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

燕壘生

歷史軍事

《天行健》作者憑空架構了壹個戰爭時代,戰爭的慘烈,勇士的無畏,情節的萬變讓人把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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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旭日東升

天行健 by 燕壘生

2018-8-30 14:18

  門開了,進來的卻是程敬唐。跟在他身後進來的是十幾個金槍班士兵。
  看到他進來,我精神略略壹振。金槍班是南武公子的親隨士兵,現在進來的,多半就是南武公子了。雖然我肯定見過改裝後的南武公子,但正式見面還是第壹次。這個壹手毀滅了帝國的共和軍最高領袖前來看我,究竟有什麽用意?我猜想可能是與我談談五德營繳械的條件。他雖然扣住了我,但五德營就在霧雲城外,隨時都會攻城。縱然五德營現在只有不到四萬人的兵力,而集結的共和軍前後卻已超過十萬,但以五德營這些年來百戰百勝的威名,我想南武公子絕對不敢輕啟戰端,還是要來與我談判的。
  也許,這是個契機。我索性躺到床上,雙手枕在腦後,腿也架起來,擺出壹副目中無人的架勢,以示我縱然身陷囹圄,仍然有平常心。
  金槍班士兵壹進來,便兩邊排開,站得整整齊齊,有個人走了進來。
  壹看到這人,我再也裝不了鎮定,翻身坐起,驚叫道:“吳萬齡!”
  進來的居然是吳萬齡!
  實話說,即使金槍班排開架勢,進來的是個蛇人或鼠人我都不會那麽驚奇。我做夢都想不到會是吳萬齡。吳萬齡進入火軍團後,壹直在做壹個中級軍官。等他在火軍團做了中軍,畢煒與我的關系也越來越僵,我就再也沒機會再看到他了。偶爾想起,也只是為他擔心。但戎馬倥傯,想到他的機會已是絕無僅有,等畢煒被鄧滄瀾迫降共和軍時,我都已經忘了吳萬齡也在火軍團裏。現在看他進來,相貌沒什麽變化,卻是氣度非凡,頗有指揮千軍的氣魄,就像變成了另壹個人。
  吳萬齡走了過來,臉上也沒有表情,隔著囚籠的鐵欄向我行了壹禮,道:“楚兄,別來無恙。”
  我看著他,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只是淡淡道:“吳兄,妳究竟是什麽人?”
  吳萬齡微微壹笑,道:“有件事壹直瞞著楚兄您,萬齡在此深表歉意。只是兩國相爭,兵行詭道,無所不用其極,楚兄應該也能理解。”
  我道:“妳是共和軍伏下的暗樁?”
  吳萬齡搖了搖頭,道:“家父便是蒼月公。”
  這話又像壹個晴天霹靂,把我打得悶了。我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只是道:“什……什麽?那麽那個南武公子是誰?”
  “家父有二子壹女,義子名南,親子名武。家父不願我們借他的余蔭欺淩他人,因此從來不帶我們外出,我兄弟三人壹直以平民子弟的身份生活。”吳萬齡的聲音仍是平和如常,似乎說的只是壹件家常而已,“我就是武。當唐侯渡江擊敗家父,我受傷未能隨眾南歸,被壹戶人家收留,結果唐侯南征時,將我征編進了部隊。”
  我喃喃道:“怪不得,那時逃歸路上經過符敦城,妳會寧可留在符敦城也不願意回帝都。”
  當時吳萬齡為了留在符敦城,向陶守拙說明了與我們壹同北上的四個女子的身份,使得陶守拙定計把她們也當成供品獻給帝君,使得我和楓再也無法在壹起。那時我恨得險些就要把吳萬齡殺了,現在想想,也許當時殺了他,可能更好壹點。鄧滄瀾反叛文侯是受畢煒脅迫,而最後畢煒投降共和軍,雖是受鄧滄瀾脅迫,吳萬齡在其中起的作用肯定也不小。我心裏壹陣煩亂,也不知是該表示欽佩還是憤怒。以前我總覺得吳萬齡雖然整頓軍務有壹手,但這個人能力終究不太強,所以放到哪裏都是泯然眾人。回頭想想,吳萬齡在帝國軍中呆了那麽長時間,這種堅忍就已經令人生畏了。
  吳萬齡道:“不怕楚兄見笑,以前家父就說我懦弱無用,當時我還不服氣。高鷲城壹戰,我才真正知道自己懦弱無用。父親在城中,我卻在敵軍中攻打城池。那時也起過入城後與父親共存亡之心,但壹來沒這個本事,二來當時唐侯合圍之勢已成,最終我居然是作為戰勝者才得以入城。等後來在蛇人齒牙間僥幸逃得壹命,更是覺得天下之大,茫茫然卻無我容身之地。”
  我沈默不語。雖然認識他這個蒼月公公子的人很少,可是到了帝都,萬壹被認出來,那就是死路壹條了。盡管對他語帶譏嘲,但將心比心,假如我處在他的位置,我恐怕也會這樣做吧。我道:“後來妳為什麽仍然壹直留在帝國軍中?當時聯手共抗蛇人軍,妳有的是機會回去。”
  吳萬齡行了壹禮,道:“當時南哥已將家父留下的部隊帶得有聲有色,他也已在軍中建立起了威信,如果我回去,就會影響到他的地位。而且我自覺不是南哥和妳那樣的能力超群之輩,回去後充其量也只能當個小軍官。與其如此,不如就留在帝國軍中伺機而動。”
  我冷笑道:“妳不要說妳沒能力。帝國軍有壹半便毀在妳的這份堅忍和自知之明裏。只是妳把妳父親的家底拱手相讓,不怕九泉之下難以面對妳父親麽?”當初吳萬齡獻計突襲五羊城,捉拿了何從景,我只是覺得這計策有點不講信義。回過頭來想想,那其實是南武公子授意吧,借我們的手除掉了何從景,南武公子就此徹底掌握共和軍的領導權。
  吳萬齡臉上也沒有異樣之神色,只是行了壹禮,道:“楚兄謬贊。天下非壹人的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萬齡自覺比不上南哥,共和國的大旗,只有南哥才扛得起來,我願意把南武這個名號讓給他。”
  我這樣說他,已是不無挑撥之心。但吳萬齡根本不受激,他的話也很坦然。我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雖然知覺得應該恨面前這個人,如果不是他們兄妹二人,鄧滄瀾縱然對張龍友不滿,也不至於裹脅畢煒反叛了。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沒有能力,但帝國確實可以說有壹半毀在他的手上。我嘆了口氣,道:“閑話少敘吧。吳兄,妳既然來了,就把來意說清楚點。”
  吳萬齡拍了拍手,有個親兵提著壹個葫蘆過來。吳萬齡拿出壹個木杯倒了杯酒,從囚籠縫隙裏遞進來道:“楚兄,今天萬齡只是來陪妳喝幾杯,敘敘舊情。這壹杯,是謝妳高鷲城中的相救之情。”
  我接過杯子裏,心裏百感交集。吳萬齡用木杯,也是怕我用這個傷人吧。我接過杯子來壹飲而盡,道:“不必了,那時即使不是妳,我壹樣要救。何況,那時有個伍克清,還有個女子,可以說是被我害死的。”
  吳萬齡也把壹杯酒壹飲而盡,道:“那是沒辦法的事,楚兄也不必自責。上天有好生之德。楚兄,妳講仁義,與家父所說的以人為尚,以民為本實是壹理。”
  我心中突然又充滿了希望,道:“吳兄,現在妳們已經贏了,那也是天數吧。妳來是讓我為這新的國家出力麽?”
