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

金庸

修真武俠

“天龍八部”這名詞出於佛經。許多大乘佛經敘述佛陀向諸菩薩、比丘等說法時,常有天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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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老魔小醜 豈堪壹擊 勝之不武

天龍八部 by 金庸

2018-9-4 22:34

  慕容復緊急中接過鄧百川擲來的長劍,精神壹振,使出慕容氏家傳劍法,招招連綿不絕,猶似行雲流水壹般,瞬息之間,全身便如罩在壹道光幕之中。武林人士向來只聞姑蘇慕容氏武功淵博,各家各派的功夫無所不知,殊不料劍法亦竟精妙若斯。
  但慕容復每壹招不論如何淩厲狠辣,總遞不到段譽身周壹丈之內。只見段譽雙手點點戳戳,便逼得慕容復縱高伏低,東閃西避。突然間啪的壹聲響,慕容復手中長劍與段譽的無形劍氣正面相撞,斷為兩截,半截劍身飛上半空,斜陽映照,閃出點點白光。
  慕容復猛吃壹驚,卻不慌亂,左掌急揮,將兩截斷劍當做暗器,向段譽激射過來。段譽大叫:“啊喲!”手足無措,慌作壹團,急忙伏地。半截斷劍從他頭頂飛過,高手比武,竟出到形如“狗吃屎”的丟臉招數,委實難看已極。慕容復長劍雖給截斷,但敗中求勝,瀟灑自如,反較段譽光彩多了。
  風波惡叫道:“公子,接刀!”將手中單刀擲了過去,慕容復接刀在手,見段譽已爬起身來,笑道:“段兄這招‘惡狗吃屎’,是大理段氏的家傳絕技麽?”段譽壹呆,說道:“不是!”右手小指揮動,壹招“少沖劍”刺了過去。
  慕容復舞刀抵禦,但見他忽使“五虎斷門刀”,忽使“八卦刀法”,不數招又使“六合刀”,頃刻之間,連使八九路刀法,每壹路都能深中竅要,得其精義,旁觀的使刀名家盡皆嘆服。可是他刀法雖精,始終沒法欺近段譽身旁。段譽壹招“少沖劍”從左側繞來,慕容復舉刀擋格,當的壹聲,壹柄利刃又給震斷。
  公冶乾雙手揮出,兩根判官筆向慕容復飛去。慕容復拋下斷刀,接過了判官筆,壹出手,招招點穴招數,筆尖上嗤嗤有聲,隱隱然也有壹股內力發出。
  段譽百余招拆將下來,畏懼之心稍戢,慢慢領會了內息脈絡,記起伯父和天龍寺枯榮大師所傳的內功心法,將那六脈神劍使得漸趨圓轉融通。忽聽得蕭峰說道:“三弟,妳這六脈神劍尚未純熟,六種劍法齊使,轉換之時中間留有空隙,對方便能趁機趨避。妳不妨只使壹門劍法試試。”段譽道:“是,多謝大哥指點!”側眼看去,只見蕭峰負手旁站,意態閑逸,莊聚賢卻躺在地下,雙足斷折,大聲呻吟。
  原來蕭峰少了慕容復壹個強敵,和遊坦之單打獨鬥,立時便大占上風,只是和他硬拚數掌,每壹次雙掌相接,都不禁打個冷戰,但感寒氣襲體,說不出的難受,當即呼呼猛擊數掌,趁遊坦之舉掌全力相迎之際,倏地右腿橫掃。遊坦之所長者乃冰蠶寒毒和神足經內功,拳腳上功夫全學自阿紫,那就稀松平常之極,驀覺腿上壹陣劇痛,喀喇壹聲,兩條小腿脛骨同時折斷,便即摔倒。蕭峰朗聲道:“丐幫向以仁俠為先,妳身為壹幫之主,豈可和星宿派的妖人同流合汙?沒的辱沒了丐幫數百年來的俠義美名!”
