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回 舟中較量
　　誰都沒有說話，形成壹幅奇異的畫面。
　　“瞧，這家夥壹點也不害怕呢！”冷月首先打破沈寂。
　　“他壹定以為我們都是女人，而不敢下手殺人。”秋雲接口道。
　　“這是什麽話？”沈陵正色道：“剛才妳們殺死鄭文祥，我雖未親眼目睹，但也聽到經過情形，豈能如此幼稚，認為妳們不敢殺人？對了，順便奉告壹聲，在下姓沈名陵。假如沒有其他忌諱的話，請以姓名稱呼，別口口聲聲叫我家夥……”
　　“好吧！我們就稱妳沈先生。”冷月道：“妳是大名府衙中的書吏，稱妳為先生應頗為適當吧？”
　　“不敢當，妳們就直呼在下姓名好啦！”
　　“沈先生，妳可是不怕死麽？”秋雲突然接口問道。
　　“恰恰相反。”沈陵坦白地道：“我既害怕又不願意遭遇死亡的命運，但怕又如何？不願又如何？這生死之權，現在是操在妳們手中。”
　　秋雲看了主人壹眼，見她沒有不耐之色，便接著道：“假如妳有問必答，從實供出我們想知道之事，我家夫人可能會饒妳壹死。”
　　沈陵微微壹笑，道：“她不可能放過我，而我也無法回答妳們的問題。”
　　“如果妳不答復我們的詢問，當然不能放過妳。”冷月插口道。
　　“話不是這麽說。”沈陵笑笑道：“我縱然把所知的壹切事情說出來，可是妳家夫人仍然不會放過我的。”
　　“這話有何根據？”二夫人第壹次開口，口氣冰冷，眼中神色極為淩厲。
　　“觀仆可以知其主，這兩位姑娘，言行之間，已顯示出對殺人之事十分習慣，可知二夫人妳平日的手段甚為狠絕。”沈陵淡然道。
　　“這話說得相當合理，不錯，我對人處事，向來主張嚴厲，不許出錯或僥幸，更不可因婦人之仁而誤了大事，是以凡是與我為敵之人，例必死無葬身之地。”二夫人點點頭道。
　　“聽說妳們東廠中，有壹位高手，人稱無雙飛仙邵安波，此人與二夫人是什麽關系。”
　　沈陵單刀直人地問道。
　　“照妳的推測，我與她是什麽關系？”二夫人不答反問。
　　“很難斷定。”沈陵正色道：“但是壹點我敢斷言的，那就是妳與她必定有極為密切的關系，因為妳的處理手段和作風與她十分相似。
　　”哦！原來妳已見過她。“二夫人恍然道。
　　”沒有。“沈陵搖搖頭道。”我只是從有關她的壹些傳說上，感到妳的作風與她相似而已，幸好我沒碰見她，不然的話，我豈能活到現在？“二夫人笑了壹下，雖然笑得那麽冷冰冰的，但到底還是壹個笑容。
　　”她雖然心狠手辣，但也不見得見人就殺。但如果牽涉到利害得失，她就不得考慮下殺手了。“二夫人語氣平淡地道。
　　”妳說得對，任何人都重視利害得失。說句良心話，她雖然心狠手辣，但在東廠中，算得上是個頗為正直的人，至少她並沒有濫殺忠良，以及無辜的百姓。“”沈陵，妳今夜落在我手中，想來妳心中也有數，曉得我必定要對妳加以偵訊……“夫人轉變話題，緊盯著他的面龐道。
　　”是的。“沈陵接口道：”在下雖然不知妳會詢問什麽，但不得不奉告壹聲，我不會告訴妳什麽的。“”我絕不懷疑妳的決心。“二夫人徐徐道：”但妳可考慮到，我們都是行家，妳曾受過什麽樣的訓練，我大概猜得出來。我所加諸妳身上的毒刑，壹定是能使曾經過訓練之人也不能不屈服的，這壹點請妳務必相信。“他們對答之際，態度都很客氣，也很誠懇。好像是兩個老朋友，在設法協議壹件事情。
　　”這壹點在下知道，心中亦已準備接受考驗，如果我熬不住，那也是沒法子的事。“沈陵神色平靜地道。
　　”妳明明知道，還要我多費手腳，豈不是犯賤麽？“二夫人不悅地道。
　　沈陵神色壹變，凜然道：”士可殺不可辱，二夫人如果不記住這壹點，可別怪我不理妳。“秋雲和冷月都忍俊不住，吃吃地笑起來。