  吳萬齡看著我,半晌沒有說話。我的心沈了下來,道:“怎麽了?”
  吳萬齡道:“楚兄,還記得大帝殺伽洛王故事麽?”
  大帝得國,滅伽洛國,伽洛王請降,但大帝卻以“王者如草,縱之則狐兔集”為由,將伽洛國王族盡數斬殺。雖然當時看來兇殘,但伽洛國殘黨因為再找不到直系宗室,勉強弄了幾個旁支宗室,結果連伽洛國故地的民眾都不支持。聽吳萬齡說起這件事,我的心頭壹動,道:“那麽,是要殺我了?”
  吳萬齡的眼裏閃過壹絲痛楚,默然不語。過了好壹陣,才擡起頭道:“楚兄,我知道我也對不住妳。世間萬物,有生有滅,有得有失,這個新時代的創立,也必要有人以血為祭。楚兄,妳就是這個新時代的祭品。”
  我幹笑了壹下,道:“祭品?也是。我帶領帝國軍與妳們交戰多年,已是身不由己了。如果我活著,恐怕南武公子寢食難安,日夜都會擔心有朝壹日重整地軍團,揭竿而起吧。”
  可是,政客做事不擇手段。當初我會背叛文侯,正是因為我看不慣文侯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作風,可是南武公子和文侯顯然是同壹類人,甚至比文侯更不擇手段,本來我還以為,我命令地軍團放棄抵抗接收收編,即使南武公子不會用我,至少也能讓我歸隱山林吧,可是現在覺得,即使他們願意用我,恐怕最後也是壹場悲劇。我苦笑著,看著杯子裏的酒,道:“那麽,妳現在就是要殺我的麽?這杯子裏是什麽毒?”
  吳萬齡道:“不是現在。楚兄,請放心,這酒是安國王府地窖藏的木谷子酒,沒有毒。”
  這酒是木谷子酒麽?我鼻端也聞到了壹絲幽幽的酒香,隱約正是當初攻入高鷲城時聞到的。只是我向來並不喜歡飲酒,所以壹直都沒發現。我道:“真是生受妳了。”
  吳萬齡放下杯子,道:“還有壹件事。”他招了招手,另壹個士兵捧了個包裹過來,他放在外面的桌案上解開了,道:“楚兄,這是妳隨身的幾件兵器。我知道妳很喜歡這幾件東西,壹直貼身帶著,所以我請南哥準許,為妳殉葬。”
  他解開了包裹,裏面是我進入帝都談判時身上帶的無形刀、手弩和流星錘。這幾件東西我壹直都帶在身邊,也都有了感情。只是吳萬齡當然不會在我活著時給我,現在就想摸壹摸都不行了。我看著這幾件東西,喃喃道:“手弩是薛文亦給我做的,為我陪葬吧。流星錘是李堯天給我的,原本是他家傳之物,吳兄,請妳趁句羅使者來時交還給他們。”
  李堯天因為力抗倭島入侵,在句羅名望極高。但他死在暴風之中,屍骨無存,在句羅留下的遺物壹定很少。吳萬齡點了點頭,抽出無形刀來,道:“那這把刀呢?”
  我嘆了口氣,道:“這刀是以前我的參軍簡仲嵐所用,他死後就歸了我。此刀乃是神物,我死後,就給妳吧,那柄手弩為我殉葬就夠了。”
  吳萬齡擡起頭,道:“那多謝了。”他頓了頓,又道:“對了,妳的馬被鄭昭夫人要去了,不要緊吧?”
  白薇?我的心頭壹疼,道:“那是最好的結果了,謝謝她。”
  他收好刀,又給自己倒了壹杯,舉起來道:“楚兄,今天恐怕是我們最後壹次壹起喝酒了,請吧。”
  我抿了壹口,道:“吳兄,新朝建立後,妳想做什麽?”
  他苦笑了壹下,道:“不怕楚兄見笑,我唯壹的長處就是整兵。小時候,我就喜歡看士兵操練,看他們走得整齊劃壹,心裏有說不出的高興,所以去軍中做個中軍倒是得其所哉。只是南哥肯定不會讓我做這個,可能也就是吃吃喝喝,度過余生了。”
  我道:“太平了,到時肯定要裁軍。其實吃吃喝喝有什麽不好,就算妳是絕世名將,到了太平年代壹樣會無所事事。”
  吳萬齡道:“也是。我還記得妳曾說過,天下最寶貴的就是人。妳說過,珍寶易失,山河永在,但如果沒有人,壹切都沒有意義。只要百姓能過安穩日子,兵器入庫,馬放南山,那是最好的事。”
  我將杯中的酒壹飲而盡。木谷子酒上口甘甜綿軟,但後勁很足,我這壹口喝得急了,頭也有點暈,身體有些發熱。我伸出杯子,吳萬齡又給我倒了壹杯,我道:“這樣的太平日子本來早就可以到來,只是當初妳們不願解甲,才讓蒼生又多受了這許多苦難。現在這共和國建立了,可是妳說,共和國和帝國有什麽不同麽?那時叫帝君,現在妳們叫大統制,南武這個大統制和帝君只不過是名稱上的不同而已。”
  吳萬齡道:“楚兄此言差矣。也許現在妳是看不出不同來,但共和軍與帝國有壹個最大的不同。帝國是壹家壹姓的天下,共和國卻是天下人共有的天下。帝國如果出現明君,可以讓百姓過上好日子,但壹旦出現暴虐昏庸之帝,縱有能臣亦是無能為力。共和國卻是不同,天下人共主國家,只要有誰做得不好,議府便可彈劾大統制,另選賢能上臺。這就像壹輛大車,駕車之人如果只有壹人,壹旦方向出現偏差,車入深淵,旁人唯有陪葬的份;可是如果有乘車之人都有駕車之權,那麽隨時都可更正方向,大車縱然出軌也無大礙,隨時都可以回到正道上來。眼下國家初創,制度必定不甚完善,不少地方仍要沿用帝國之制,可是十年百年後,這天下人共有天下的想法已深入人心,縱然大統制想要復辟帝制也已不可能了。”
  我說不上話來。即使我再痛恨共和國,再痛恨南武公子,也不得不承認吳萬齡說得沒錯。本來我的心裏滿是憤慨,但現在卻平靜了許多,又大大喝了口酒,道:“帝國也許是氣數已盡。好吧,要殺我,我也認了,只是我還有壹句話,請吳兄轉告南武公子,請他成全。”
  吳萬齡道:“楚兄放心,我壹定轉告。”
  我笑了笑,道:“五德營與共和軍交戰多年,但都是聽我的指揮。要定罪,就定我壹個人吧。”
  吳萬齡點了點頭,道:“五德營乃天下第壹的強兵,誰也不會不承認,能夠和平解決,自然是最好的事了。”
  聽他的話,開始時我還放下了心,但轉念壹想,又覺得有些不對。我道:“什麽叫‘自然是最好的事’?”