  遊坦之所以得任丐幫幫主,全仗武功過人。至於見識氣度,指揮行事,均不足以服眾,何況戴起面幕,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壹切事務全聽阿紫和全冠清二人調度,眾丐早已甚為不滿。這日連續抓死本幫幫眾,當眾向丁春秋磕頭,投入星宿派門下,眾丐更不將他當幫主看待了。蕭峰踢斷他雙腿,眾丐反而心中竅喜,竟沒壹個上來相助。全冠清等少數死黨縱然有心趨前救援,但見到蕭峰威風凜凜的神情,有誰敢上來送死?
  蕭峰打倒遊坦之後,見虛竹和丁春秋相鬥,頗居優勢,段譽雖會六脈神劍,有時精巧,有時卻笨拙無比,許多取勝的機會都莫名其妙地放了過去,忍不住出聲指點。
  段譽側頭觀看蕭峰和遊坦之二人,心神略分,六脈神劍中立時出現破綻。慕容復機靈無比,左手揮出,壹枝判官筆勢挾勁風,向段譽當胸射到,眼見便要穿胸而過。段譽見判官筆來勢驚人,不由得慌了手腳,急叫:“大哥,不好了!”
  蕭峰壹招“利涉大川”,從旁拍擊過去,判官筆為掌風所激,筆腰竟爾彎曲,從段譽腦後繞了個彎,向慕容復射了回去。
  慕容復舉起右手單筆,砸開射來的判官筆,當的壹聲,雙筆相交,只震得右臂發麻,不等那彎曲了的判官筆落地,左手壹抄,已然抓住,便即使出崆峒派的單鉤鉤法。
  群雄既震於蕭峰掌力之強,又見慕容復應變無窮,鉤法精奇,忍不住也大聲喝彩,都覺今日得見當世奇才各出全力相拚,確然大開眼界,不虛了此番少室山壹行。
  段譽逃過了飛筆穿胸之險,定壹定神,大拇指按出,使動“少商劍法”。這路劍法大開大闔,氣象宏偉,每壹劍刺出,都有石破天驚、風雨大至之勢。慕容復壹筆壹鉤,漸感難以抵擋。段譽得蕭峰指點,只專使壹路少商劍法,果然這路劍法結構嚴謹,再無破綻。本來六脈神劍六路劍法回轉運使,威力比之單使壹劍強大得多,但段譽不懂其中訣竅,單使壹劍反更圓熟,十余劍使出,慕容復已額頭見汗,不住倒退,退到壹株大槐樹旁,倚樹防禦。
  段譽將壹路少商劍法使完,拇指壹屈,食指點出,變成了“商陽劍法”。
  商陽劍的劍勢不及少商劍宏大,輕靈迅速卻遠有過之,他食指連動,壹劍又壹劍地刺出,快速無倫。使劍全仗手腕靈活,但出劍收劍,不論如何迅速,總有數尺的距離,他以食指推動無形劍氣,不過是手指在數寸範圍內轉動,壹點壹戳,極盡方便。況慕容復給他逼在丈許之外,全無還手余地。段譽如和他壹招壹式地拆解,使不上第二招便已給取了性命,現下只攻不守,任由他運使商陽劍法,自是占盡了便宜。
  王語嫣見表哥形勢危急,心中焦慮萬分,她雖熟知天下各家各派的武功招式,但於這六脈神劍卻壹竅不通,沒法出聲指點,唯有空自著急。
  蕭峰見段譽的無形劍氣越出越神妙,既欣慰,又欽佩,驀地裏心中壹酸,想起了阿朱:“阿朱那日所以甘願代她父親而死,實因怕我殺她父親之後,大理段氏必定找我復仇,深恐我抵敵不住他們的六脈神劍。三弟初學乍練,劍法已如此神奇,我若和慕容復易地而處,確也難敵。阿朱以她的性命來救我壹死,我……我契丹壹介武夫,怎配消受她如此深情厚恩?”