　　”妳這人真有意思，既然叫做偵訊，便不是朋友聊天了，妳想不理我家夫人，行麽？“冷月道：”妳自己剛才也承認，未必能熬得過我家夫人這壹關，屆時連秘密都會招出，如何還能不理我家夫人？“沈陵沈默不語，似已無話可反駁，其實這是他故意裝出來的假象，以迷惑對方，暗中卻在猜測二夫人的真正身分，以及圖謀脫身之計。
　　”沈陵，妳的武功我已領教過，的確很不錯，以妳的年紀而論，也算是極為難得的了，再者，妳的風格人品，亦不是鄭文祥之流可以比擬的，因此，我有生死兩途，給妳選擇。“二夫人冷冷的語音打斷了他的沈思。
　　”請說。“
　　”妳仔細聽著。“二夫人仍然冷冰冰的，面上毫無表情：”先說死亡之途，死亡的本質，並無兩樣，可是致死的過程卻大有分別。概略而言，可分病死、橫死、暴死、壽終正寢等等。
　　而在橫死之中，又可分為痛快死和痛苦死。前者是頭斷，落得個痛快；後者是飽受萬般毒刑折磨，最後精幹血枯，氣絕而亡。妳想不想圖壹個痛快之死？“”若是定須死亡，當然想圖個痛快。“沈陵毫不猶豫地道。
　　”那麽妳亦承認痛苦之死，心中實存畏懼，對不對？“”不錯。“
　　”妳若要痛快之死，那也很容易，只要我問什麽，就答什麽，沒有問到的，不必作答，這樣我就給妳壹個痛快。“沈陵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因為照慣例，敵方之人如果從實招供壹切秘密，則壹條殘命應該保存得住。但二夫人開的條件，只不過是得個痛快之死而已，試問誰肯接受？
　　”妳盡管給我壹個痛苦吧！因為我無法接受妳的條件。“”行。但妳到時必定會後悔。“二夫人對他的決定似乎毫不驚奇：”因為妳最後壹定會招出所有秘密，妳等於是白白多受壹番痛苦而已，我們現在馬上就可以開始。“沈陵嘆壹口氣，道：”那也是沒有法子之事，至少我那時無愧於心，死亦瞑目。“”以妳的武功造詣，自然知道什麽叫做分筋錯骨手法。“二夫人以毫無情感的聲音道：
　　”本來我還有很多毒刑，但都不在此地，所以目前只能給妳嘗嘗分筋錯骨的滋味。“她站起身，向沈陵行去，只跨了兩步，就到了他身前。
　　”二夫人等壹等。“秋雲急急說，及時阻止二夫人快要觸及沈陵的那只玉手：”妳剛才不是說過，有生死兩途，供他選擇的麽？“”是呀！二夫人如不給他這個機會，便有不公平之嫌了。“冷月亦接口道。
　　”在下不管妳們是不是預先串通配合過，正如演戲壹樣。但我倒是當真有壹個疑問，要向二夫人請教。“沈陵神色平靜地道。
　　”什麽疑問？“二夫人問。
　　”妳自己提出有生死兩途給我選擇，可是單單是死之壹途，已將壹切可以贖命的條件，都說盡了。在下實在想不出，我還有什麽做法，能使妳願意不殺我，妳能否解釋壹下？“”妳自己沒有細想而已，試想假如答應真的投降，為我出力的話，我豈會殺妳？“二夫人淡淡笑道。
　　”但假使我坦供壹切秘密之後，我對妳還有何用？“沈陵仍然滿面迷惑之容：”我又不是武功卓絕得使妳非用我不可，而且妳應該早就曉得，我絕不是投降乞命之人。“”妳的話頗有道理，只是有壹點妳沒有想到，那就是妳的機智、膽識以及風骨，我甚為欣賞。假如妳肯投降，為我辦事，則富貴權勢唾手可得。同時我將特許妳不須泄漏妳們組織的機密。“”在下還是聽不大懂。“沈陵迷惑地搖頭。
　　”我總括起來說壹遍吧！“二夫人正色道：”妳現下的命運，不外是生與死兩條路，若是壹死，則有好死以及歹死之分。好死是妳須得從實招供，我問什麽，妳答什麽，不許有假，這樣，我將給妳壹個痛快。反之，妳將受到世間最可怕的毒刑。這種毒刑，都是針對各種不同性格之人而設計的，例如有的是專門對付武功高強者，有的是專門對付心誌堅毅的，有的是專門對付擅長忍熬痛苦之人的。總之，壹旦我動了刑，任妳是何等英雄好漢，終必屈服，供出我想知道的事。“她停歇了壹下，那神情既冰冷而又權威，教人不得不打心底相信她果真有這等本事。船艙內沈寂了壹陣。