  吳萬齡擡起頭,道:“與妳壹般,五德營已經是壹個傳說了。如果讓他們留下來,即使再拆編改制,都像是壹把懸在床頭的利刃。楚兄,此事恕我無能為力。”
  我驚呆了,心也壹下涼到了極點。五德營的戰力顯然讓他們都害怕,所以不把五德營消滅掉,他們是不會罷休的。我喝道:“吳萬齡,妳們不能背信棄義!是妳們說要與我軍談判,我才命他們不再抵抗的!”
  吳萬齡端起杯子,道:“楚兄,兵行詭道,這話妳也說過不少次了。五德營幾乎占了當初帝國軍的壹半戰力,如果保留他們的編制,不啻養虎為患。只有讓五德營徹底消滅,新生的共和國才能長治久安。”
  我把酒杯壹扔,冷笑道:“長治久安?妳們罵帝國專制暴虐,可妳們現在的這種做法,與帝國又有什麽兩樣。五德營是人,是五萬活生生的人,放下武器後也是共和國的子民了。妳們說以人為尚,以民為本,這難道是放屁麽?”
  我心頭火起,越罵越兇,吳萬齡卻只是微笑著看我。等我罵累了,他道:“楚兄,現在是非常時期,不使霹靂手段,難樹雷霆之威。只要共和國能得到民眾承認支持,縱然現在像帝國又有何妨?這顆種子已經播下,終究會長成參天大樹。妳問問共和國的百姓看,如果現在有人再自稱帝君會怎麽樣。我也知道這樣對五德營太殘忍。但就像壹個身染重病的人,只有把病變之處切除,這個人才能重新健康起來。”
  這個問題其實我已經問過了。正是聽到百姓幾乎壹邊倒地不支持帝制,使得我心中也有些動搖,不知道自己矢誌為帝國盡忠究竟對還是不對。吳萬齡說得也許不錯,五德營對於新生的共和國來說,的確是壹個威脅,可是我怎麽也不敢相信,信誓旦旦要與五德營談判的南武公子,壹開始就已經打下這個主意。我撲到囚籠邊,抓住鐵欄道:“吳萬齡,我求妳了,妳讓我寫壹封手書吧,我讓五德營就地解散,讓他們分散四處,永遠不能再聚集好了,不要這樣做!”
  吳萬齡看著我,他的眼裏也帶著壹絲痛苦,慢慢搖搖頭道:“不可能了。現在雖在談判,但諸軍集合已畢,進攻隨時都會發起。”
  我看著他,罵道:“背信棄義!”
  吳萬齡迎向我的目光,道:“何為信?何為義?為了大事,壹點小信小義又算什麽。楚兄,妳統兵之能,丁將軍都佩服得五體投地,但妳輸就輸在太講信義了。”
  我大口喘息著,壹句話也說不出來。也許,真的應該聽從楊易和曹聞道的勸告吧……我閉上了眼。有人說,哀莫大於心死,我想我的心現在已經死了。
  突然,耳邊傳來壹聲巨響,正是我聽慣了的火炮的聲音。聽到炮聲,我睜開了眼睛,道:“開始了?”
  吳萬齡行了壹禮,道:“楚兄,五德營對妳倒是忠心耿耿,不願放下武器。現在炮聲已響,那就說明談判已經徹底破裂,進攻開始了。”
  我冷笑道:“這不就是妳們想要的麽?”
  吳萬齡眼裏也有些茫然,道:“我也不知道。也許,太平歲月,是要用無數人的鮮血才能換來吧。”
  我頹然坐倒在床上,道:“既然已經開戰了,妳還陪我坐什麽?想看我痛苦的樣子?”
  “對不起,楚兄,”吳萬齡把酒杯放下了,低低說道,“五德營的戰力有目共睹。雖然他們已到絕境,但仍然不能大意。我要在這裏守著妳,以防萬壹。”
  防備五德營攻到這裏來?我不禁苦笑起來。南武公子看來也並不是真的運籌帷幄,穩操勝券了,他也在擔心萬壹我被五德營救出,會引起勝負易手吧。他未必太看得起我了,五德營根本不知道我被關在這裏。即使五德營真能沖入大牢,把我救出來,結局肯定也是全軍覆沒。只是我心裏總存了萬壹的僥幸,以五德營之能,說不定真能救我出來吧。金槍班雖強,畢竟人手不太多,如果能殺到這裏,也許真會出現奇跡……
  炮聲越來越響了。五德營中只有壹些小炮,重炮都在火軍團處,現在的炮聲這麽響,肯定都是共和軍的火力。我擡頭看著大牢的天窗,窗子很小,又被鐵欄分隔著,現在看不出什麽。只是我仍然睜大眼看著,想看到五德營的戰旗突然出現在窗子裏——雖然我也知道那只是妄想。
  炮聲隆隆,越來越響。吳萬齡也在看著那天窗,忽然皺起眉頭,嘆道:“五德營當真厲害,果然反向城裏殺來,在神威炮之下還逼近了這麽多,飛艇隊看來馬上要出動了。”
  共和軍有了那種白色火藥,炮火已經在帝國軍之上了,更何況五德營的都是小炮。五德營力戰不屈,戰線居然還能逼近城池,我知道楊易他們壹定是想不惜壹切代價救我出來。聽吳萬齡說到飛艇,我心頭壹動,道:“飛艇隊?”
  吳萬齡微微壹笑,道:“楚兄,妳大概以為以前帝國軍的風軍團是獨得之秘吧?妳看!”
  他指了指外面。由於炮火,天空也已暗了許多,在硝煙中我看到天空中有幾個橢球形的東西正緩緩飛過。我道:“這就是飛艇?”
  “正是。飛艇雖然不如風軍團那樣靈活,但攜帶的炸雷卻要多得多了。東平城獻城投降,便是被飛艇所迫。楚將軍,所以說五德營雖強,卻毫無勝算。”
  飛艇在空中遊弋,從中不時有東西落下,隨即又發出震耳欲聾的爆炸之聲。這壹聲聲爆炸像是炸在我的心上,我緊緊握著拳頭,指甲已刺破皮膚,刺入了掌心,鮮血滴瀝而下。如果不是吳萬齡在,我想我壹定會痛哭失聲的。每壹聲爆炸,會有多少五德營的弟兄喪命?他們在與蛇人的惡戰中幸存下來,最終卻命喪在曾經並肩作戰的友軍手裏。如果他們聽得到的話,我會聲嘶力竭地叫喊,讓他們趕緊逃生,逃得遠遠的,永遠也不要再想報仇的事了。
  可是,連這些都是妄想。
  炮聲越來越響了。吳萬齡站在窗邊看著,身體也有些發抖。突然,他轉過頭,微笑著道:“楚兄,說句真心話,雖然是必死,我幾乎願意做妳的部下,正向這裏沖殺過來。”
  他雖然說得平靜,但我看得出他眼裏已有了壹絲恐懼。我精神壹振,冷笑道:“想拿五德營的命,恐怕妳們要付出十倍的代價。”
  吳萬齡搖了搖頭,道:“沒那麽誇張。五德營雖強,但這壹戰是不可能贏的。現在,南門外大概已經躺了壹萬多五德營士兵的屍體了吧,我們的人損失很少,只是我也實在想不到,他們雖然知道必死,居然仍舊踏著屍體壹波波地向城門沖來。”他頓了頓,又道:“如果五德營滿員的話,我真不知道最終哪邊會贏。”
  五德營連番征戰,兵員補充也越來越困難,現在已不滿四萬了。吳萬齡說又城下就倒下壹萬多,恐怕現在實際損失已超過壹半。我壹聲不吭,淚水卻不由自主地淌下來。
  滾燙的淚水,也許,是眼中流出的鮮血?