  段延慶和鳩摩智二人見段譽所使“六脈神劍”神妙無比,雖知他所學未精,但只須有高人指點,稍加習練,便可成為天下第壹高手,忍不住都長嘆壹聲。鳩摩智的嘆息聲中盡是熱中艷美,段延慶發自腹中的這聲輕嘆卻充滿了淒涼神傷。
  鄧百川等見慕容復給段譽逼得窘迫已極,便想上前相助,忽聽得西南角上無數女子聲音喊道:“星宿老怪,妳怎敢和我縹緲峰靈鷲宮主人動手?快快跪下磕頭吧。”眾人側頭看去,見山邊站著數百名女子,分列八隊,每隊人各穿不同顏色衣衫,紅黃青紫,鮮艷奪目。八隊女子之旁又有數百名江湖豪客,服飾打扮,大異常人。這些豪客也紛紛呼叫:“主人,給他種下幾片‘生死符’!”“對付星宿老怪,生死符最具神效!”
  虛竹的武功內力均在丁春秋之上,本來早可取勝,只是壹來臨敵經驗實在太淺,本身功力發揮不到六七成;二來他心存慈悲,不少取人性命的厲害殺手,往往只施壹半便即收回;三來丁春秋周身劇毒,虛竹頗存顧忌,不敢輕易沾到他身子,卻不知自己身具深厚功力,丁春秋這些劇毒早就害他不得,是以劇鬥良久,仍相持不下。忽聽得壹眾男女齊聲大呼,為自己吶喊助威,向聲音來處看去,不禁又驚又喜,但見靈鷲宮九天九部諸女中倒有八部到了,余下壹部鸞天部想是在靈鷲宮留守。那些男子則是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及其部屬,人數著實不少,各洞主、島主就算並非齊到,也已到了八九成。
  虛竹叫道:“余婆婆,烏先生,妳們怎麽也來了?”余婆婆說道:“啟稟主人,屬下等接到梅蘭竹菊四位姑娘飛鴿傳書,得知少林寺眾賊禿要跟主人為難,因此知會各洞各島部屬,星夜趕來。天幸主人無恙,屬下不勝之喜。”虛竹道:“少林派是我師門,妳言語不得無禮,快向少林寺方丈謝罪。”他口中說話,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陽掌等仍使得妙著紛呈。
  余婆臉現惶恐之色,躬身道:“是,老婆子知罪了。”走到玄慈方丈之前,雙膝跪倒,恭恭敬敬地磕了四個頭,說道:“靈鷲宮主人屬下昊天部余婆,言語無禮,冒犯少林寺眾位高僧,謹向方丈磕頭謝罪,恭領方丈大師施罰。”她這番話說得甚為誠懇,吐字清朗,顯得內力充沛,已屬壹流高手境界。
  玄慈袍袖壹拂,說道:“不敢當,女施主請起!”這壹拂之中使上了五分內力,本想將余婆托起,哪知余婆只身子微微壹震,竟沒給托起。她又磕了個頭,說道:“老婆子冒瀆主人師門,罪該萬死。”這才緩緩站起,回歸本隊。
  玄字輩眾老僧曾聽虛竹訴說入主靈鷲宮的經過,得知就裏,其余少林眾僧和旁觀群雄俱各大奇:“這老婆子內力修為著實了得,其余眾男女看來也非弱者,怎麽竟都是這少林派小和尚的部下,真正奇哉怪也。”有人眼見虛竹相助蕭峰,而他有大批男女部屬到來,蕭峰陡增強助,要殺他已頗不易,不由得擔擾。
  星宿派門人見到靈鷲八部諸女中有不少美貌少婦少女,言語中便不清不楚起來。眾洞主、島主都是粗豪漢子,立即反唇相譏,壹時山頭上呼喝叱罵之聲,響成壹片。眾洞主、島主紛紛拔刀挑戰。星宿派門人不敢應戰,口中叫罵可就加倍汙穢了。有的見師父久戰不利,局面未必不好,便東張西望地察看逃奔下山的道路。
  段譽心不旁鶩,於靈鷲宮眾人上山全不理會,凝神使動商陽劍法,著著向慕容復進逼。想到王語嫣壹言壹動,盡在回護慕容復,心中氣苦已極,六脈神劍既已使動,內力持續激出,劍勢不衰。慕容復這時已全然看不清無形劍氣的來路,唯有將壹筆壹鉤使得風雨不透,護住全身,時時縮在大槐樹之後躲避劍氣。
  陡然間嗤的壹聲,段譽劍氣透圍而入,慕容復帽子遭削落,登時頭發四散,狼狽不堪。王語嫣驚叫:“段公子,手下留情!”段譽心中壹凜,長嘆壹聲,第二劍便不再發出,回手撫胸,心道:“我知妳心中所念,只妳表哥壹人,倘使我失手將他殺了,妳悲痛無已,從此再無笑容。段某敬妳愛妳,決不願令妳悲傷難過。”
  慕容復臉如死灰,心想今日少室山上鬥劍而敗,已是奇恥大辱,再因壹女子出言求情,對方才饒了自己性命,今後在江湖上怎還有立足的余地?大聲喝道:“大丈夫死則死耳,誰要妳賣好讓招?”舞動鋼鉤,向段譽直撲過來。
  段譽雙手連搖,說道:“咱們又沒仇怨,何必再鬥?不打了,不打了!”