　　她又道：”第二條是生路，只要妳為我出力辦事，不但不究既往，而且準妳不泄露妳們組織的秘密。“沈陵沈吟片刻，才道：”妳容我考慮考慮如何？“”這個要求很合理。“二夫人點點頭同意：”這是個關系重大的決定，妳唯其表現出慎重態度，我就更能相信妳……“她回身走到窗邊向外眺望，河面上涼風拂面，她深深吸了好幾口氣，凝目遠望，身形動也不動。
　　沈陵非常小心地註視著她的壹舉壹動，暗暗揣測她的性格和為人。
　　沈陵此舉，並非無聊得要觀察人來消遣，事實上他忙得要命，腦筋急速轉動，壹方面衡量大局，看看自己應該作何決定。另壹方面，全力觀察對方的性格、嗜好、為人等，以便找出可乘的弱點，務求不放過死裏逃生的機會。
　　在訓練有素的人眼中，尤其是已參加了這種負有特殊任務的組織之人，對於利用人性弱點和利用環境中的有利機會之道，每個人都各有心得，否則他們就很難生存得長久。試想他們的環境中，本就布滿了危險，壹般人躲避還來不及，何況他們還須往危險圈子中闖，以求達成各種不同的任務。
　　因此，像沈陵這種身分之人，實在是時時刻刻都處於危險之中。
　　在他迅快而銳利的觀察之下，大致上已獲得壹些有用資料。
　　這些資料可分為三方面，壹是她在東廠中的身分地位；二是她的武功路數；三是她的性格和對事物的觀念。
　　關於第壹點，這個叫二夫人的女子，在東廠中的地位，已知道可與著名的”陰風客“冷青雲並駕齊驅，縱然比不上陰風客，亦相差不遠。
　　在東廠的四大高手是負責行動的，所以具有壹種特殊的權力。
　　陰風客冷青雲乃是四大高手之壹，權重勢大，而他本人更是武林名家，武功極為高絕。
　　這位二夫人居然可以與冷青雲分庭抗禮，照理說應該是極有名氣但又十分神秘的”無雙飛仙“邵安波才是。
　　但沈陵並不認為她就是邵安波，理由有二。壹是她長的不美，至少她眼角的那塊胎記，將她面部的整體美破壞了，而邵安波是出了名的美女。
　　第二個理由，更是細密。沈陵從旁人口中，聽到對她的稱呼都是”二夫人“，假如她是邵安波的話，則人家壹定稱她為”邵小姐“。縱使兩名俏婢奉命不得以”邵小姐“相稱，但其他人例如鄭文祥，自應稱她為”邵小姐“才是。
　　由此可知，她不是邵安波，可能是新近崛起的高手，她的手段誠然冷酷無情，而且詭計百出，具有第壹流的頭腦，這些都很像是傳說中的無雙飛仙。
　　然而沈陵不作此想之故，乃是大凡在東廠中崛起之人，非得具備這等條件不可，是以她能如此，實是理所當然之事。可是，據他所知，東廠並無壹個叫二夫人的年輕高手。
　　關於第二點，沈陵還沒有很具體的概念，只知道她功力深厚無比，輕功卓絕，內功方面，走的是剛柔並濟的路子，深奧難測。
　　由於他迄至被擒為止，與她只對了兩掌，而且適值自己內力消減之際，所以無法從她招式手法中，看出她的出身來歷。
　　關於第三點，亦即她的性格、為人、偏好等，沈陵發現她性情略略傾向孤僻，做事明快果斷，絕不拖泥帶水。她有壹種偏好，就是無意中流露出希望別人認為她冷酷無情。
　　但沈陵卻認為她並非真的十分冷酷無情，這壹點在觀察過秋雲冷月兩婢對她的態度，可以從很微小的地方看出來。
　　這兩婢與她的關系，既屬主仆，又像師徒，而有時則變成可以談論心事的閨房密友。
　　假如她當真冷酷無情，則最極端的表現，自應是在對親近之人的態度上。如果最親近之人，對她也怕得要死，則她不要有任何表現，旁人都能感覺得到。又大凡是本性真的是冷酷無情的人，往往最親近的人，最易受害。
　　此外，從這個女子平時的動作、態度、口音等看來，她應是久居京師，時時與上流人物往返。故此在這些小地方，時時流露出高貴文雅的氣度。
　　二夫人仍在倚窗眺望，身子動也不動。