  爆炸聲沒有減弱的跡象,煙塵越來越濃,現在把窗子都遮掩起來了。喊殺聲中,我隱約聽到壹個歌聲。
  是那支《國之殤》。雖然帝國軍有軍歌,但這首歌似乎才是地軍團真正的軍歌。歌聲被炮聲震得支離破碎,我只能聽到零星幾個字。
  身既死矣,歸葬山陽。
  山何巍巍,天何蒼蒼,
  山有木兮國有殤,
  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他們也知道,現在戰死了,只會背上罵名,連“國殤”兩個字也不會加到他們身上吧。
  我直直地站著,掌心的鮮血壹滴滴流下,落在地上,與淚水夾雜在壹起。戰爭中,有幾次也曾陷入險境,但只有現在,我才體味道“絕望”兩個字的意義。
  歌聲時斷時續,裊裊不絕,但越來越清晰了。吳萬齡臉上越來越凝重,終於,他已鎮定不下來,喝道:“鎖門!加緊戒備!”
  大牢就在城南。如果五德營突破南門,沖到大牢來並不很遠。只是即使能沖到這裏又能如何?牢門是壹道天塹,殺回去又是壹道不可逾越的壕溝。但吳萬齡也已著慌,說明五德營的攻勢超出了他們的想象,讓他們都始料未及。讓我奇怪的是,五德營居然像是確認我被關在這裏壹樣,根本沒有猶豫,直接就過來了。
  我默然看著他們,到時這時,反倒平靜下來。南武公子把我關在這個大牢,顯然就是把我當成誘餌,五德營即使能突破南門,也肯定是殺不回去的。如果壹開始就殺開壹條血路往西邊突圍的話,多少會有些人逃出去。楊易深通兵法,不會不知,可是他們明明知道這是個陷阱,仍然不顧壹切地沖來,我實在不忍他們為了我而丟掉性命。現在我既盼著五德營能殺進來,但又怕他們真能殺入。
  喊殺聲越來越近了,但炮火卻稀疏了不少,有可能已經短兵相接,所以炮火無法逞威了。吳萬齡已經站不住,拖過壹張椅子來端坐著,看著外面。現在外面硝煙彌漫,遠處已看不到了,只能看到外面的空地。我也想不通五德營居然真能沖過來,雖然現在看不到,但聽聲音已是越來越近,只怕不超過壹裏地。
  時間像是流逝得越來越慢。吳萬齡端坐在椅子上,直如泥偶木雕,耳邊的廝殺聲卻越來越響,歌聲已聽不到,只有壹聲聲嘶吼和慘叫。我閉上了眼,眼前仿佛出現在刀槍下掙紮的軀體,那些士兵前仆後繼,鮮血都流成壹個個水窪,不時有人倒下。
  還有多久?這廝殺聲,就是戰無不勝的五德營落幕的伴奏麽?我想著,心也疼得像在滴血。從五德營前身的前鋒營成軍,到後來的橫野軍,壹直到極盛時的地軍團,也不過十幾年時間。這十幾年在經歷時仿佛長得永恒,但回首時卻短暫如壹彈指。就像壹場奢華的盛宴,曾經有過無數才智傑出之士登場,有些匆匆走過,有些走到了最後。不論停留的時間有多久,終究還是曲終人散,剩壹地狼藉。小烈、譚青、金千石、甄以寧、李堯天、邵風觀,這些曾經與我生死與共的人,壹個個都死了,連他們的名字也不會有人記得吧?
  我默默地聽著。
  喊聲越來越響。即使身處大牢最深處,我也能感到大地的震動。突然,遠遠地傳來壹聲悶悶的聲音,像是壹聲巨鑼。吳萬齡猛地站起來,喝道:“怎麽回事?”
  有個獄卒沖了過來,高聲道:“將軍,是帝國叛逆殺進來了!他們剛推翻鐵門!”
  真的來了!我精神為之壹振,人也站直了些。吳萬齡顯然也已發現,冷笑道:“楚兄,妳還不要高興。下石門!”
  除了大牢出口的鐵門,牢房還有壹扇大門。因為大門要行車,不能太小,這牢門卻要小得多,也更難推翻。我被關在最裏面,要通過那裏,還有壹扇石門。只是這扇石門壹旦下了,再想弄開就極難。程敬唐猶豫道:“公子,現在……”
  吳萬齡打斷了他的話,道:“程將軍,妳不知道五德營的戰力。他們破了大門,我都怕現在放石門都來不及。”
  他壹聲令下,我只聽得壹陣令人牙酸的絞盤絞動之聲,定是那些獄卒在放石門。
  沒有用的,我想這樣說,但也沒有開口。放下了門,外面傳來的聲音壹下子又小了壹些。這個天窗很小,即使沒有極粗的鐵棍,人也不能從這裏出去。可是五德營既然已經殺到了這裏,肯定已經不顧壹切,我敢說,就算用火藥炸,他們也要把石門炸爛。
  這時,遠遠地又傳來壹聲響。這壹聲比方才輕了許多,也沈悶許多,多半是牢房的大門被推倒了。大牢裏獄卒不少,雖然不是正規軍,但他們也屬於軍人,可是在五德營的沖擊下,竟然不堪壹擊,大門被推倒後僅僅只隔了如此短的壹刻便被推翻了。
  吳萬齡身子壹震,已坐不住了,站起身來,喝道:“程敬唐,準備了!”
  金槍班同時除去槍尖的皮套。壹般的士兵從來不在槍尖套皮套的,但金槍班所用長槍都特別長,壹個槍尖竟達壹尺多,而程敬唐的金槍槍尖尤其長,足足有壹尺半長,簡直就是壹柄短劍。他們挺槍對著門口,聲息皆無。
  又是“砰砰”兩聲,有人在敲石門。這石門極厚,根本非人力能夠敲開的。吳萬齡臉色卻是壹變,喃喃道:“糟了,他們要用火藥!”