  慕容復素性高傲,從沒將天下人放在眼內,今日在當世豪傑之前,給段譽逼得全無還手余地,又因王語嫣壹言而得對方容讓,這口忿氣如何咽得下去?他鋼鉤揮向段譽面門,判官筆疾刺段譽胸膛,只想:“妳用無形劍氣殺我好了,拚壹個同歸於盡,勝於在這世上茍且偷生。”這壹下撲來,羞憤滿胸,已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段譽見慕容復來勢兇猛,若以六脈神劍刺他要害,生怕傷了他性命,壹時手足無措,竟然呆了,想不起以淩波微步避讓。慕容復這壹撲誌在拚命,來得何等快速,人影壹晃,噗的壹聲,右手判官筆已插入段譽身子。總算段譽在危急之間向左側身,避過胸膛要害,判官筆卻已深入右肩,段譽“啊”的壹聲大叫,只嚇得全身僵立不動。慕容復左手鋼鉤使招“大海撈針”,疾鉤他後腦。
  段正淳和南海鱷神眼見情勢不對,又再雙雙撲上,此外又加上了巴天石和崔百泉。這壹次慕容復決意要殺段譽,寧可自己身受重傷,也決不肯有絲毫緩手,竟不理會段正淳等四人的攻擊,眼見鋼鉤的鉤尖便要觸及段譽後腦,突然間背後“神道穴”上壹麻,身子已給人淩空提起。“神道穴”要穴被抓,登時雙手酸麻,再也抓不住判官筆和鋼鉤,只聽得蕭峰厲聲喝道:“人家饒妳性命,妳反下毒手,算什麽英雄好漢?”
  原來蕭峰見慕容復猛撲而至,門戶大開,破綻畢露,料想段譽無形劍氣使出,壹招便取了他性命,萬沒想到段譽竟會在這當兒住手,慕容復來勢奇速,雖以蕭峰出手之快,竟也不及解救那壹筆之厄。但慕容復跟著使那壹招“大海撈針”時,蕭峰便即出手,壹把抓住他後心“神道穴”。本來慕容復的武功雖不及蕭峰,也不至壹招之間便為所擒,只因其時憤懣填膺,壹心壹意要殺段譽,全沒顧到自身。蕭峰這壹下又是精妙之極的擒拿手法,壹把抓住要穴,慕容復再也動彈不得。
  蕭峰身形魁偉,手長腳長,將慕容復提在半空,其勢直如老鷹捉小雞壹般。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四人齊叫:“休傷我家公子!”壹齊奔上。王語嫣也從人叢中搶出,叫道:“表哥,表哥!”慕容復恨不得立時死去,免受這難當羞辱。
  蕭峰冷笑道:“蕭某大好男兒,竟和妳這種人齊名!”臂上運力,將他擲了出去。
  慕容復直飛出七八丈外,腰板壹挺,便欲站起,不料蕭峰抓他神道穴之時,內力直透諸處經脈,他沒法在這瞬息之間解除手足的麻痹,砰的壹聲,背脊著地,手足攤開,只摔得狼狽不堪。旁觀群雄低聲私語,嘩聲連連。
  鄧百川等忙轉身向慕容復奔去。慕容復運轉內息,不待鄧百川等奔到,已翻身站起。他臉如死灰,壹伸手,從包不同腰間劍鞘中拔出長劍,跟著左手劃個圈子,將鄧百川等擋在數尺之外,右手手腕翻轉,橫劍便往脖子中抹去。王語嫣大叫:“表哥,不要……”
  便在此時,猛聽得破空聲大作,壹件暗器從十余丈外飛來,橫過廣場,撞向慕容復手中長劍,錚的壹聲響,慕容復長劍脫手飛出,手掌中滿是鮮血,虎口已然震裂。