　　秋雲突然道：”餵！妳究竟是不是在思考答案？“”沒錯，妳瞧他的眼珠。“冷月接口道：”沈先生，妳的眼珠不停的轉來轉去，打的什麽主意？“沈陵故意表現不悅地道：”二夫人已準許在下考慮，妳們為何沒有壹點規矩，竟然打斷我的思路？“秋雲向他做鬼臉，冷月則伸伸舌頭。顯然他的反擊，對她們是既有趣，又有點可怕。
　　此刻，二夫人緩緩回過頭來，看看他們三人，道：”天色快亮啦，唉！又壹個夜晚逝去了。“”這話似是不該出自二夫人之口，應當是幽居深閨，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們的感嘆。“沈陵微壹笑道。
　　”我的感觸，像妳們這等人，哪能體會。“二夫人搖搖頭道。
　　沈陵聽了這話，心中微微壹動，當下道：”在下雖是庸俗之輩，可是對於這等悲傷歲月不居的感觸，卻不敢恭維茍同。古今以來，多少騷人墨客，發為感嘆之章，還有閨中淑女，樓頭少婦，攬鏡自憐，幽怨那韶光不駐，朱顏易老。其實這等情緒，對自己對世人有什麽用處？“三夫人微微壹哂，雖然含著嘲諷之意，但總算是個笑容，甚為難得。
　　”我說妳不懂就是不懂。“她話中的冷意已少了許多：”古往今來，誠然有無數男男女女，英雄也好，美人也好，都不免有‘不許人間見白頭’之慨，就連孔聖人他老人家，俯視著茫茫流水之時，感到時光正如流水壹般，因而發出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感慨，可是，妳信不信，我的感慨卻比這些人都深刻，只具壹種意義。“”聽起來似乎真有這麽回事。“
　　沈陵點點頭道：”請問妳的感慨另具什麽意義？為何比先聖以及所有世俗之人都深刻些？“”因為我不願像所有的人壹樣，屈服於既成的事實。“她鄭重地道：”世間之人，不論賢愚，對於時光流逝這件事，莫不認為是理所當然。換言之，他們已屈服在這種事實之下，但我卻不甘屈服，雖然直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想出什麽辦法……“沈陵並沒有笑她，反而嚴肅地思考這個問題。
　　這等新穎的超特的見解，他當真聞所未聞，自然更沒有思考過，因為他做夢也想不到，竟然有人想向”時間“挑戰的。
　　說老實話，他根本不能虛擬幻想出與時間抗爭的情況，這是壹個怎樣形式的戰鬥呢？而且就算她能夠得勝，那是什麽樣子的勝利？如何才是勝利？使時間停頓麽？抑是超越在時間之外？
　　他有些迷惘地擡起目光，向二夫人望去，搖搖頭道：”妳這個敵手，是什麽樣子我都想不出來，更別說與它戰鬥了。“二夫人贊許地道：”對了，妳應該想不出來才是。因為時間並不是物體，而是天地之根源，所以沒有形狀可言。“秋雲呻吟壹聲，道：”二夫人，婢子可以到外面等候麽？“冷月亦道：”我也出去壹下……“。
　　二夫人點點頭，等她們出去後，才道：”這兩個丫頭雖是聰慧，也讀過不少書，可是每當我與她們談論這些問題時，她們就會頭昏腦脹了。“沈陵坦白地道：”在下也有昏眩之感，因為這個問題，實在太傷腦筋了，簡直教人不知從何想起，摸不著邊際。“”妳的腦筋如果不多多磨練，碰到問題時，就會像現在這等樣子了，在其他方面亦如此，必須多加磨礪。“沈陵設法引開早先的話題，以免繼續探討那混沌迷茫的問題。
　　他道：”妳既然拿‘時間’作為敵手，何以對世俗的人和事，依然感到興趣？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豈能配做妳的敵手？“”老實說，我可沒把妳們當作敵手，因為妳們實在配不上，可是我又不得不參與這種爭持拚鬥之中。正如我剛才說過的，每個人的各方面，都須加以不斷的磨礪。“沈陵忙道：”妳可以先分壹分是非黑白才插手呀！例如妳參加我們這壹邊，在妳而言，仍然是磨礪而已，但所作所為，卻是為了公義和真理。“二夫人冷冷壹笑，道：”這種話妳用不著多說了，什麽‘公義’真理‘，都不過是騙人的字眼而已……“她這是第二度現出笑容了，可惜的是，壹來仍是冷笑，毫無友善味道。二來她說的話，不但自高自大，而且荒謬。因此沈陵突然覺得她這個笑容，極為醜惡可憎，真是到了令人討厭的地步。