  這的確是在石門上鑿眼放火藥了。我不由得暗自苦笑,楊易他們當真是孤註壹擲,不顧壹切了。用火藥將石門炸得粉碎,我雖然被關在最裏面,也難逃危險。只是到了這時候也由不得我做主,只能看他們怎麽做。
  平時用火藥炸山取石,鑿眼並不用很大,但外面鑿個不停。吳萬齡心神不定,道:“程敬唐,去聽壹下,來了有多少人。”
  程敬唐答應壹聲,走到石門邊將耳朵貼住石門細聽了壹會兒,扭過頭道:“回公子,應該有百十來人。”
  “百十來人?”吳萬齡怔了怔,怒道:“城頭守禦的壹萬多人是吃屎的麽,居然百十來號人也殺進來了,這半天也不來增援!”
  如果共和軍前來增援,現在正在鑿擊石門的那些德營士兵壹個都逃不掉。是因為五德營的攻擊實在太強,城頭的共和軍根本過不來吧。我走到床邊坐了下來,靜靜聽著外面的響動。
  敲擊聲停了,這時才聽得外間的廝殺聲。看來那些守禦大牢的獄卒還沒有被五德營殺光,五德營壹邊在與獄卒交戰,壹邊在門上鑿眼的。敲擊聲壹停,程敬唐面色壹變,飛步沖了過來,叫道:“快躲好!要炸了!”
  真的來了麽?我已按捺不住心裏的激動。原本對五德營攻入大牢根本沒有抱什麽希望,沒想到他們真的做到了,這真是壹個奇跡!
  程敬唐話音剛落,只聽得“轟”的壹聲,卻並不甚響。隨著爆炸聲,那扇門沿對角裂成四片,壹股灼熱的風撲面吹來,裏面帶著些飛迸的小石子,連關我的囚籠鐵欄上也被碎石打得叮咚亂響。我伸手護住臉,還沒拿下來,只聽得有人叫道:“楚帥!妳在哪兒?”
  是廉百策的聲音!他雖然是張龍友安插在我身邊的細作,但又是忠貞不二的五德營統領,只是我怎麽也沒想到居然他會是第壹個。也許他是覺得曾經把我的事情報告給張龍友,有點對不住我,想要將功折罪吧。這時硝煙尚未散去,廉百策剛跳進來,被硝煙嗆得淚流滿面。他伸手去擦眼,我已看見兩個金槍班士兵悄沒聲地沖上,驚道:“小心!”
  廉百策的手還沒從眼睛上拿下來,兩柄金槍已壹左壹右紮進了他的身體。我壹陣氣結,心如刀絞,叫道:“廉百策!”可是廉百策卻已軟軟地跪了下來,嘴角流出血來。金槍班槍術極強,這兩人又是全力施為,廉百策的槍術又不見得太高,雖然第壹個沖進,卻連還手都來不及,就死在那兩個金槍班槍下。
  那兩個金槍班壹槍刺死了廉百策,槍還沒從他身體中抽出,從那破洞中忽地探出壹支槍來。這壹槍神出鬼沒,刺的是右手邊那金槍班。左手那金槍班伸槍去挑,卻連槍都不曾碰到,那壹槍已紮入了右手那金槍班前心。那人的槍還沒拔出廉百策的身體,便已死去,只比廉百策晚死片刻而已。
  這是楊易!只有楊易有這麽高強的槍法!五德營中,單以槍法論,除了小王子和我,是楊易最強。楊易的槍法與我在伯仲之間,那金槍班槍法雖高,卻也不是他的對手。
  這壹槍刺死右手的金槍班,左手那人驚叫壹聲,探槍壹下壓住了楊易的槍桿,趁勢壹絞。這壹槍十分高明,楊易壹槍用老,除非是陳忠以力硬碰硬才有反敗之勝之機,否則根本沒辦法反擊了。哪知他的槍剛絞住楊易的槍,卻“砰”壹聲,把楊易的槍絞得飛了起來。那人壹怔,就在這壹剎那,壹個人影壹掠而入,壹道刀光閃過那金槍班喉頭。
  正是楊易。他竟然棄槍用刀,趁那金槍全神貫註於槍上,壹下沖了進來,揮刀斬開那人喉管。那個金槍班嘴裏發出幾聲怪異的叫聲,喉頭處冒出血紅的泡沫,壹下倒了下來。
  楊易這壹出手,如電光石火連斬兩個金槍班,吳萬齡也驚得呆了。他突然喝道:“劉國濤,左上三步,宗南,右上兩步,施文琥,中央攻上,其余人立在空隙間!”
  他口齒靈便,聲音也響亮,幾個金槍班立時照他所說立好。我的心頭壹沈,叫道:“楊易,小心,這是堅壁陣!”
  堅壁陣是過去軍中愛用的壹種步戰陣法,靠的是各部天衣無縫的配合與信任。因為練這種陣勢對單兵戰鬥力要求很高,如果有哪個士兵稍弱壹點,堅壁陣有了突破口,反倒更易沖破,當我從符敦城學會了更易於布陣,防禦力同樣不俗的八陣圖後,就壹直以八陣圖為主戰陣勢了,堅壁陣幾乎沒有用過。只是金槍班個個都是壹流的好手,不存在哪個稍弱壹點,吳萬齡布得也嚴謹之極,雖然僅僅十幾個金槍班,但布成這陣勢卻真有銅墻鐵壁之意。
  楊易揮槍擋開最個叫劉國濤的金槍班的攻擊,壹邊叫道:“楚帥果然在這裏!快進來!”
  楊易,妳為什麽這麽笨!我心中又是急,又是感動。楊易不會不知道這是個陷阱,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踏了進來,讓我都不知說什麽好。我也不敢分他的心,只是默默道:“楊易,撐住!”
  然而楊易顯然有些撐不住。從五德營駐地沖殺到這裏,他的體力消耗得已經差不多了。雖然先發制人擊殺了兩個金槍班,但那兩人的性命也可以說是廉百策壹條命換回來的,現在幾個金槍班以堅壁陣沖上,楊易連沖了兩次都沒能沖過來。他也已看到我了,可是在這時也不敢分心。我正在擔心,他身後又鉆進了幾個人,都是五德營的戰士。可楊易雖然有了幫手,在金槍班的抵禦下卻仍然沒法上前壹步,反倒是剛沖進來的幾個五德營士兵被輪番擊倒。楊易他們要殺進來,必須經過壹條甬道。這甬道很窄,長槍只能刺擊,槍法中的砸掄之類手法根本用不上來,楊易他們要殺進來,簡直比登天還難。
  又是幾輪沖擊,五德營的士兵已死了十來個了,幾乎要把石門上炸開的那缺口都堵上,楊易自己也掛了幾處花,鮮血染紅了戰袍。我見他出槍已是越來越慢,心中疼痛,叫道:“楊易,妳快走吧,別管我了,不然妳會死的!”