  慕容復震駭莫名,擡頭往暗器來處瞧去,只見山坡上站著壹個灰衣僧人,臉蒙灰布。
  那僧人邁開大步,走到慕容復身邊,問道:“妳有兒子沒有?”語音頗為蒼老。
  慕容復道:“我尚未婚配,何來子息?”那灰衣僧森然道:“妳有祖宗沒有?”慕容復甚是氣惱,大聲道:“自然有!我自願就死,與妳何幹?士可殺不可辱,慕容復堂堂男子,受不得妳這些無禮言語。”灰衣僧道:“妳高祖有兒子,妳曾祖、祖父、父親都有兒子,便是妳沒有兒子!嘿嘿,大燕國當年慕容皝、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慕容龍城何等英雄,卻不料都變成了斷種絕代的無後之人!”
  慕容皝、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諸人,都是當年燕國的英主名王,慕容龍城則是“鬥轉星移”絕技的創始人,各人威震天下,創下轟轟烈烈的事業,正是慕容復的列祖列宗。他在頭昏腦漲、怒發如狂之際,突然聽得這五位先人的名字,正如當頭淋下壹盆冷水,心想:“爹爹昔年諄諄告誡,命我以興復大燕為終生之誌,今日我以壹時之忿,自尋短見,我鮮卑慕容氏從此絕代。我連兒子也沒有,還說得上什麽光宗復國?”不由得背上額頭全是冷汗,當即拜伏在地,說道:“慕容復識見短絀,得蒙高僧指點迷津,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灰衣僧坦然受他跪拜,說道:“古來成大功業者,哪壹個不歷盡千辛萬苦?漢高祖有白登之困,漢光武有冀北之厄,倘若都似妳這麽引劍壹割,只不過是個心窄氣狹的自了漢而已,還說得上什麽中興開國?妳連勾踐、韓信也不如,當真無知無識!”
  慕容復跪著受教,悚然驚懼:“這位神僧似乎知道我心中抱負,竟以漢高祖、漢光武這等開國中興之主來相比擬。”說道:“慕容復知錯了!”灰衣僧道:“起來!”慕容復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站起。
  灰衣僧道:“妳姑蘇慕容氏的家傳武功神奇精奧,當世罕有,只不過妳沒學到家而已,難道當真就不及大理國段氏的‘六脈神劍’了?瞧仔細了!”伸出食指,淩虛點了三下。
  這時段正淳和巴天石二人站在段譽身旁,段正淳已用壹陽指封住段譽傷口四周穴道,巴天石正要將判官筆從他肩頭拔出,不料灰衣僧指風點處,兩人胸口壹麻,便即向後摔出,跟著那判官筆從段譽肩頭反躍而出,啪的壹聲,插入地下。段正淳和巴天石摔倒後,立即翻身躍起,不禁駭然。這灰衣僧顯是手下留情,否則這兩下虛點便已取了二人性命。
  只聽灰衣僧朗聲道:“這便是妳慕容家的‘參合指’!當年老衲從妳先人處學來,也不過學到壹些皮毛而已,慕容氏此外的神妙武功不知還有多少。嘿嘿,難道憑妳少年人這壹點兒微末道行,便創得下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大名麽?”