　　他將目光移開，心想這等冷酷自私的人，只要自己能得以脫逃並能恢復內力，將列為必殺的名單。
　　只聽二夫人又道：”這等世俗的愚蠢問題，根本不值壹談，我們還是回到真正的問題上，妳有了答案沒有？“沈陵本來打算不理她，任憑她愛怎樣發落自己都可以。但想到自己的生死事關工作之成敗，又不可不理。
　　”沒有答案。“沈陵沈默片刻才回答。
　　”什麽？沒有答案？“二夫人驚愕地瞪著沈陵，他也毫不退縮地瞪視她。
　　艙門外突然出現人影，原來是秋雲冷月，聽得艙內靜寂無聲，又恰當兩人高聲爭辨之時，因此以為沈陵已被解決，不禁探頭窺望。
　　二夫人不悅地轉過頭去，向她們瞪了壹眼。
　　秋雲和冷月都吃驚地縮回隱沒。
　　”沒有答案就是答案，答案是我絕不求饒投降。“沈陵堅決地道。
　　二夫人點頭，道：”既是如此，我只好動刑了。“她拍壹下手掌，轉眼間秋雲冷月壹同進來。
　　二夫人吩咐道：”妳們準備壹下’神仙罩‘。“秋雲冷月兩婢都楞了壹下，俏麗的面上，泛起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秋雲道：”二夫人，妳當真要使用它麽？“
　　二夫人面色壹沈，道：”快去準備，不得多言。“兩婢應了壹聲，但卻沒有移動。
　　秋雲皺起秀眉，道”二夫人想施刑呢？抑或是想知道敵方的秘密？“二夫人不悅道：”這是什麽話？當然想知道敵情啦！難道對他施刑之舉，於我有什麽興趣不成？“秋雲道：”既然如此，何不把他交與婢子們，限以時間，如果婢子們不能說服他，再向他施刑也不遲。“冷月亦忙道：”這樣做法，對二夫人也沒有什麽損失呀！“二夫人沈吟半響，始道：”好，把他帶到隔壁的艙房中。“沈陵沒開口說話，兩婢的好意，實在使他不好意思再說什麽。
　　在他觀察中，兩婢絕不是在演戲，而是真心想獲得這個機會，試圖說服他。這壹片心意，豈可不領受？
　　秋雲冷月馬上過來解開身上的布帶，扶他往艙外走，壹忽兒就置身於另壹間艙房之內。
　　他壹面觀察此艙的陳設，壹面道：”在下先向兩位道謝，等會如有失禮失態之處，還望兩位不要太見怪。“冷月輕嘆壹聲道：”我不知道為什麽要幫秋雲，勸二夫人把妳交給她？“”沈先生與眾人不同，妳難道感覺不出來？“秋雲正色道。
　　”是的，他的確是出眾的男人。“冷月承認道：”但這又有什麽用處？越是出眾，越死得快些。“”他如果稍為低頭，就沒有事啦！“
　　”如果他肯低頭屈服，就失去出眾的特點了。“冷月對秋雲之言，不表同意。
　　”那麽妳要我怎麽做？去勸二夫人將他毀了麽？“秋雲嘟起嘴巴，不高興道。
　　沈陵心中好笑，因為這兩個俏婢，還未來勸說自己，卻已發生了爭辯。
　　這間艙房，布置甚為簡陋，只有壹桌壹椅，都很粗劣。
　　壹邊的艙壁上，卦著壹條鞭子，壹根烙鐵和兩件形狀奇怪的東西，但壹望而知乃是刑具無疑。
　　他不看此艙陳設布置，也就罷了，這壹看之下，頓時感到壹種陰森淒慘的氣氛。
　　他心中明白這是配合行刑，以便增加效果，加重受刑之人心上的壓力。如此受刑人的意誌自然較易崩潰而屈服。
　　他唯壹覺得奇怪不解的是，這壹間艙房占地不大，布置簡陋，為何就能產生這種陰森悲慘氣氛？可見得布置這間刑房的人，胸中定必大有學問。
　　冷月不安地走近沈陵，她顯然被秋雲的話頂得無言以對，並且因而大感為難，才有這種不安的表情。
　　”唉！我們當然不能勸二夫人毀了沈先生，如果可以這樣做，根本不必冒險請求這個差事了。“秋雲跟著嘆口氣，道：”誰說不是呢！沈先生妳可知道，如果我們勸說妳的任務失敗，我們卻得捱受責罰，而且這場責罰可能嚴重得教人難以置信。“”兩位姑娘務必請原諒，無論妳們將受到多麽嚴重的處罰，在下也不能因為憐惜妳們而失節投降。“沈陵態度堅決地道。
