔了壹批像何清社、郭全、錢文惠這樣有能力的基層幹部。
　　不過，陳兵作為從基層走上來的官員，在上層沒有特別的助力，做到霞浦縣長這壹步，也差不多是到頭了。
　　東華市近壹年時間的官場動蕩裏，陳兵雖然跟派系傾軋都不沾邊，卻從霞浦縣長任上，輾轉擔任市體委主任，沒過兩個月又調整到市政府擔任副秘書長兼任駐京辦主任。
　　雖說市政府副秘書長兼市駐京辦主任也享受行政正處的待遇，但比起壹縣之長，已經是天壤地別的。
　　官場的位子就那麽多，派系之間爭還爭不過來，又怎麽會憑白便宜了壹個跟什麽派系都不沾邊的人？官場就是如此，妳不屬於這個圈子，就屬於那個圈子，什麽圈子都不是的人，那就只有靠邊站了。
　　沈淮後來倒是有心想跟陳兵接觸的，不過陳兵已經調去燕京了，壹直都沒有機會見到面。
　　這次因為省政府組織的招商活動，沈淮要參加，而市駐京辦又必然會負責東華這邊的招商協調工作。市駐京辦那邊，沈淮要過去露個臉的，錢文惠知道這事，就托他帶幾條煙捎給陳兵。
　　軟臥車廂四張臥席，沈淮進車廂時，已有壹男壹女相向對坐著正聊得熱火朝天。
　　女人衣著時尚，深紅的連衣裙，穿著白色的絲襪，描眉畫眼抹唇塗腮，妝容很濃，皮膚稍黑，衣著也有不搭，但姿色算是在水準之上，衣領裏差不多要把半只白奶子擠出來。
　　男人穿夢特嬌標誌的花襯衫，也不知道真假，但是耀眼得很，脖子戴根有小拇指粗細的金鏈子，頗大只的“大哥大”刺眼的放在靠窗的小桌上，腰間還別了壹只摩托羅拉的尋呼機，聊天時，恨不得眼睛鉆到紅裙女的衣領子去裏。
　　聽他們談話的內容，兩人在上車前也不認識，不過夢特嬌分分鐘幾十萬上下的口氣，倒是讓紅裙女眼睛發亮，彼此發生濃厚的興趣。
　　沈淮進車廂來，男女都擡頭看了他壹眼。
　　看到這麽壹個英俊的青年走進來，女人眼睛陡然壹亮。
　　紅裙女坐在沈淮的鋪位上，沈淮把背包、提兜扔到裏角去，紅裙女站起來讓沈淮坐進去，又坐下來聽夢特嬌男的奉承話。也許是紅裙女偶爾打量沈淮的眼神，叫夢特嬌男的註意力也轉移到他身上來，大咧咧地問過來：“小兄弟這是學校放假回家去啊？這幾天省城各高校放假，火車上學生很多呢。”
　　“不。”沈淮說道，“單位出差。”
　　“妳們單位福利不錯啊，出差都可以坐軟臥。”夢特嬌男來了興趣，坐直身子，“小兄弟在什麽單位工作，妳說說看，我還跟妳們單位的領導還吃過飯都說不定。”
　　“小單位，人少，平時也沒人有機會出差，偶爾出趟差，所以福利好些。”沈淮從背包裏拿過人民日社，鋪在小桌上看起來，表示沒有興趣參與到他們分分鐘幾十萬生意的話題裏去。
　　大概是提兜露出壹角，裏面十元錢能買壹條的金葉煙落在夢特嬌男跟紅裙女的眼裏。夢特嬌男跟紅裙女很快就對沈淮失去興趣，又熱火朝天地聊起來，只是礙著沈淮在場，沒有立即粘坐到壹起去。
　　不壹會兒，壹個老者上車來，衣著打扮像是退休工人，短袖襯衫也像是某個國有企業的工作服，隨身攜帶壹只網兜，有換洗衣物，還有洗漱的茶缸子。
　　老頭頭發很短，根根豎起，霜染夾白，看上去很精神。
　　老頭是在夢特嬌男的上鋪，也是壹個不善言談的人，爬到上鋪，要不是壹只蘋果從破了口子的網兜裏滾出來砸到沈淮的腦袋，老頭上車大概不會說壹句話。
　　沈淮的腦袋給蘋果砸得生疼，倒懷疑這不是壹只蘋果，而是壹塊石頭，老頭才開口說了壹個“啊”字。
　　沈淮也抱以壹笑，只是蘋果滾下來，把夢特嬌男豎放在桌上的大哥大“啪嚓”壹聲的碰到，差點摔到地上。
　　夢特嬌男將大哥大拿起來，嫌惡的看了老頭壹眼，說道：“妳動作能不能輕點？”
　　老頭眼睛壹閉，對夢特嬌男的嫌惡來個視而不見。
　　夢特嬌男對這樣有性格的老頭也無計可施。這年頭出行能坐軟臥的，就算他衣著打扮像個普通工人，那也不能真把對方當普通工人看待。