  楊易擋開壹個金槍班的進攻,豪笑道:“楚帥,幸虧小魏回來傳信,我們方才知道有這等變故。放心吧,人固有壹死。楊易早就該死了,死在今天也已值得。”他忽地收槍壹抱,兩手在槍桿上靠得極近,壹個金槍班只道是便宜,急沖上前,哪知楊易的槍忽地點出,正中他的咽喉,那金槍班被這壹槍頂得倒翻在地。這是二段寸手槍。這路槍是當初武昭老師教我們的頂級槍法,最終學會的人並不多,是借助二段發力來加強威力的。可是楊易在步下也使出這路槍來,我知道他已近油枯燈盡了,只能借二段寸手槍來增強威力,否則恐怕長槍連人都刺不進去。
  楊易又幹掉壹個金槍班,沖在最前的幾個都有點害怕,退了兩步。我驚喜交加,道:“馮奇他們呢?”那個小魏那天正在澡桶裏洗澡,鄭昭以攝心術制住了眾人,卻肯定沒料到那個澡桶裏還有壹個,這才讓他逃脫了吧。楊易又踏上壹步,道:“楚帥請放心,他們都已救出去了,現在陳忠和曹聞道還在外間抵擋,但錢文義兄已然戰死。”
  錢文義戰死了?我心頭只覺壹空。錢文義曾經出賣過我,雖然我原諒了他,但我和他之間終究疏遠了許多,不像當初在南征軍前鋒營為百夫長時那樣推心置腹,無話不談了。在他心裏,也許永遠都在後悔,可細細想想,這豈不是我壹直對他心存芥蒂的證明麽?如果錢文義現在站在我面前,我想告訴他,我們是生死與共的兄弟,可是這已經永遠來不及了。
  我只怔了壹怔,耳畔忽然響起了楊易的呻吟,兩個金槍班已透過他的槍招,壹起刺入他的小腹,他的戰袍也登時染得紅紅壹片。這裏有個五德營士兵正探頭要鉆進來,見此情景已驚得呆了。這人我也記得,是廉百策麾下壹個都尉,名叫文士成的。我大叫道:“文士成,叫大家快逃吧,不要來了!”
  文士成呆了呆,道:“楚帥……”我見有個金槍班已踏上前去,心中更急,壹把抓住鐵欄,叫道:“讓大家都走!不然只是送死。依令執行,不得有誤!”
  這時以前在五德營分派任務時說的套話,文士成忽地挺了挺身子,行了個軍禮道:“得令!”鉆了回去。我見他縮回去的臉上已滿是淚水,應該也知道我說的不是假話。關我的囚籠即使用最快的銼刀來銼,只怕兩三天都銼不斷,更何況裏面還有十來個以逸待勞,虎視眈眈的金槍班了。他們如果再進攻的話,只能是最終被斬盡殺絕。
  而這,正是南武公子的計策。
  文士成壹走,外間壹下安靜了許多,也許是沖進來的五德營開始退走,也有可能是文士成以下全部戰死了。我惴惴不安,不知該怎麽辦。文士成即使向還在苦戰的陳忠與曹聞道傳達我的命令,他們兩人會聽麽?陳忠力大忠厚,但智謀弱了點。曹聞道雖然可圈可點,卻頂多是個猛將之材,靠他兩人統率,五德營還能殺出重圍麽?
  “楚帥,請原諒。”
  楊易上氣不接下氣的話讓我壹下回到了現實。我看著他,也許是淚水已經枯竭了,流也流不下來。我道:“楊兄,妳根本沒有對不起我,是我害了妳們。”
  楊易笑了笑,道:“不要說了。”他肚子中了兩槍,五臟六腑只怕都已受傷。即使那些傷不致命,但現在這樣子流血也肯定活不下去了。我看著他,這個難得的將才現在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麽?這許多年來,他雖然壹直還對帝國有所保留,時不時有棄官歸隱之心,但最終還是聽我的勸告留了下來。如果他第壹次要出奔到五羊城時我沒有攔他,現在他起碼是共和軍的中層將領了吧,也不會落到這樣的地步。他雖然叫我不要說,但這話讓我更加心痛。廉百策和錢文義戰死,在他們看來大概也是死得其所,是為國捐軀。可楊易不同,楊易壹直不滿帝國,最終卻還是為帝國殉葬了。
  楊易忽然皺了皺眉,手捂住的傷口裏又是許多血流出來。他吼道:“妳們,上來壹個,補我壹槍,讓我少受這些罪了!”
  金槍班本來補上壹槍就可以要他的命,但楊易踞坐在甬道中,竟是沒有壹個人上前只是呆呆地看著。
  吳萬齡忽然上前,向楊易行了壹禮,道:“楊將軍誠當世人傑,請受我壹拜。”
  楊易也不知他是誰,微微笑了笑,道:“多謝了。給我個痛快吧。”
  吳萬齡拔出了無形刀,道:“楊將軍,此刀是楚將軍所用。楚將軍刀下所斬,盡是英雄豪傑,楊將軍雄姿英發,不可死於尋常刀劍,縱然死也要死在這神器之下。”
  他揮刀向楊易砍去。我嘶聲道:“不要!”但刀光壹閃,我看到楊易那沒有頭的身體晃了晃,倒了下來。
  楊易也死了。陳忠和曹聞道還能活多久麽?我茫然地看著。甬道裏橫七豎八堆滿了屍體,最先戰死的廉百策已被別的屍體掩埋起來,都看不出來。吳萬齡看著這壹地屍首,忽地臉上也流下了兩行淚水。半晌,他才道:“程敬唐,將這些屍身好生掩埋了吧,他們都是當世傑出的英雄豪傑。”
  程敬唐持槍走了過來,卻不說話,忽地單腿跪倒,哽咽地道:“公子……”
  他為什麽要跪?我壹怔,吳萬齡顯然也有些莫明其妙。他怔了怔,忽然苦笑道:“原來,南哥還是容不得我啊。果然,斬草要除根,這才是他做的事。”
  程敬唐要殺吳萬齡!壹剎那,我才恍然大悟。南武公子讓吳萬齡來看守我,壹開始就已經打了要除掉他的心思吧。楊易他們多半也是南武公子故意放進來的,否則地軍團再強,也沖不破共和軍的重重包圍。吳萬齡是蒼月公嫡子,如果與南武公子爭位,南武公子是爭不過他的。雖然吳萬齡自願讓出南武這個名字,可是在南武公子看來,他仍是壹個極大的威脅。在這時殺了他,可以毫無破綻地嫁禍給地軍團。只是程敬唐顯然還有點良心,不忍殺了這個真正的主人。
  程敬唐淚流滿面,道:“公子,妳走吧。敬唐身受公爺大恩,沒齒難忘。”雖然共和軍號稱人人平等,也沒有公侯伯壹類的爵位了,他情急之下說起蒼月公時還是說“公爺”兩字。
  吳萬齡淡淡笑了笑,道:“走到哪裏去?走到天邊,南哥也是找得到我的,他總是不信我。敬唐,妳轉告南哥壹句,以人為尚,以民為本,這八個字是共和國立國之本,壹定要落到實處。”
  他扭頭看了看我,苦笑道:“楚兄,沒想到我還走在妳之前。九泉之下,妳要找我報仇就報吧,只是鬼死了又是什麽?”
