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林氏家主（壹）

　　林縛、周普等人走到村西頭趙虎家裏。
　　趙虎在家裏為老大，下面還有三個弟妹，都陸續長大成人，老宅院才三間草房子加蓋了壹間寮舍，牲口棚，不夠住壹家人，所幸他在鄉營這兩年攢了些銀子，他家就緊挨著老宅新建了座院子。三間房，都是青磚瓦房，新糊的窗紙，門窗檁梁還飄著桐油的香味，房前是有個曬場，院子角落裏還有壹塊菜畦跟雞鴨寮跟狗舍。趙虎養的土狗嗅著生人的味道，從院子角落裏的狗舍沖出來，朝周普，陳恩澤呲牙狂吠，給趙虎踢了壹腳，悲鳴著夾起屁股貼著趙虎的腳討好。
　　整間院子有半畝大小，雖然不能跟村東頭的那些個富貴人家比，新院子在村西頭也是相當打眼。剛建院子時，林縛與林景中還跟趙虎開玩笑說，就憑這房子就能討壹房好媳婦。
　　“虎子哥相中下林村郭老頭家的閨女紅英，妳去江寧趕考，嬸子就托人去說親，那邊也有這個意思，不過月前虎子哥給趕過鄉營，那邊就反悔不談了。”林景中說起趙虎的傷心事。
　　趙虎卻渾不在意，說道：“什麽叫我相中了？都是我娘瞎操心，不談拉倒，我還嫌他家閨女臉上有麻子呢。”
　　林景中說到這個女孩子，林縛也見過，臉上是有幾粒白麻點，但不明顯，或者說看上去更覺得俏皮壹些，雖然無法跟蘇湄、小蠻或七夫人相比，也是俊俏姑娘。
　　林縛知道趙虎就嘴巴硬，輕捶了捶他的肩膀，說道：“人家姑娘對妳有意思不？要不要我求七夫人幫妳再找郭老頭家說親？”
　　林景中也覺得林縛這趟回來跟以前有些不壹樣，換作以前，林縛絕對不會主動將趙虎的事情攬自己身上，倒不是三人之間關系不好，而是林縛天生性子弱，膽小怕事，自己的事求到人家頭上都畏首畏尾的，又怎麽會將別人的事情往身上攬呢？剛才林縛在街頭拒絕七夫人安排周普舅甥兩人的好意也是以前不會發生的。林景中心裏想，也許是考上舉人，林縛也覺得自己的身份地位跟以前大不壹樣，做什麽事情再沒有必要畏首畏尾，怕東怕西了，也許是旬月來的遇匪遭遇，讓他見了世面。
　　趙虎想不到這麽細，聽林縛要去求七夫人給他說親事，還有些靦腆，說道：“說這些做什麽，先安置下來，找地方喝酒才是要緊。”到底想著林縛是新考中的舉人，將東廂房讓給林縛單獨住，“妳睡這裏，就要麻煩周大哥還是小家夥跟我擠西廂房了。”朝著隔壁老宅的院子裏喊，“梅子，梅子，妳秀才哥回來了，暫時住我這裏，妳過來幫忙收拾壹下……”
　　林縛說他跟周普還有陳恩澤擠西廂房就成，哪能鳩占鵲巢。
　　陳虎堅持道：“妳以後就是舉人老爺了，我們再怎麽熟絡，也不能壞了規矩啊。”
　　林縛心裏微微壹嘆，也不知道是堅持好，還不是不堅持好。
　　趙虎的妹妹春梅是長相乖巧的女孩子，皮膚有些黑，從半身高院墻探頭看過來，手裏還拿著繡花布，看見林縛等人站在院子裏，欣喜地說道：“真是秀才哥回來了！我哥剛才托人捎信讓我娘去見七夫人，說是妳回來了，我還不信……妳要先住在我家啊？妳們等著，我就過來幫妳們收拾房子。”
　　這會兒，院子外有人喊：“趙虎，趙虎，林秀才他人在不在這裏？”
　　林縛與趙虎走到院墻前，看見遠處走來壹個穿長青褂子的青年深壹腳淺壹腳從田畦頭走來，他看見林縛與趙虎探出頭來，遠遠的就說道：“秀才，可找到妳人了，老爺聽見妳回來了，請妳過去壹下，我從村尾追到村西頭，早知道要走這麽路就牽壹匹馬出來了……”
　　這青年叫顧長順，是林家家主林庭訓身邊的親信。
　　“妳先跟著長順去見老爺。”趙虎說道：“房間我們來收拾，周大哥也由我們來招待。”林景中說道，林縛活著回來，對上林村，對林家來說是件大事，也難怪家主聽著消息就急忙過來召他過去見面。
　　“房間不要收拾了。我出來報信時，老爺還不知道林秀才決定將房子送給林桂生家住，不過老爺說了，秀才考中了舉人，怎麽也不能再住在村尾破窯房裏，南溪塬子有棟宅子空著，老爺已經讓人去收拾了。”顧長順說道，又拍了拍嘴，“瞧我，還秀才，秀才的喚妳，要該稱妳舉人老爺了。”嘴裏這麽說著，又朝周普拱拱手，說道：“這位就是對林秀才援手的周爺？我家老爺也請周爺過去壹下，要當面相謝呢。有什麽行李，麻煩趙虎，小五直接送南溪塬子去，桂娘在那裏幫忙收拾呢。”
　　林景中雖說也是林家的子弟，畢竟是旁支，又沒能考取功名，只在貨棧裏當賬房，在林家的地位不能跟林庭訓身邊的親信相比，顧長順使喚他起來也十分的順口，林景中心裏雖然有些不滿，也不會表現出來。
　　換作以前，林縛壹定會受寵若驚，欣喜若狂，立馬會得意忘形，屁兒顛顛的跟著顧長順趕去大宅跑到林庭訓面前去謝恩。