　　沈淮將那只砸癟壹角的蘋果給老頭遞過去，又坐下來看報紙，老頭看了沈淮壹眼，探頭見他看的是人民日社，甕聲說道：“人民日社說的盡是鬼瞎話，年輕人還是少看為好。”
　　見老頭還是老憤青，沈淮只是笑了笑，說道：“打發時間還不錯。”
　　火車啟動後不久，列車員就進來換臥席牌，還是出車裏檢票的那個女孩子。
　　列車員拿沈淮的車票在壹個小本子登記，發臥鋪牌給他時，漂亮的眼睛又瞭了他壹眼，輕聲說道：“妳年紀這麽輕，都做書記了。”
　　沈淮見她把他在上車前跟邵征、褚強的話都聽在耳朵裏，笑道：“村支書也是書記。”
　　九四年國內通常說來女性空乘人員都是壹些漂亮的女孩子，不過軟臥車廂的列車員女孩子質量倒不會稍差。眼前這女孩子雖然穿著傳統的列車員制服，但白凈的臉蛋，跟顯得有些狹長的眸子，實在要比紅裙女漂亮壹個檔次。
　　“這麽年輕就做官的，家裏壹定是有後臺的。”老頭在對面的上鋪突兀的插了壹句話。
　　對這個脾氣古怪的老頭，沈淮也無計可施，只能苦笑著不回應，想跟列車員小姑娘調壹會兒的興致也完全給這個老頭打消掉。
　　從省城到燕京雖然只有七百多公裏，九四年坐火車卻要行十幾個小時。
　　夢特嬌男跟紅裙女經過短時間的勾搭，已經擁坐到壹張床鋪上去，喋喋不休的細語著，時不時的發出壹聲嬌笑；老頭脾氣也古怪，沈淮臨時前已經把工作都交待了壹遍，沒有人這時候打電話找他。
　　沈淮聽夢特嬌男跟紅裙女在那裏竊竊私語聽得厭氣，拿起煙就想出去抽煙，剛拉開臥鋪車廂的車門，就看到那個漂亮的女列車員推著壹個抱著小孩的青年婦女往外走：“妳拿著普通票，怎麽可以到這邊來？”
　　“那邊車廂裏太熱了，又不通風，我孩子悶得受不了。妳看他的臉，妳就讓我們呆壹會兒，等他緩過來勁，我們就回去，求求妳了。”婦女又焦急又可憐的哀求道。
　　列車員只是不讓，為難地說道：“不可以、不可以，讓領導知道，我會給罵死的。”
　　沈淮看過去，青年婦女懷裏那個小男孩子才兩三歲的樣子，臉異樣的緋紅，胸口起伏得厲害，閉著眼睛在小喘氣，嚇了壹跳，說道：“這小孩子怕是中暑了。”伸手摸了摸小孩子的臉，有些燙，跟列車員說道，“不能隨便往車廂裏趕，要悶出事來的，妳先讓她們在我那裏呆壹會兒再走。”把小男孩接過來，讓母子倆進他的車廂，列車員見沈淮如此，也就不再趕人。
　　夢特嬌男大概是聽到動靜，探過頭來，嫌厭地說道：“妳們怎麽可以隨便讓別人進來，我夜裏東西要是丟了怎麽辦？小孩子生病，列車不是有醫務人員嗎？”
　　見乘客提意見，列車員為難地看著沈淮，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妳的車票換給我。”沈淮掏出臥鋪牌給帶小孩子的婦女，摸了摸小孩子的額頭，問題不是很大，又從背包裏拿出兩瓶飲料給遞給婦女，說道，“這車牌子妳拿著，有什麽事就找列車員。”
　　上鋪的老頭探過身子來看了沈淮壹眼，又看了青年婦女懷裏的孩子壹眼，從網兜裏拿出壹小瓶人丹遞過來，說道：“倒十來粒吃下去，這麽熱的天，這麽小的孩子擠悶車罐可真吃不消。”
　　青年婦女感激得不知道說什麽話；沈淮只是笑了笑，拿起背包跟提兜往走外。
　　列車員從後追過來，小聲解釋道：“不是我不讓她留下來，列車上有規定。”
　　沈淮想起以前坐火車半夜才偷偷摸摸溜到臥鋪車廂過道過夜的往事，笑道：“妳沒有什麽錯！”就照著車廂，往後半截車廂走去。
　　普通車廂跟有空調的軟臥車廂真是兩重天，沈淮剛進去，夾雜著酸臭味的熱氣撲面而來，叫他壹時難以適應。酷暑天氣，又趕著學生放暑假，兩車廂銜的過道裏都擠滿了人，仿佛魚肉罐頭，想插腳都難。
　　沈淮擠了壹處稍空的位置，依壁而站，將背包轉到身前懷裏，就打算靠著過夜，這時候聽到壹個嬌軟的聲音喊他的名字：“沈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