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

燕壘生

歷史軍事

《天行健》作者憑空架構了壹個戰爭時代,戰爭的慘烈,勇士的無畏,情節的萬變讓人把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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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虎尾嘩變

天行健 by 燕壘生

2018-8-30 14:18

  我病好後的第十天,帝國軍真正面臨了困境。
  現在只能按每兩個人壹天發壹張餅了。事實上,我們也只能把發下的餅會聚在壹起,和偶爾才能弄到的蛇人肉混在壹起煮成壹大鍋湯,再灌進肚子裏。每天吃那麽壹鍋湯湯水水,雖然剛吃過也有些飽食的快意,但連走動時好像都可以聽到肚子裏發出的聲音。
  坐在帳篷裏,聽著雨打在帳篷上的聲音,我喝了壹碗吳萬齡送來的這種湯,擦去額頭冒出的幾點汗珠。湯煮得火燙,可我喝下去時好像根本感覺不出來了。還好城裏至少水源不缺。南疆本來多雨,城裏也到處都有井,這總還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喝了壹碗後,我道:“蘇紋月,這壹碗妳喝吧。”
  龍鱗軍每人每天兩碗湯,吳萬齡給我的兩碗大概是特意是最後盛的,比較厚,肉末和面粉糊在壹起,壹碗似乎並不比以前的壹張大餅少多少,我這兩碗起碼也有壹張半大餅在裏面。盡管我和吳萬齡說過,我要和龍鱗軍上下同甘共苦,但看著蘇紋月日益清瘦的樣子,我實在無法拒絕吳萬齡的好意。
  蘇紋月正縫著龍鱗軍上下的破衣服,聽到我叫,她回過頭來,淡淡笑了笑,道:“將軍,妳先吃吧。”
  “我吃飽了,妳吃吧。”
  我雖然這麽說,但看著這壹碗冒著熱氣的湯,實在很想再吃壹點。蘇紋月道:“我吃不了那麽多,將軍妳多吃壹些吧。”
  我遲疑了壹下,道:“那我再吃壹點吧。”
  我把那只碗裏的東西倒了些到我剛吃完的碗裏。因為怕擱得久了,湯裏的東西都沈下去,在倒以前我晃了晃。但這麽壹倒,才發現我倒得有點太多了,幾乎倒走了壹半。我想了想,把自己碗裏的東西又倒回去壹些,壹口把倒出來的喝光了,道:“好了,妳吃吧。”
  她放下手裏的針線,走到桌前,看了看碗,道:“將軍,妳真不要了?我還有點吃不下。”
  我心頭壹疼。她話雖如此說,但看著這壹碗湯眼裏放光,實在不像吃不下的樣子。我道:“快吃吧,吃幹凈些,不然涼了。”
  我倒了碗水,把自己碗裏的壹些殘渣也吃了個精光。她這時端起碗,不緊不慢地喝了起來。
  她在喝時壹點聲音也沒有,很是有趣。我看著她喝湯,心頭又是隱隱作痛。
  她在城中受了多少苦?大概從我們圍城以來,她就沒吃過壹頓飽飯了。共和軍在絕糧後以人為食,首先是殺老弱,後來殺婦孺。如果我們再圍下去,只怕不用破城,城裏自己也要相互吃光了。
  她喝了兩口,放下碗呼了口氣,對我笑了笑道:“真好吃。”
  好吃麽?那種東西如果在和平時期,大概連餵狗都不會吃的。我把腿盤起來,道:“當初共和軍守城時,妳們吃什麽?”
  她的臉色沈了下來,眼角也滴下淚水。我看著她,有點後悔問她這個,她忽然道:“開始,我們吃陳米,後來吃樹皮,草根,還有士兵的馬匹。再後來,實在沒東西吃了,到處有士兵沖到人家裏找東西吃,實在沒有就殺人,我們躲在家裏,壹步也不敢出去。”
  我嘴角抽動了壹下。共和軍標榜什麽“民權為重”,到了最後關頭,恐怕也沒人會再想起這個。我道:“那妳們吃什麽?”
  她的臉微微壹紅,道:“我有個未婚夫在共和軍裏做軍官,他還偶爾送壹點吃的來,我和爹媽靠這才支撐到最後。”
  “後來呢?”
  她茫然地望著天空。外面還在下雨,在帳篷裏,只看得到帳篷壁。她好像在看著極遠的地方,眼裏的淚水淌在臉上。
  “那天城破了,到處都是混亂。我們壹家人躲在屋裏不敢出來,直到妳們……妳們的人沖進屋來。”
  我沒再說什麽。高鷲城裏,像她這樣遭遇的人可以說比比皆是。我嘆了口氣,道:“如果沒有戰爭,那該多好。”
  蘇紋月看了看我,有點膽怯,似乎不知我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也許像我這種盼著沒有戰爭的軍人實在太少見了,也讓她不相信。我又道:“妳吃吧,至少我在這裏時,妳總可以不要害怕。”
  她低下頭,又喝了壹口,道:“將軍,妳要帶我回帝都麽?”