  群雄本來震於“姑蘇慕容”的威名,但見慕容復壹敗於段譽,再敗於蕭峰,心下都想:“見面不如聞名!雖不能說浪得虛名,卻也不見得驚世駭俗,如何了不起。”待見那灰衣僧顯示了這壹手神功,又聽他說只不過學得慕容氏“參合指”的壹些皮毛,不禁對“姑蘇慕容”四字重生敬意。只人人心中奇怪:“這灰衣僧是誰?他和慕容氏又有什麽幹系?”
  灰衣僧轉過身來,向著蕭峰合什說道:“喬大俠武功卓絕,果然名不虛傳,老衲想領教幾招!”蕭峰早有提防,當他合什施禮之時,便即抱拳還禮,說道:“不敢!”兩股內力壹撞,二人身子同時微微壹晃。
  便在此時,半空中忽有壹條黑衣人影,如壹頭大鷹般撲將下來,正好落在灰衣僧和蕭峰之間。這人驀地裏從天而降,突兀無比,眾人驚奇之下,壹齊呼喊起來,待他雙足落地,這才看清,原來他手中拉著壹條長索,長索的另壹端系在十余丈外的壹株大樹頂上。只見這人黑布蒙面,只露出壹雙冷電般的眼睛。
  黑衣人與灰衣僧相對而立,過了好壹陣,始終誰都沒開口說話。群雄見這二人身材都甚高,只是黑衣人較為魁梧,灰衣僧則極瘦削。
  只有蕭峰卻又歡喜,又感激,他從這黑衣人揮長索遠掠而來的身法之中,已認出便是那日在聚賢莊救他性命的黑衣大漢。此刻聚在少室山上的群雄之中,頗有不少當日曾參與聚賢莊之會,只是其時那黑衣大漢壹瞥即逝,誰也沒看清他的身法,這時自然也認他不出。
  又過良久,黑衣灰衣二人突然同時說道:“妳……”但這“妳”字壹出口,二人立即住口。再隔半響,那灰衣僧才道:“妳是誰?”黑衣人道:“妳又是誰?”
  群雄聽黑衣僧說了這四個字,心中都道:“這和尚聲音蒼老,原來也是個老僧。”
  蕭峰聽到這聲音正是當日那大漢在荒山中教訓他的聲調,壹顆心劇烈跳動,只想立時便上去相認,叩謝救命之恩。
  那灰衣僧道:“妳在少林寺旁壹躲數十年,少林派武功秘本盜得夠了麽?”黑衣人道:“我也正要問妳,妳在少林寺旁壹躲數十年,少林寺藏經閣中的抄本抄得夠了麽?”
  二人這幾句話壹出口,少林群僧自玄慈方丈以下,無不大感詫異:“這兩人怎麽互指對方偷盜本寺的武功秘本?難道真有此事?”
  只聽灰衣僧道:“我藏身少林寺旁,為了借閱壹些東西。”黑衣人道:“我藏身少林寺旁,也為了借閱壹些東西。咱們三場較量,該當已分出了高下。”灰衣僧道:“不錯。尊駕武功了得,多蒙指點,甚為感激。”黑衣人道:“閣下心不自滿,精進不懈,兄弟甚為佩服。”
  灰衣僧道:“既然如此,妳我不用再較量了。”黑衣人道:“甚好。”二人點了點頭,相偕走到壹株大樹之下,並肩而坐,閉上了眼睛,便如入定壹般,再不說話。
  灰衣僧在大樹下閉目打坐,過去幾十年的往事,壹幕幕地在心中紛至沓來:
  往事依稀。
  這個灰衣僧,便是慕容復的父親慕容博。這些年來,他隱姓埋名,詐死潛伏,其實常在中原暗中活動。
  那壹年,慕容博魂飛魄散地從雁門關外逃回蘇州燕子塢參合莊,在門戶緊閉的地窖裏躲了七天。這七日來,他全身顫抖,心下駭懼,不論妻子如何柔聲安慰,溫言開解,他心中的恐懼始終減不了壹分壹毫。雁門關外那血肉橫飛的情景令他難以成眠,便是在睡夢之中,也總見到那個滿臉虬髯的大漢,圓睜雙目,眼中似在滴血,又似要噴出火來,他左掌揮擊、右手刀劈,便有人筋骨碎裂,腦袋落地。慕容博遠遠躲在山巖之後,見到這契丹人片刻間便殺了己方十幾個漢人豪傑,見他踢到帶頭大哥和丐幫幫主汪劍通,見他以短刀在山壁上刻字,見他縱身躍入深谷,又見他從山谷中拋上壹個嬰孩……慕容博在山巖後躲了良久,直到天色已黑,壹名漢人武人抱了那孩子,帶著帶頭大哥和汪劍通離去,他依然渾身僵直,要走壹步路也難……