　　”當然啦，我們亦沒有這個意思。“冷月柔聲道：”我們甚至不敢希望妳相信將會有這種後果呢！“她站在沈陵身前，相距還不到兩尺，因此沈陵幾乎可以嗅到隨同她柔和話聲而噴到面上的芳香氣息。
　　冷月又輕嘆壹聲，伸手替沈陵拉平胸前的皺紋，她的手輕柔地在夜行衣上輕拂，那雪白的纖美玉手，指甲上數點紅艷的寇丹顏色，特別惹眼。
　　沈陵在她們挾扶之下，落坐在唯壹的那張椅中，他向她們投以感激的壹瞥。
　　”想不到我壹旦受制，身體就馬上變得如此衰弱，連站著也覺得很累。“沈陵苦笑道。
　　”這就是任何人都無法熬得過苦刑的重要原因了，打從施刑開始，妳已經沒有體力可以對抗連綿不斷的痛苦，不久妳就變得身心交瘁，勇氣和意誌消失殆盡。可是離結束尚遠，妳必須得熬上好幾個晝夜，方能結束這壹場痛苦……“秋雲輕聲道。
　　沈陵心知她說的都是實情，尤其是她描述的心理上所感受到的痛苦歷程，迄至崩潰為止，都很真實。
　　”那有什麽可怕的？如果我實在熬不住，馬上投降就是了。“他開玩笑地道，心中卻另有盤算。
　　秋雲皺起秀眉，道：”萬壹二夫人到時已不願接受，又或是明知妳的意誌已經完全崩潰，反正再也不敢抗拒她，所以非將妳折磨至徹底崩潰為止，才與妳說話，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沈陵見她說得真摯，便不好意思胡扯了。
　　於是正經地道：”妳們的好意，在下永遠銘感於心。當然我不會把這件生死大事當作兒戲之事。“沈默了壹陣，冷月柔聲道：”妳瞧咱們能否商量壹下？也許可找出壹個折衷的辦法。“”若是要我做出失節的背叛行為，兩位姑娘請免開尊口。“沈陵凜然道。
　　冷月蹲在他膝前，仰頭望著他，美眸中射出熱切的期望，接口說道：”如果妳能夠不失節，或者減到最低限度，而能夠避免了受刑殺身之禍，豈不是兩全其美麽？“沈陵難以置信地瞧著她，忽然發現這個充滿青春氣息的少女，竟然散發出十分吸引人的艷光。
　　他隨即轉眼向秋雲望去，這壹個俏麗少女，比冷月瘦壹點，也顯得更為清秀飄逸，雖然不像冷月那般艷光迫人，但卻另具風韻，真像是天空中瀟灑閑逸的雲彩，令人能神往註視。
　　在這等情況之下，沈陵居然尚有審美的心情，這壹點使他自己亦不覺失笑起來。他的壹絲笑意，卻使冷月誤會了。
　　”妳敢情認為此計行得通麽？“冷月歡愉地道。
　　沈陵不忍澆她冷水，只好順著她的口氣道：”說不定，但妳別忘了，這個問題的關鍵，不在我，而是在二夫人手中，她偵訊之時，將要問些什麽話，咱們哪能知道？又如何能避重就輕地回答呢？“秋雲插口道：”只要妳原則同意了，其他問題，我們可逐步找出解決之法。“冷月雙手擱在他膝頭上，面上泛起嫵媚可愛的笑容，安慰他道：”壹定有法子解決的，妳可知道，我家二夫人多少年來，從沒有跟任何年輕男人，談過這許多的話，而且她素來言出必行，沒有像今晚這樣壹改再改的……“沈陵笑道：”聽妳如此說，在下應該感到萬分榮幸了？“秋雲馬上說道：”沈先生千萬要小心，別對我家二夫人發生誤會才好。“”妳放心吧，我難道會愚蠢得自作多情起來麽？“沈陵瀟灑地壹笑。
　　秋雲放心地點點頭，道：”這就好了，二夫人跟壹般女子不同，說句良心話，她肯與妳談到許多問題，已經是很看得起妳啦！“沈陵的個性原本瀟灑不羈，當下道：”這樣說來，我對妳們兩位，便可以自作多情了，是也不是？“秋雲微微含羞地移開目光，避過他的註視，道：”妳問冷月吧！別問我。“沈陵低頭望著冷月，只向她輕揚眉毛，代替詢問。
　　冷月媚笑道：”我們以後再談好不好？“
　　”當然好啦，現在我們談什麽？“
　　”談正經事呀！“