  我不禁苦笑。現在有可能回到帝都麽?我們已是在城裏死撐了,我甚至懷疑我們還能不能撐到文侯的援軍來到的那壹天。我道:“別想這些了,戰爭結束後,妳想去哪裏,我就送妳去。還有親戚麽?”
  她的面色壹陣黯然,道:“已經什麽也沒有了。”
  她的未婚夫八成已死在戰場中了。我又嘆了口氣,道:“不要想那麽遠,以後妳願跟著我,便嫁給我吧。”
  她手裏的碗壹下失手落到案上,還好碗裏所剩無幾,倒沒晃出來。她道:“將軍,妳說什麽?”
  “我說,妳願意的話,以後嫁給我吧。”
  她眼裏壹下又湧出淚水來,低下頭拼命喝著那碗剩下點碗底的湯。我笑了笑,道:“別嗆著了,慢慢喝吧。”
  她擡起頭,又看了我壹眼。壹接觸到她的目光,我心頭不由壹顫。那是怎樣的壹種目光啊,帶著感激和痛楚,可是,我卻看不出有什麽愛意。
  像蘇紋月這樣的女子,在和平時期即使不是名媛,也是很讓人愛慕的小家碧玉。如果那時我帶著這種近乎憐憫的口吻說要讓她嫁給我,只怕會被她嗤之以鼻。可現在說來,她聽在耳中大概和恩賜壹樣。
  只是因為戰爭。
  我站起身,道:“妳吃吧,吃好後收拾壹下,別幹得太累了。”
  我走出門去,蘇紋月這時已喝完了,放下碗道:“將……楚將軍,妳要去哪裏?”
  “我去看看生病的弟兄。”
  我撩開門簾,走了出去。
  也許,只是愧對她那種感激的眼神吧。在帳外,我淡淡地想。
  雨還在下著,雨水打在我的戰甲上,發出輕輕的聲響。南疆雨季中期,雨總是下得細細密密,好像什麽東西都潮透了,很不舒服。
  這時,虞代從壹個帳篷裏走了出來,壹見我,道:“統領,天正在下雨,快進來吧。”
  我走了過去,道:“生病的弟兄們現在怎樣?”
  蛇人每天必來攻擊壹次,但壹擊即走,都是在佯攻。可這種攻擊法,我們也疲於奔命,盡管知道蛇人明明在佯攻,可每壹次都不敢大意。
  虞代道:“不是很好,體溫還不曾退下去,最嚴重的壹個已經有三天不退了。”
  這十幾天來,龍鱗軍中也有近十個人生了病,病癥和我差不多。如果能得到好好調養,那多半馬上會痊愈的。可是我還有武侯特別賜下的白米熬粥喝,他們有什麽可吃的?無非喝的湯稍多壹些罷了。我道:“請醫官來看過了麽?”
  虞代道:“葉醫官看過了,他說他營裏有些草藥,讓我今天去拿,吃了後會好些。”
  我道:“我去吧,妳看著他們。”
  葉臺的醫術很高明,但現在這樣,可能四門的帝國軍都有生病的,他未必還能管得過來。我讓壹個小軍帶過戰馬來,道:“虞將軍,妳和金將軍、吳將軍在這裏守好,別出差子。”
  虞代答應壹聲,我拍馬出了營盤。
  西門的守軍士氣還算高昂。盡管經歷了沈西平戰死,欒鵬兵諫這些事,但嶽國華繼任以來,對右軍頗采取了些懷柔之策,那些曾因欒鵬兵諫受牽連的軍官都沒再有什麽追究,而柴勝相也仍是萬夫長,故軍心尚定。
  走出了營盤,雨下得更密了些。我回頭看了看連綿的營房,眼前有壹陣模糊。
  剛走近醫營,便聽得壹陣呻吟聲。
  我跳下馬,壹個士兵迎上來道:“楚將軍,妳也來了。”
  那是輜重營的壹個士兵。輜重營從上次北門撤退遇伏以來,也是元氣大傷,好在他們現在事情不多,沒什麽影響。我道:“妳們德大人呢?”
  “他在裏面換藥呢。”
  我把馬拴好,走了進去,那個士兵從壹邊拿過壹塊毛巾道:“楚將軍,妳擦擦。”
  我擦了擦被雨水淋濕了的臉,看著營中。醫營已坐滿了人,倒有壹半身上並沒有傷。那種病已經在全軍中蔓延開來了,我有點憂心忡忡地想。這時,只聽得有個人叫道:“楚將軍!”