  我也不知鬼死了是什麽,程敬唐痛哭失聲,不再擡頭。我也不忍心去看吳萬齡。他壹向認為自己做的是對的,為了父親的信念,生命也可以付出。也許,直到現在,他還是認為自己所做的是正確的吧。
  刀已落下。幾個金槍班也有不忍之色,扭過頭去。
  “楚帥,好好上路吧。”
  天還沒亮,但斷頭臺前已圍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斬殺帝君,這是有史以來第壹次,肯定誰都想看壹看。我看了看邊上的帝君,他的臉色蒼白,比身上的白袍子還要白,只怕已是傻了。張龍友背著手站在壹邊,卻看都不看我。
  第壹個上斷頭臺的,就是帝君。當帝君被推上臺去,壹個贊禮大聲宣讀判詞,說他“驕奢淫逸,獨斷不仁”,還說了許多條罪狀。平心而論,帝君並不算驕橫,後來那些年也算勤政。如果是太平朝代,他最起碼也會是個守成之主,等老病死後得個美謚吧。可是現在,話是由別人說的了。
  上斷頭臺的還有不少人,盡是帝國的宗室高爵。今天是共和國的流血之日,大概要殺壹整天吧。這時我聽得有個孩子輕聲道:“媽,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我扭過頭,看著坐在角落裏的她,她穿著壹領土布的裙袍,壹手攬著太子。太子神色木然,似乎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其實也有十四五歲了,可是自幼生長在深宮,只知讀書習字,現在這樣的變故壹定讓他暈頭轉向。我看見她在太子耳邊說著什麽,臉上也和平常壹樣目無表情。也許,對於她來說,生與死,早在高鷲城破的那壹天就已經壹樣了吧。今天,也許只是壹場解脫。
  我看著她,看著這個曾經朝思暮想的人。有人說得不到的東西才最美好,也許是。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叫什麽,眼前晃動的,只是那第壹次見到她的情景。
  淡黃的衣衫,雪白的手指,碎珠崩玉的琵琶聲。這壹切,永遠都不會再來了。
  這時外面壹聲炮響,圍觀的人們也是壹陣震天也似的歡呼,有人在叫著:“打倒帝君!”還有人在喊:“共和國萬歲!”當初啟用斷頭臺斬殺共和軍駐帝都代表時,臺下喊的無非是把打倒和萬歲的對象換過來而已。現在聽到這種聲音,倒似壹場嘲弄。
  劊子手已經過來帶她了。她作為最得帝君寵愛的妃子,又是太子的母親,盡管她什麽都沒做過,她的壹生只是被人傷害,被人玩弄,到頭來也要作為罪魁禍首被斬殺。我看著她站起來,整了整衣裙,挽著太子的手走去。我想說句話,喉嚨口卻哽咽著,什麽都說不出來。
  她走過我身邊時,我再也忍不住,道:“楓!”
  她轉過臉,看了看,忽然微笑道:“楚休紅。”
  她知道我的名字!我想要說太多的話,卻突然間又連壹個字都說不出來,心裏百感交集,只是道:“如果能回到以前,那有多好啊。”
  她微笑著道:“是啊。”
  她的笑容如春花壹般明媚,雖然她的眼角也略略有些細紋了。太子好奇地看著她,也許為第壹次看到母親的笑容而奇怪。我強忍著淚水,點了點頭,道:“是的,那時真好。”
  那時並沒有什麽好,可是,在我的回憶中,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卻顯得如此溫馨。至少,在那時我們都還活著。
  有個宗室忽然痛哭起來,叫道:“我不想死啊!來人!快把我放了!”雖然被綁得死死的,那人居然還站了起來,便要向外沖去。兩個獄卒沖上前去,手持木棒向他頭上打去,打得錚錚有聲,那人口鼻流血,還在掙紮。
  她像是沒有看到壹般,向我輕輕點了點頭,道:“楚休紅,永別了。”
  “永別了。”我喃喃地說著。為她刻的那個沈香木雕像也已在最後壹場戰役中被我丟掉了,如果將來有人找到的話,也許就是她僅留下來的壹點東西吧。我目送著她壹步步向外走去,在淩晨前最後,也是最黑暗的暮色中走上斷頭臺。我也沒心思去聽贊禮在編排她的什麽罪狀,只是默默地想著從前。
  “第三個被殺,該是我了。”
  張龍友突然輕聲道,他原本就坐在我對面,卻壹直都沒理我。雖然做了幾年太師,養尊處優,人也稍稍胖了點,但他的臉上卻還依稀有著那個從海老處逃出來時的青澀少年的影子。他見我沒理他,苦笑了壹下,道:“楚兄,妳到這時還在恨我麽?”
  我嘆了口氣,道:“人之將死,恩怨已盡。”
  張龍友也笑了笑,道:“也是啊,以前我就想著殺妳,現在看看,真是可笑。”
  這時獄卒又已下來了。看著他的身影,我的心裏壹沈。不是懼怕死亡,只是知道了她已經走了。
  獄卒走過來,卻沒有和張龍友所說的壹般到他跟前,反倒走到我面前,行了壹禮道:“請吧。”
  我站起身來,道:“龍友兄,原來還是我先走壹步。”
  獄卒摸出壹個挖了兩個眼洞的黑紗頭罩,輕聲道:“楚帥,請海涵。”
  我不知道為什麽到我這兒就要戴頭罩了,恐怕只有帝君壹家才能享受不蒙面處斬的待遇吧。我任由他把黑布罩到我臉上,壹步步跟著他出去,上了斷頭臺。
  斷頭臺的利刃已經拉起,上面雖然擦了壹下,還沾著血跡。這些血是她的吧?我看著,只是呆呆地向前走吧。與前面被處斬的不同,贊禮也根本沒有宣讀我的罪狀,下面的看客倒是群情激昂地喊叫著。他們大概並不知道我是什麽人,但罵什麽的都有,最多的倒是“賣國賊”。因為共和軍宣稱,帝國壹直與蛇人私通茍安,還不時攻擊共和軍。過上幾十年,當知道這壹切的人都死了以後,恐怕人們會認為當初的帝國軍是蛇人的走狗吧。
  我看著他們,心裏充滿了憐憫。不僅僅是對他們,也是對自己。我的理想就是最終能夠終止戰爭,現在戰爭到底結束了,可我沒想到我會付出這樣的代價。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這算是可笑還是可悲。
  突然,我呆住了。在人群的前列,我看到了白薇!
  鄭昭並沒有來,只有她壹個。她清瘦了許多,更讓我震驚的是,她手上拉著壹個男孩子,這男孩只有六七歲吧,靠在白薇身邊,根本不敢看我。
  白薇有孩子了!我只覺壹陣暈眩。這個孩子,肯定不是鄭昭的,看長相,簡直和我小時候壹模壹樣,那就是我的了?