　　冷月的笑容馬上消失了，微微現出愁色：”我們得趕快商議辦法，使二夫人不會問得太多，不然的話，到時我和秋雲就難做人了。“沈陵尋思了壹下，才道：”照這麽說，我既願接受二夫人的偵訊，求的只不過是壹個好死，其實並無獲。因此，她不應該問得太多，至少在這壹點上可以稍為通融，妳們認為對不對？“秋雲彎低身子，在他耳邊輕輕道：”別這麽說，我們馬上去向她求情，希望她肯在偵訊之後，就釋放了妳。“沈陵點點頭，道：”但願如此。“
　　他口中雖在附和著她，心中卻迅快忖道：”她們開始之時，利用此艙的氣氛，又故意很自然地強調毒刑的厲害，壹步步向我心靈上施以壓力，直到我深信不疑，決心有了動搖跡象，然後使我感到她們的情意，以及二夫人對我的重視，激起我求生的欲望，我越想活下去，就等於越發軟弱下去。現在她們再給我可以不死的希望，而以她們的美貌和情意，令我憧憬活下去的快樂，如此高明的手法，除非第壹流的頭腦，如何設計得出來呢？“冷月離開他的膝蓋，站起身說道：”既然妳同意，我就去報告二夫人，秋雲，妳陪著他。“秋雲欣然道：”妳去吧！“
　　冷月姍姍去了，艙內只剩下沈陵和秋雲。
　　”妳認為冷月能不能說服二夫人呢？“沈陵問道。
　　”我真的不知道。“
　　秋雲舉手掠掠飄垂下來的頭發，姿態甚為憂雅：”我家二夫人素有神鬼莫測之機，她的心思，我們永遠猜不到。“”哦！原來如此。“
　　”其實還是不要猜的好。“她泛起恬靜的笑容：”壹個人不要太能幹，可以省去許多麻煩。“沈陵點點頭道：”是的，這是自求多福的好法子，可惜有些人永遠不肯放棄權力。“他四顧壹眼接著問道：”這兒應該多擺些家具才對，實在太單調了。“”妳如果是外行人，最好別多嘴，人家布置這個小小艙房，已經不知費了多少心血……“”哦！難道又是妳家二夫人精心布置的麽？在下實在不敢恭維。“”是她的壹個朋友布置的。但雖然不是她，她也不要批評。因為她很看重這位朋友，還說他是天才呢！“沈陵已獲得他想知道的答案，甚感滿意。表面上卻嗤之以鼻，道：”天才，這算哪門子的天才？但正如妳說的，咱們不談這個，請問壹聲，妳家二夫人的姓名，我可不可以向她請教？“秋雲笑道：”當然可以，但她回不回答，卻不知道了。“”妳們說話總愛留下疑問，全然得不到答案，真是沒意思。難道妳家主人壹旦加入了東廠，就永遠必須這麽神秘，什麽話都不可以坦白的說麽？“”我們生下來就是奴婢，壹切都只好聽主人的了。“秋雲聳聳肩道。
　　艙門輕響壹聲，壹個人走進來，竟然是二夫人本人。
　　她面色沈重，顯得很不高興的樣子。
　　”瞧妳這個沒腦筋的人，已經給他騙了多少隱情啦！“她叱責道：”再讓妳們呆下去，只怕連妳每天吃幾碗飯也通通抖出來了。“秋雲被罵得莫名其妙，瞠目道：”婢子什麽話都不敢說呀！“二夫人哼了壹聲，道：”還說沒有？他最初想知道這壹間刑艙，是不是我設計的，而妳已告訴他了，剛才他又故意在話中套妳，特地提起東廠，以便確定我是屬於東廠方面呢？抑或是錦衣衛方面的。而妳這個傻丫頭，壹點察覺那沒有，使他得以證明了我是屬於東廠的。“秋雲幾乎哭出來了，因為她做夢也想不到這裏面還有那麽多的文章，目下二夫人指了出來，果然確有實據，毫無疑問。
　　她怨嗔地望了沈陵壹眼，低頭向門口行去。
　　沈陵道：”秋雲姑娘，我很抱歉。“
　　秋雲壹直行了出去，不敢回頭看，但芳心之中，卻感到十分舒服，已消失了任何怨恨這個青年的意思了。
　　二夫人冷冷道：”我瞧妳很會討好女孩子，因此我認為我們相遇的地方，壹定有點問題。
　　那兒俱是勾攔院，相信妳們在那邊有人潛伏，妳對付女孩子的手腕，無疑是在妓院中磨練出來的……“沈陵內心大為震驚，這個女人觀察力之強，頭腦之靈敏，心思之縝密，實在稱得上是第壹流的。
　　此外，她能賞識壹個擅長設計布置的人，推許為”天才“，將壹間簡陋的艙房，弄得十分陰森可怕，以增加她施展壓力時的心靈影響，這等才智，教人不能不佩服，至於那個擅長設計布置的人，亦非常了不起。