  那正是德洋。他身上倒沒穿戰甲,戰袍解開了,露出半邊身子,壹個醫官正給他換包紮的紗布。我走過去道:“德大人,妳好。”
  “好什麽,”他齜牙咧嘴道,“那些怪物好狠,我都十幾天了,這傷還沒好全。”
  我笑了笑。他的體格遠沒我好,我只消七天便差不多痊愈了,他的傷和我差不多,但看樣子傷口才開始愈合。我道:“妳放心吧,葉醫官醫道高明,很快便會好。對了,葉醫官呢?”
  這時德洋的繃帶已經綁好了,他把戰袍披上身,道:“剛才還在這兒,那不是,在給人包紮呢。真是見鬼,屋漏偏逢連宵雨,現在軍中到處都有生病的,若這般下去,只怕全軍會失去戰鬥力。”
  龍鱗軍的比例,三十個裏有壹個生病,那麽全軍大約九萬人,有三千人生病吧。這個比例倒還不算大,可若是生病的人再多起來,的確會影響軍中戰鬥力的。我自己壹場大病,兩天裏人事不知,那些士兵的病未必有我那麽重,但在病中肯定也無法執械上陣了。
  我看著那些生病的士兵,道:“德大人,軍中還剩多少余糧了?”
  我不過是順口壹問,德洋卻似聽到什麽恐怖至極的話壹樣,小聲道:“楚將軍,別說啊。”
  我才猛地壹驚。現在軍中缺糧,再說這些,只怕有不少人會喪失鬥誌。我道:“好吧。我去找葉醫官,德大人妳先坐著。”
  德洋道:“楚將軍,妳那舊部祈烈可還挺想妳啊,妳不去看看嗎?”
  我笑了笑,道:“他現在如何?好些日子不見了。”
  “他在帳中養了個女俘,兩人倒是恩恩愛愛。這小子只怕也是色字當頭,把妳這老長官也忘了。”
  我不禁莞爾。德洋不曾見蘇紋月,若他見了蘇紋月不知又會有什麽話了。我辭別了德洋,向正在給壹個前鋒營士兵包傷的葉臺走去。
  還不曾走近他,忽然我跟前有個士兵猛地站起來道:“醫官,我等了半天了,怎麽還不輪到我?”
  正在包紮的士兵道:“妳有什麽大礙?我的傷可比妳重。”
  那個前鋒營士兵大概是新來的,我並不認識。他的胸前有條長長的刀傷,這人倒也硬朗至極,葉臺撕開沾滿血的舊紗布時,他眉頭也不皺壹皺。和他爭執的士兵道:“呸,前鋒營有什麽了不起,我們虎尾營在戰場上哪點落後了,他媽的,吃的妳們分得多,連醫營裏還要搶先。”
  那前鋒營士兵這時已包好了,站起身來道:“虎尾營的人,每次戰陣上妳們還不是躲在我們身後,居然還有臉來爭什麽功。哪天妳們也如前鋒營壹般能建下大功,那妳們便吃得多吧,前鋒營定無壹句怨言。”
  這些話依稀有點像蒲安禮的口吻。我聽得有些不快,正待說什麽,那虎尾營士兵已暴跳起來道:“媽的,妳們前鋒營有什麽臭屁的,老子當兵時,妳小子只怕還在吃奶。”
  虎尾營建功自沒有前鋒營多,前鋒營是武侯的親兵,壹路上沖鋒陷陣,都是前鋒營打頭,立下的功勞有近壹半在前鋒營。那個虎尾營士兵說起功勞也沒什麽話好再說,便拿年紀做文章了吧。他比那前鋒營士兵大了近十歲,說吃奶雲雲自是胡扯,但這話壹出口,前鋒營的士兵也有點怒氣,道:“媽的,妳又算什麽貨色?”
  他們壹吵,醫營中的傷病員幾乎都開始對罵起來。中軍大概仍不像右軍那樣平均發放口糧,前鋒營和銳步營要稍多壹些。以前前鋒營和銳步營出擊次數多,多發點別人也無怨言。如今都是在城中守備,這樣只怕有不少人在心底不滿了。醫營中登時亂成壹片,以前諸營的矛盾都爆發出來,壹片亂嚷中,有人在罵著路恭行,有人在罵虎尾營統領朱天畏,甚至有個人在罵前鋒營時連帶我也罵了兩句。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也不知諸營中的矛盾竟已到這等地步。我待維持壹下秩序,但此時人人都在氣頭上,我喊了兩聲,哪裏有人聽得到?這時,忽然那個虎尾營士兵“鏘”壹聲抽出腰刀。
  在醫營裏,雖然沒人帶長兵器進來,但腰刀還大多帶在身邊。他壹抽出腰刀,登時有不少人也抽出刀來,看樣子,竟是馬上便要火拼。我心中壹急,大聲喝道:“住手!”