  白薇的眼神茫然,我馬上回過神來,自己頭上罩著黑布,白薇並不知道那是我。我想再看壹眼白薇和那孩子,那劊子手卻湊到我耳邊,小聲道:“楚帥,請稍快壹些。”
  別再看了吧。也許,再看下去會讓他覺得我這個帝國軍元帥也會貪生怕死。那麽多年的征戰殺伐,死在我的刀槍下已經有那麽多的人。雖然我也知道自己必定會遭橫死,但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死法。其實,我真的很貪生怕死,直到現在,我也會害怕死,只是當死真的來臨時,我也會去勇敢地面對。
  我站到了斷頭臺前,劊子手幫我將頭放到刀下,小聲道:“楚帥,請放心。”
  放心麽?我苦笑著。下面的看客又是壹陣歡呼,我聽得壹陣輕響。從頭罩下看出去,眼前的壹切都如血染就壹樣紅。
  不管怎麽樣,這壹個新時代,終於以壹種不可壹世的姿態,浩浩蕩蕩地來臨了。


尾聲
  正是清晨。幾個趕早市回來的人聚集在霧雲城的壹個茶館裏,壹邊喝著之江省新運來的茉莉花茶,壹邊說著昨晚戲園子上演的壹出新排大戲。那戲說的是壹場結束還並不很久的戰爭,共和軍英勇無畏的戰士與兇殘的蛇人對抗,苦戰七年,終於得勝的故事。那些人談論著戲中的人物,壹個個神采飛揚,仿佛自己剛從戰場上歸來——其實他們只是些市井之徒,可能回去後還要為了今天買賣虧本的事和老婆大吵壹架。但現在,他們的心思都在那出戲上。
  他們說得高興,邊上另幾個茶客聽得熱鬧,也插上壹兩句。俗話說茶館無尊卑,泡茶館的人什麽話都說得,什麽玩笑都開得,誰都不會當真,不要說是在這個以人為尚,以民為本的時代了。
  這些人說得興高采烈,有個坐在角落裏的老者卻默然不語。這老者矮矮胖胖,穿的是壹件法統的袍子,雖然打滿了補丁,倒還幹凈。雖然看去毫不出眾,但壹仰頭,氣度卻大是不凡。因為前朝帝君十分尊崇法統,所以共和軍成立,法統被狠狠打擊了壹番,法統兩個支派的宗主壹個被流放,壹個甚至被斬首,法統的徒眾壹時間都灰溜溜的。這老者壹口口啜飲著茶水,眼中似有醉意,壹聲不吭。
  這時,門外突然響起壹陣喧嘩,壹個正說得口沫飛濺的漢子聞聲探了探頭,叫道:“小二哥,外面出什麽事了?”
  那茶博士正抱著壹把大銅壺在給壹個新來的客人沏茶,聽得招呼,忙給面前的客人倒完水,走到門口看了看,道:“回爺的話,是執金吾在抓人。”
  執金吾是前朝負責城市治安的組織。現在改朝換代了,這個組織仍然保留下來。那漢子聽得,吐了口唾沫道:“又抓到前朝余孽了麽?這些王八蛋,過去吃香的,喝辣的,也有這壹天啊。”
  那茶博士聞言,走過來賠笑道:“爺,您這話可別說啊。”他指了指柱子上貼著的紙條道:“只談風月,莫談國事。”
  那漢子似乎也知道厲害,壹縮脖子,不再說什麽,壹時間,有了個冷場。幸好這時那些執金吾已經過來了,他們押著的人十分年輕,壹張臉很是俊秀,身上穿雖是件粗布衣服,卻掩不去他的華貴之氣。但這個年輕人神色張皇,目光中也透著恐懼。不少孩子又蹦又跳地跟著他們,有幾個淘氣的還揀起石塊往那年輕人身上扔去,那些執金吾士兵也不管,年輕人的頭都被打破了壹個口子,有血流出來,在額邊凝成壹條。
  執金吾士兵們走過了,在走過門口時,茶館裏壹片死寂,誰都沒說話。等士兵們走過,茶館裏仍然靜悄悄的。突然,有個人長嘆了壹聲。
  打破沈寂的是那個穿著法統袍子的老者。他從懷裏摸出幾個錢,叫道:“店家!”
  茶博士迎上來,道:“客官,您結賬麽?”
  “店家,妳把筆拿來吧。”
  來喝茶的不乏文人雅士,那些人有時詩興上來,便想要題字,因此茶館的墻上是任由人塗寫的,店主都會按時粉刷壹遍。茶博士沒想到這老者居然也會要筆,但他做了多年茶博士,知道來的都是客的道理,端著筆墨過來賠笑道:“客官也要題詩麽?”
  老者拿起筆看了看。這筆也不是什麽好筆,筆尖都已開岔,他也不管這些,蘸飽了墨,往墻上寫去。
  看這個衣衫襤褸的法統老者要題壁,壹下勾起了眾人的興趣。他們也不談戲了,壹個個都圍過來看著。才見他寫下第壹個字,有懂行的便贊道:“好字!”茶館裏的筆壹般不是什麽好東西,但這老者用這種筆寫出的字卻酣暢淋漓,筆畫遒勁。他寫的是草書,壹個個字越發顯得夭矯不凡,幾欲飛去。
  正因為是草書,大多數人都看不懂。先前那好事的漢子捅了捅邊上壹個仕人打扮的,小聲道:“李先生,這老頭兒寫的是什麽?”
  這李先生想必讀過幾年書,瞇起眼來辨認著,念道:“巍巍宮闕接天長,九閽帝子欲開疆。唔,就這幾個字。”
  漢子道:“怪好聽的,是道情吧?嘿嘿,這老頭兒也怪,道情不唱,卻寫在墻上。”
  道情是法統中專有的壹種曲調,那漢子也聽過。李先生也不理他,只是接著念道:“東城健兒備鞍馬,西城健兒市刀槍,家家裁征衣,戶戶舂軍糧。稚兒猶在抱,漫語阿爺早還鄉。”
  這幾句壹念,圍在壹邊的人都靜了下來。戰爭剛結束,幾乎沒有哪家是沒有親人死在戰場上的。能活到今天,他們都感到幸運,也只想早點忘掉這場戰爭。可是這幾句,卻又勾起了他們並不久遠的記憶,他們都想起了戰火仍熾時的情景。
  老者還在寫著,越寫越快,字跡也越發潦草。中間壹段那個李先生已看不懂了,正在心慌,見後面幾句又清楚些,忙接著念道:“君不見白骨蔽野紛如雪,高樹悲風聲颯颯。壹朝英雄拔劍起,又是……”念到這兒,他又看不懂了,湊起眉頭辨認著。
  老者已落下最後壹個字。他將筆壹扔,高聲道:“又是蒼生十年劫!”
  最後那幾個字龍飛鳳舞,筆畫也如利斧鑿出,壹筆筆似乎要透過墻去。老者的聲音也很響,他拎起放在長凳上的包,揚長而去。
  茶館中所有人都驚呆了,但誰也不敢說話。壹朝英雄拔劍起,又是蒼生十年劫。這兩句話中,似乎蘊涵著無限悲涼傷痛,又有著無限憤慨。
  成功了,那就是英雄。但出了壹個英雄,天下蒼生又要經歷壹番劫難吧?他們想著,冷汗涔涔,誰也不說話,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慶幸。半晌,才回過神來,擡頭望去,那個老者已不知消失在哪個街角巷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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