　　因為他竟能夠將如此簡陋狹小的空間，創造出壹股迫人的陰森氣氛，細論起來，實在比設計豪華宏大的宮室要困難得多。
　　因為大凡設計大的工程，要以”功力“為重，如是簡單的東西，而要表現出特殊效果，則非屬”天才“不可了。
　　沈陵對這個二夫人了解越多，就越發感到她的高明，也可以說越感到她是個可怕的人物。
　　他暗暗忖道：”如果我有選擇的話，第壹個要殺的人，就是這位二夫人了。“他凝視著面前這個女子，道：”妳並不是那些板起面孔的道學家，該不會真心責怪在下時時流連於秦樓楚館中這件事吧？“”當然不會責怪妳。“二夫人道：”而是認為在這些鶯鶯燕燕之中，有了妳們的耳目，我知道妳心中亦相信，我要查出哪些是妳們的人，並非難事。“”我相信。“
　　”瞧，其實我不需向妳用刑，亦可以從妳身上發掘出許多有價值的線索。“”妳的確有這種本領。“
　　二夫人正要開口，忽又中止，凝眸註視著他，過了壹陣，才道：”妳可知道我剛才在尋思什麽？“”不知道。“
　　”妳別裝啦！現在想裝作笨瓜，業已來及了，我告訴妳，剛才我忽然生出好奇之心，所以暫時中止說話，用心思索妳當時心中正在想什麽。“”妳可曾得到答案？“沈陵淡然壹笑。
　　”有，當時我迅快地從各方面推想，最後認為妳的反應，自應是對我的感想，換言之，在我說了不少話之後，妳對我作了壹個初步的結論，並且聯想到應付我最好的方法，這個方法很簡單，那就是盡可能殺死我，以免危害妳效忠的組織。我推測得可對？“”妳當真可以當得上有神鬼莫測之機的評語，唉！我不幸落在妳手中，只好認命啦！“沈陵無奈地嘆道。
　　二夫人微微壹笑，露出潔白的貝齒。
　　她的笑容太難得了，所以這壹笑竟使沈陵泛起了”嫣然“的形容詞。雖然在事實上，她臉上有胎記，並不漂亮。
　　”妳雖是個機警多計之人，但仍然保留坦白的氣質，甚是難得，由於這壹點，我也許會對妳寬容些。“她的聲音也變得溫和些。
　　沈陵苦笑壹下，道：”那就謝謝妳啦！“
　　這時艙壁上微微壹響，沈陵轉眼望去，但見壹根幼細如絲的銅線，從壁間透現垂下來。
　　二夫人伸手拉住銅線末端，道：”妳馬上就要聽到壞消息啦！“”哦！妳打算用這根銅線勒死我？“他故作不知該銅線的功用，正色地問。
　　”不是，要殺妳何須這麽麻煩？“
　　二夫人搖頭笑道：”這根銅線乃是我與外面通訊之物，借由線上的震動，告訴我外面簡單的消息……“”原來如此。但外面的人何不幹脆在艙門外傳達？而要利用銅線，豈非多此壹舉？“”因為此艙經過特別設計，聲音完全隔絕。“二夫人笑道：”只有我壹個人，在外面時能夠設法聽到裏面的聲音，亦可將聲音傳入艙內，像冷月秋雲她們就不行啦！所以妳可放心高聲說話，外面的人絕對聽不到的。“沈陵心中壹動，盯住對方的臉龐，問道：”外面發生了什麽事呢？“”秋雲剛剛向我報告，有兩個人已到達碼頭查看。“二夫人亦註視著他。
　　”這與在下有何相幹？為何說是我的壞消息？“沈陵反問。
　　”他們不會是廠衛中人，因為鄭文祥乃是奉命監視我的小組負責人，縱是逾時不歸，那些手下們亦不會自動來找他。所以這兩個身分不明的人，必定是妳那壹方面之人。“沈陵心頭大震，但口中淡淡地道：”那也不見得，敝方之人，不可能這麽快就追查到此地來。“二夫人恢復了冷漠的神情和口吻，道：”早先冷月已將妳留下的暗號改動，本來妳的暗號，是表示遇上強敵，不必涉險追查之意，可是經冷月那樣壹改動，意思就完全相反……“她的話聲戛然而止，冷冷地凝視對方。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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