  我的聲音不太大,但也讓他們怔了怔,這時,門口也傳來了壹聲大喝:“住手!”
  壹個四十來歲,長得很高大的軍官大踏步走了進來,身邊跟著壹隊親兵。這人正是虎尾營統制朱天畏。
  中軍五營,人數雖則不壹,都是精銳。虎尾營雖比不上前鋒銳步兩營,但身處中軍,豈有弱者?朱天畏當初也是前鋒營中出來的,從下級軍官做起,因戰功壹直做到虎尾營,壹向也有智勇雙全之稱。他壹進來,那些虎尾營的士兵都垂下頭,刀也不自覺地收回了鞘中。
  朱天畏走到那個首先爭吵的士兵跟前,猛地壹個耳光。“啪”壹聲,那士兵半邊臉登時紅腫起來。這時,門口又傳來路恭行的聲音:“快住手!”
  他也前腳後腳地沖了進來。壹進門,見我和朱天畏都在裏面,他怔了怔,又大聲道:“兵刃壹律入鞘,不得妄動!”
  他走到朱天畏跟前,行了壹禮道:“朱將軍,我的部下太過失禮,請朱將軍原諒。”
  朱天畏露出壹絲嘲諷之色,道:“路將軍客氣了,虎尾營的人豈敢與妳們前鋒營爭執,我定要重重辦他。”
  他的話裏,隱隱的也含著對前鋒營的不滿。路恭行道:“朱將軍,如今全軍正值多事之時,萬萬不可自相火拼,朱將軍,還望妳原諒我營中這等無知之徒的無禮。”
  他的話很是誠懇客氣,朱天畏臉上抽了抽,似乎也不無所感,道:“路將軍,我將我營中的弟兄帶去了。”
  他來得快,去得也快,向葉臺告辭後,將幾個爭吵的虎尾營士兵帶了便走。等他走後,路恭行也命人將剛才與虎尾營爭吵的那士兵押回營去,才向我道:“楚將軍,妳也在這裏啊。”
  此時我已問葉臺要了草藥來,道:“路將軍,現在中軍五營的矛盾如此之大麽?”
  路恭行點了點頭,和我壹起走出營去,道:“是啊。五營中,前壹陣子前鋒營和銳步營的待遇最好,便很受另幾營嫉妒。現在雖然待遇壹樣了,但另三營的不忿之氣未消,很易摩擦。”
  我嘆了口氣。離開前鋒營不過也十幾天吧,沒想到中軍已成了這樣。我道:“現在君侯還有什麽策略麽?”
  “東門也被封死,插翅難飛了。唉,我真的擔心,我們只怕支撐不到文侯的援兵。”
  我道:“對了,信使已經回來了?”
  他也長嘆壹口氣,道:“若是回來了,那還好壹點。可是到今天為止,仍是杳無音信。說不準,那些信使根本沒能回到帝都,半路便已被蛇人捉住了,文侯在京在還在盼著我們班師後慶功呢。”
  我壹句話也說不出來。如果信使未能到達帝都,那我們便真的是在等死了。現在進也進不得,退又退不得,武侯壹世英名,難道真要毀在這裏麽?
  路恭行這時道:“楚將軍,我要回營了。妳也回去嗎?”
  我道:“是啊。龍鱗軍裏現在有不少人都生病了,我是來向葉醫官取草藥的。”
  “都壹樣啊。”路恭行有點頹唐,他望著在風雨中的箭樓,那裏,幾個士兵有點無精打采地註視著城外。“軍中瘴疫橫行,若再這樣下去,文侯的援兵便是來了,只怕也要來不及。”
  這種想法我也有,但是從路恭行嘴裏也聽到這等想法,更是讓我覺得心寒。路恭行雖然壹向是未料勝,先料敗,很是持重,但卻向來不曾喪失信心。可現在,他好像也已沒什麽全身而退的信心了。
  如果我要死在城中,那該如何呢?以前在戰場上偶爾也想到過死,但那時這念頭只是壹閃而過。我沒什麽親人了,便是戰死,無非讓輜重營在記錄簿上添上壹個戰死的有功之臣,大概連撫恤也不用。如今想想,依然如此。
  但是,我心底已有了些牽掛。
  不是因為白薇紫蓼,也不是蘇紋月,而是她。
  如果我要戰死,我死前最想看到的,還是她。
  雨打在我額頭上,讓我微笑著搖了搖頭。隨著我搖頭,頭發上的雨水被甩開了,額頭也壹陣冰涼。我道:“路將軍,妳也對葉醫官的醫術也太沒信心了吧。”
  “不是沒信心,”他淡淡地道,“記得我們剛碰到蛇人時我對妳說過的話麽?”