　　在石梁縣，不知道知縣梁左任的山民村夫很多，不知道林家家主林庭訓的人卻很少。過去二十年裏，林庭訓是這片土地說壹不二的主人，每回新的石梁縣知縣赴任，赴任第壹件事不是詢問民生，而是遞帖子到林宅來拜謁。林縛壹回來，林庭訓就要見他，還讓他搬進村頭的宅子去住，在石梁縣，在上林村，在林家，這該是多大的榮幸。
　　林景中也不計較顧長順差遣他打下手的事情，跟趙虎在壹旁替林縛高興：“妳看看，壹回來，立馬就有好事上門來——南溪塬子裏的那棟宅子，真是精致漂亮。二公子納了小妾，打算安置在那裏，結果那女人給二少夫人趕出了上林村，那宅子就壹直空著，沒想到本家能讓妳住進去——本家日後肯定會對妳更器重的。”
　　林縛知道南溪塬子那棟宅子，雖不大，但是園子十分的精致，他以前經過那裏，也曾幻想過何時能住進這樣的宅子此生也無憾了。然而當林庭訓拱手將這宅子送到眼前，林縛心裏完全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他平靜地看著眼前的顧長順，二十七八歲，身材瘦削，卻壹臉的精明，恭恭敬敬地站在那裏，誰也不去想在自己去江寧參加鄉試之前，顧長順對他的態度不比他對林景中更客氣。
　　“不用那麽麻煩，我借住趙虎家挺好，趙虎也不嫌再添三副碗筷，妳等我們壹會兒，這些稍收拾下，我跟妳去拜見老爺。”林縛淡淡地說道。
　　顧長順、林景中、趙虎三人聞言色變。周普笑了笑，拉著陳恩澤拿包裹進去收拾，這種事情，他完全插不上手。
　　顧長順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完全沒有想到林縛會拒絕老爺的好意，楞在那裏都不知道要說什麽好，林景中、趙虎也不知道林縛吃錯了什麽藥。
　　當著顧長順的面，林景中拼命給林縛擠眼睛，趙虎直接將林縛拉到壹邊，壓著聲音：“妳沒有吃錯什麽藥吧，我這狗窩，哪裏比得上南溪塬子的宅子？妳是不是擔心我跟景中看了眼饞難受，妳放心，我們只會替妳高興！”
　　“這次回來我自有打算。”林縛安慰趙虎、林景中，不打算讓林庭訓的親信顧長順聽到什麽，壓低聲音說話，“我先帶著周大哥見家主，晚些回來跟妳們細說……”
　　趙虎、林景中不知道林縛心裏打什麽主意，他們壹向都不認為林縛自己能有什麽主見，見林縛態度堅決，心裏焦急得很，拉著他的手，要先進屋跟他將事情說清楚，免得他去見家主時說錯話，好事變成壞事。
　　要改變別人對自己的印象不是壹朝壹夕能成，趙虎、林景中也是好心，林縛也只能無奈的笑笑，跟顧長順說道：“麻煩妳在院子裏等片刻……”先跟趙虎、林景中進了房。
　　進了房，見趙虎、林景中急切地想勸自己不要做傻事，林縛笑著說道：“林庭訓哪裏會無緣無故對我好？無非是看我考中舉人，還有些用處，所以給些好處，希望我以後就老老實實的做本家手裏的壹粒棋子……”
　　“妳知道多少人巴不得給本家當棋子？”林景中焦急的勸說道：“虎子哥給鄉營趕出來，妳不要看虎子哥臉上滿不在乎，心裏多少有些後悔——整個鄉營不都是本家手裏的壹粒棋子？雖說中了舉能到縣裏謀個壹官半職，但是沒有本家的關系幫妳走動，就算妳的名額報備上去，要等到猴年馬月才有實缺輪到妳頭上？這兩年，我在貨棧裏做事，算是看明白了，也認了命！妳說妳，平時軟塌塌的，這趟回來骨子裏怎麽就清高起來了？”他轉念想到壹件事情，眼睛壹亮，激動的抓住林縛的肩膀，問道：“難道妳想進燕京參加會試？”
　　考中舉人雖然有了當官的資格，但是要報備宣撫使司衙門，候缺待補，等上幾年幸運的補了實缺，通常也只是地方上的小官小吏。舉人出身的官吏晉升通道很窄，能在老去之前混個七品知縣，已經算是祖墳上冒青煙了。也有很多舉人混了半輩子也混不上壹官半職，但是有了功名，在地方也是士紳壹族，不僅有同窗，同年在官場叱咤風雲的人脈，本朝舉人本身在政治，文化以及經濟上就有許多的特權，憑借人脈與這些特權，也能混個半世富足。但是，無論當不當官，舉人都要在地方上廝混，是無法跟地方豪族對抗的，甚至絕大多數會主動托庇地方豪族門下，相互勾結。
　　林縛本來就是林家人，即使以前受盡本家的冷眼，不是壹切都要往前看嗎？林景中這兩年務實多了，他知道林縛就算考中舉人，想要在石梁縣立足，還是要看本家的臉色，除非林縛決心去燕京參加會試。


卷二 東陽豪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