  我道:“記得,妳跟我說過,若共和軍馴養了壹隊蛇人,我們不知該如何應付。”
  他點了點頭,道:“正是。那時只是對城中零星出現的蛇人覺得奇怪,只以為那是些共和軍馴化未成的野獸。但如今看來,蛇人絕非是被人馴養的,那些蛇人如此聰明,和人幾乎沒什麽兩樣,共和軍絕沒這個本事來馴化它們。那麽,蛇人只怕並沒有什麽背後的人物,而是自己出現的。”
  我道:“那又如何?”
  他這時反倒笑了笑,道:“楚將軍,妳的勇猛,我也壹向佩服。但為將之道,需有智有勇,妳勇則有余,智未免不足。”
  他突然說起這些來,我也笑了笑道:“是吧。”
  “蛇人若有什麽人馴化,那麽那背後之人必是要擊敗我們,也最多是將我們趕盡殺絕而已。若是自行出現的,那麽它們擊敗我們後又會有什麽目的?”
  他的話讓我猛地壹震,我喃喃道:“是啊,難道,它們是要把所有人都殺盡了?”
  共和軍縱然想消滅我們,但我們若投降後,也能有壹條生路的。可蛇人如果是想要把所有人都殺光,那麽投降後也無非是死路壹條。而壹旦我們敗亡,那麽蛇人乘勝出擊,世間會是如何壹幅景象?
  我打個了寒戰,都不敢再想了。這時,路恭行道:“楚將軍,我先走了。”
  我道:“好吧,再見。”
  我跳上馬,向城西走去,想的卻仍是路恭行的話。
  我病好後的第十四天。
  這壹天是難得的陰天,偶爾還有點陽光照下。我仍是去醫營取壹批草藥。葉臺的醫術當真高明,那些草藥雖然煮出來又臭又苦又難吃,卻很是有效。
  當我拎了兩大包草藥,剛走出醫營,想要上馬,哪知那兩包藥太大,掛在馬鞍上便很難再上去。我正想讓什麽人來幫壹下手,壹支兵馬正從路上走來,我壹眼便看見那隊兵馬帶頭的正是巡官苑可祥,大聲道:“苑將軍,麻煩妳幫壹下手。”
  苑可祥扭過頭,看見了我,笑道:“楚將軍,是妳啊,好久不見。妳來取藥嗎?”
  我點了點頭道:“來幫我遞壹遞。”
  他跳下馬,我把藥交給他,自己跳上馬,他又把藥遞給我,我掛到鞍上,道:“苑將軍,多謝妳了。”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他跳上馬,忽對身邊的幾個士兵道:“弟兄們,這位將軍便是與前鋒營路將軍並稱為‘龍鋒雙將’的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將軍,妳們看看吧。”
  我苦笑了壹下。這個名聲倒好像纏著我了,連苑可祥也知道。苑可祥這般壹說,他的手下齊齊行了壹個禮,道:“楚將軍。”
  他們的喊聲整齊劃壹,盡管那些士兵都面有菜色,但士氣還是很高,龍鱗軍雖在吳萬齡整頓之下頗見長進,便比起苑可祥這壹小隊人馬來說,軍容還是松懈了些。我在馬上回了壹禮,道:“苑將軍,妳們今天輪值麽?”
  他道:“是啊。銅城營現在該換崗了,朱將軍命我先去通知壹聲。”
  我看了看他的隊伍,不由贊嘆道:“苑將軍,妳是怎麽帶兵的?帶得很有章法啊。”
  他道:“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戰無常規。將兵者,當如臂使指,令行禁止。”
  我咀嚼著他這段話的意思,嘆道:“苑將軍,妳這話很有道理啊。”
  他笑了笑道:“這可不是我說的,是我從小讀慣的壹部《勝兵策》的話。”
  “《勝兵策》?”我回想著軍校中有誰提過這部書,不過好像誰也沒提過。“這部書是誰寫的?”
  “不知。那是我家傳的半部兵書,看目錄有七章,不過傳到我家只剩三章了。文字很古奧,也不知是哪壹朝的將領傳下來的。”
  我道:“那庭天《行軍七要》中也有類似的話,說‘為將之道,令行禁止。’不過,妳那部兵書中說得更細壹些,那書在身邊麽?我想看看。”
  苑可祥道:“這部書在我家中,沒帶在身邊。不過我背得熟了,什麽時候我寫給妳吧。”
  我喜不自勝,道:“多謝苑將軍了。那兵書中還有什麽話?”
  苑可祥淡然道:“倒也沒什麽驚人之處,不過有些話倒切中當今軍中之弊。像書中說:‘夫欲戰勝者,定謀則貴決,行軍則貴速,議事則貴密,兵權則貴壹。’現在我軍中上下,各軍編制不壹,有以伍為基,也有以什為基,令出多頭,上有命,下多有不從,頗有混亂,唉。”
  他最後的壹聲長嘆嘆得很是愴然。苑可祥年歲不大,官階也低,在等級森嚴的中軍只怕也受夠了氣。我想起了當初在前鋒營中,兩千人的前鋒中,各百夫長很有些勛臣後人,連路恭行也不太能指揮得動,像蒲安禮、邢鐵風這等人,如果是我當前鋒營統制,只怕別想讓他們聽我指揮。苑可祥說的那壹連串“貴”字,說到底便是那“兵權貴壹”。而軍中便是君侯也無法完全指揮住下面,不然當初也不會明令沈西平不得擅自行動了。
  這時,已到了岔路口。我在馬上拱了拱手道:“苑將軍,我得告辭了,麻煩妳馬上寫壹段出來,晚上我便來取,可好?”
  他臉上浮起壹絲笑意,道:“楚將軍,妳以統領的身份來向我壹個連軍校也不曾上過的小小巡官討教,傳出去豈不是惹人恥笑?”
  我正色道:“苑將軍,能者為師,豈在人言。”
  他臉上抽了抽,也向我拱了拱手道:“多謝楚將軍。今晚我便將第壹章先默寫出來,奉上楚將軍。”
  他說完,加了壹鞭,向南門跑去。他手下那三十來個士兵雖然都是步卒,卻仍是跑得整整齊齊。
  我也加了壹鞭,向龍鱗軍營中跑去。那庭天的《行軍七要》是軍校中的必讀書,我讀得也多了,但那庭天的書中偏向於講述攻守之道,這壹類領兵方略講得很簡略,而當初十二名將裏治軍最嚴的駱浩卻沒有兵書傳世,若能得到苑可祥這部兵書以做補充,當真可取長補短。
  走了壹半路,忽然從身後傳來壹聲巨響。
  那正是火雷彈的響聲。現在火雷彈所剩無幾,每軍中的火雷彈都明令非到緊急關頭不可使用,南門用上了火雷彈,難道蛇人又攻來了?我吃了壹驚,加鞭向營中跑去。
  壹近西門,卻見仍是壹派平靜。我沖進營帳,虞代已在等著我。他拿下草藥,我道:“虞將軍,蛇人剛才有沒有攻來?”
  虞代搖搖頭道:“沒有啊。”
  難道南門出了什麽事了?
  我道:“去那望遠鏡前看看去。”
  到了箭樓上,我將望遠鏡對準了南門望去。看過去,南門倒沒什麽異樣,只是人很多,幾面旗子招展,隔得太遠了,也看不清是誰的旗號。我放下望遠鏡,跟著我上來的虞代有點擔心地問道:“將軍,出了什麽事嗎?”
  我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希望沒事吧。”
  這時,壹騎馬飛馳而來,沖進營中。我吃了壹驚,道:“虞將軍,快去看看。”
  進來的是壹個傳令兵,倒不是雷鼓。他沒有雷鼓那麽大的嗓門,壹進營房,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右軍上下註意,加強戒備。”
  我跑下箭樓,道:“出什麽事了?”
  “虎尾嘩變,沖出城去了!”
  他剛說得壹句,又跑了出去,大概去通知後軍去了。我大吃壹驚,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朱天畏雖不是壹線大將,但他也是統中軍壹營之眾,武侯壹手提拔上來獨當壹面的大將了。要說他也和高鐵沖壹般,是蛇人的內奸,那我可死也不信。可他的虎尾營為什麽會突然嘩變?
  我滿腹疑團,虞代這時湊上來道:“將軍,這是怎麽回事?”
  我道:“上城吧,叫個人去南門打聽壹下,我們去防範蛇人攻城。”
  蛇人倒沒有異動。我們守到天黑,才由右軍接手。下得城來,那個去打探消息的龍鱗軍也回來了。聽他說,今天下午,在銅城營和虎尾營換崗之時,朱天畏忽然派騎軍劫奪了壹庫余糧,又搶奪了壹架天火飛龍車開道,要開城出去。銅城營不敢阻攔,被朱天畏搶出城去,等武侯得知消息命路恭行的前鋒營沖出來時,虎尾營七千余人已沖出南門,在沖出壹裏地後被埋伏的蛇人盡數殲滅,路恭行也只來得及關上城門,沒讓蛇人趁勢攻入城來。聽說朱天畏留書壹封給武侯,說他“多謀寡斷,似勇實怯”,諸軍在武侯指揮下,戰無勝機,守必自絕,他的虎尾營要自尋出路。
  自尋出路的虎尾營敗亡得比在城中諸軍更快。現在,只怕沒人會再像朱天畏那樣,自以為可以殺開壹條血路沖出蛇人的重圍,但朱天畏壹軍敗亡,使得中軍元氣大傷。如今中軍兵力已不到三萬,而且糧食也更少了。
  苑可祥也夾在虎尾營中,沒於戰陣。
  朱天畏敗亡後又過了三天。
  失去了虎尾營,連另外諸軍的守備也顯得更吃力了。以前前鋒營進常可以抽到諸門助守,但自朱天畏死後,中軍自顧不暇,只抽出數千人助守損失最大的北門,對東西兩門,再難照顧了。
  擊走了壹批蛇人的攻擊,我只覺渾身酸痛。現在每天都有種筋疲力盡之感,好像過了今天便不知道明天。
  剛退入營中,正好碰上雷鼓過來傳令。武侯緊急招集諸將議事,這壹次,只招諸軍的最高軍官,而我是武侯特許要我參加的。
  向中軍走去時,我沒有壹點重獲武侯重視的欣喜。壹路上,殘垣斷壁間,時不時可見壹兩具死屍。城民自放出城後,城中所剩無幾的人也時有餓斃的。此時輜重營也再沒精力去搬運死屍焚燒,若不是城民總數已不到兩三千,只怕現在已經引起壹場瘟疫了。
  看著那些斷墻,我的戰馬也步履沈重。
  壹天天,仿佛看得到末日逼近,全軍上下開始彌漫著壹股絕望之氣。向文侯告急的特使仍然沒來,據說後軍和右軍有人偷偷趁夜去斬殺城中很少的壹些城民來充饑,這等駭人聽聞的事雖沒被證實,但我看到好幾具屍首都身體不全,只怕這傳聞也不全然是假。
  到了武侯的中軍帳,帳門口的傳令兵也有點無力地喊道:“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到。”
  帳中坐的,已是各軍的主帥和萬夫長,我是官級最低的。我看了看,參軍裏,只有張龍友和伍克清在座。我進去後向武侯行了壹禮,坐到路恭行身邊。
  武侯蒼老了許多,他面前居然還放著壹杯酒。他啜飲了壹口,等後軍的胡仕安也來了,他才放下杯子,道:“諸位將軍,先請輜重營德洋大人說個壞消息。”
  德洋站起身,道:“君侯,到今天為止,軍中只剩幹餅兩千張。”
  營中壹片嘩然。現在全軍還有近八萬人,若只有兩千張餅,豈不是要四十人才分得到壹張?這等如不分。柴勝相壹下跳起來,叫道:“怎的到今天才說?”
  路恭行小聲道:“早說豈不是早亂軍心。”
  他的話不錯,也只有柴勝相這等莽夫會那麽亂叫。武侯也沒有理他,道:“向帝都求援的特使仍無回音,如今要做好最壞的打算,無論如何,我們總還要再堅守壹個月。不知哪位將軍有妙計獻上?”
  我看了看路恭行,他沒在看我,只顧低著頭沈思。這時柴勝相站起來道:“君侯,柴勝相有話說。”
  武侯看了看他,道:“柴將軍,妳有何妙計?”
  柴勝相道:“共和軍被我們困在城中時,守了三個月。那時城中的人數比現在還多,連共和軍也能守上三個月,我們又如何守不到的?”
  有人道:“當初高鷲城裏存糧充足,足夠五萬共和軍壹年之糧,才能讓八十萬人堅守三個月的。”
  柴勝相哼了壹聲,道:“五萬人之糧,按理只能夠八十萬人吃上二十幾天,但他們守到三月,後來吃的是什麽?”
  我渾身壹顫,像是被浸到冰水裏壹樣。那個反駁柴勝相的將領也像被嚇著了,道:“柴將軍,難道……”
  看樣子,君侯竟然是同意柴勝相吃人之議了。
  柴勝相道:“現在關著的工匠也有壹兩千……”
  我怒不可遏,猛地站了起來,道:“君侯,柴將軍壹派胡言,請君侯下令,斬此妄人。”
  我的話壹定也讓人吃了壹驚,我聽得有人在交頭接耳地問道:“他是誰?”又有人小聲道:“他是龍鋒雙將之壹的楚休紅。”
  這時我已不顧壹切,大聲道:“君侯,我軍王者之師,堂堂正正,縱然敗亡,也要死得頂天立地。若殺城民、殺工匠,食人肉求生,後人口中,將置我軍於何地?”
  柴勝相冷笑道:“楚將軍,妳好大度,若餓死後被蛇人吃進肚裏,難道也是頂天立地嗎?”
  我叫道:“我是人,不是野獸,若要吃人活下去,毋寧當場殺出城去,便是死在蛇人刀槍之下,還無愧於心。”
  柴勝相道:“楚將軍既然反對我的提議,不知可有何妙計?”
  我道:“軍中馬匹尚多,而守城時馬匹用得不多,可將馬匹斬殺。壹匹馬取肉,也比壹個人多得太多。”
  柴勝相道:“楚將軍真出的好主意!如今各軍的病弱馬匹早已斬殺,剩下的馬匹哪裏還稱得上‘尚多’?而斬殺了馬匹,騎軍無所用其長,軍中戰鬥力必然大損,而各門緊急征調時,難道妳讓諸軍走著去嗎?”
  我道:“那總好過吃人維生。”
  柴勝相正要說什麽,武侯喝道:“放肆!在中軍帳中大聲喧嘩,兩位將軍難道不知軍令嗎?”
  我低下頭,柴勝相也同時和我道:“末將知罪。”
  我坐下時,狠狠瞪了柴勝相壹眼,柴勝相也狠狠瞪了我壹眼。我看看路恭行,他仍是垂著頭,壹言不發。
  這時,陸經漁忽然站了起來,道:“君侯,末將有言稟告。”
  武侯看了看他道:“經漁,妳有何話說?”
  陸經漁道:“楚將軍說得有理,為人處世,當求堂堂正正,無愧於心。”
  我心頭壹安,覺得腳下踩的仍是厚實的大地。陸經漁還是支持我的,否則我真要以為自己身處鬼蜮,不知所措了。正放下心來,卻聽得陸經漁又道:“然古語有雲,事緩從恒,事急從權。如今諸軍糧草已絕,當務之急便是活下去,此時便只能從權……”
  他說的是什麽意思?我有點不祥的預感。
  “……然工匠實為有用之人,諸軍將校,多有取女俘入帳,多也在數千人之眾。此等人實是無用之身……”
  陸經漁還在說著。我此時才聽清,他原來是要先殺女子。
  他竟然同意柴勝相!
  我只覺頭頂像爆了個焦雷。這難道是陸經漁麽?是因為動了惻隱之心,連蒼月公也放走了的陸經漁麽?他還在侃侃而談,舌辯滔滔,說的還是從恒從權之理,可是在我耳中卻連壹點也聽不下去。我無助地看了看周圍,只盼有誰能支持我,但放眼望去,幾乎每個人都在微微頷首,同意陸經漁之言。
  我站起身來,叫道:“陸經漁,工匠是人,女子也是人,妳們也壹般是人,殺食同類,又與禽獸何異?”
  陸經漁微微壹笑,道:“楚將軍,此便是事急從權了。斬殺那些女子時,還望君侯本好生之德,盡量不使其痛苦。”
  我還要叫嚷,武侯忽然哼了壹聲,道:“既然爭執不下,便投票決定。小鷹,妳去取些酒籌來,再拿出那箱子。”
  他身邊的壹個護兵拿了兩盒酒籌和壹個木箱出來,那木箱放在正中,酒籌每人分了兩支。等分好了,武侯哼了壹聲,道:“這酒籌有紅黑二色,妳們每人各取兩枚,依官階投籌入箱。同意斬殺女子,投紅籌,同意斬馬的,投黑籌。每人限投壹枚,可有異議?”
  我們道:“明白。”
  武侯道:“明白就好。”他壹手取壹支酒籌來,目光忽然掃視了我和柴勝相壹眼,站起身走到當中,將紅籌扔進了木箱。
  我壹陣暈眩,不知如何是好。武侯是用自己的行動來支持柴勝相之議,難道我還要硬頂著麽?
  我呆呆坐著,這時路恭行推了推我道:“楚將軍,該妳了。”
  我木然看著那個木箱子。雖然看不到裏面的東西,而那些將領塞進酒籌時都用手擋著,我也不知他們塞進的是什麽顏色,但我知道,裏面肯定絕大部分是紅籌。我站起身,將右手的黑籌扔了進去。
  我已是最後壹個。我投入後,武侯道:“小鷹,開箱。”
  小鷹打開了箱子,數著裏面的酒籌。壹開箱,我便看到,那裏面壹片的紅色,灑在案上,像淌了壹地的血。我眼前模糊成壹片,盡管坐著,也覺得身體晃了晃,不知說什麽是好。
  這時,小鷹道:“稟君侯,帳中投票的共有十七位將軍,共有酒籌十七枚。其中紅籌十五枚,黑籌兩枚。”
  還有壹人在支持我!我看了看周圍的人。也許,那是路恭行吧?可是,我們只是毫無意義地反對而已。
  我已聽不清武侯在說什麽。我想要大吼壹聲,對帳中所有人都壹頓臭罵,但身體也軟軟的,壹個字說不上來,只是像木偶壹樣,夾在諸將中,向武侯請安,然後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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