  慕容博自幼受祖父、父親之教,以“中興燕國”為畢生職誌,然其時宋遼友好,兵戎不興,全無可趁之機,於是慕容博攜帶資財,遠赴遼國,設法與契丹貴人結交,更進壹步熟識了遼國宮廷內情。得知遼國太後掌權,而太後最信任的族人,乃屬珊軍總教頭蕭遠山。此人武功極高,平生主張遼宋交好,每當遼朝有將帥官員倡議侵宋,蕭遠山必向太後進言,力陳兩國休兵之福:遼國正坐收宋朝銀帛,朝野富足,壹旦兵連禍結,不但生民塗炭,且奸佞弄權,家國必亂。
  太後對蕭遠山甚為信服,因此侵宋之議始終未成。慕容博料知復國之機當在除去此人,於是暗中籌謀,打聽此人平素喜好,欲設法從其弱點下手。這日聽得蕭遠山的壹個親戚說起,九月初八是蕭遠山嶽父的生辰,該日他必攜同妻兒前往武州拜壽。自遼國前往武州,往往取道雁門關至長城之南,再西向武州,此途地勢平坦,遠較塞北的崎嶇山路易於行走。
  慕容博獲此消息,其時正當八月炎暑,便即趕赴少林寺報訊,說道遼國派出高手,於重陽節前後大舉進襲少林寺,意在劫奪寺中所藏武學典籍,以上乘武功傳授遼國兵將。不出數年,遼國大軍南下,疆場之上,宋軍決非其敵,漢人江山便危亡無日了。
  此事關系著天下蒼生及中原武林的命脈,少林群僧當即傳訊,召集各路英雄共謀對策。慕容博甫自遼國上京南歸,於遼國朝廷動靜、軍情兵馬,無不說得壹清二楚,沒半點破綻。群雄議定,便分批前往武州、代州、朔州、應州設法阻截。雁門關是遼國南下要道,中原武人更集中好手,守在雁門關外隱僻之處,終於截到蕭遠山壹行。雖然殺了他妻子,但蕭遠山武功之高委實令人駭怖萬分,難以想像……
  群雄發現事態有變,定會登門探問,這壹節慕容博早已料知,他不願、也不能面對武林朋友的質問,因為自己確是造了謠,騙了人,目的是要挑起宋遼之間的爭端,盼能得有“興復燕國”的契機,如何能直承其事?自己武功雖然不弱,但漢人群豪人多勢眾,終究難以抵擋。回入雁門關後,他立即南歸,隱居於家中地窖,絕足不出。期間少林寺曾派人前來查訪,他與妻子早擬妥說辭,只說他於大半年前離家外遊,迄今未返,家人異常掛念,還請少林高僧代為尋訪。
  慕容氏先祖龍城公創下壹門“鬥轉星移”絕技,盡管這項能轉移對手攻勢來路的精妙武學,為慕容氏創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響亮名頭,但卻頗有“依人作嫁”的意味。心想,少林武功是中原武學之首,如能求得七十二絕技功訣,傳授於暗中糾舉的羽翼人馬,則慕容氏復國實力將如虎添翼,更形壯大。
  慕容氏數代圖謀興復,家中金銀山積。與妻子商議後,慕容博化裝易容,扮作個商販,帶了不少金銀,來到河南府登封,先在縣城裏做些土產生意,結識當地商家行販,再到少林寺左近農家收購土產,接著購置屋宇農地,落戶當地。他深謀遠慮,時常頭戴鬥笠、肩負鋤頭,在藏經閣後山耕種菜蔬果物,結識了藏經閣的幾名管事僧人,經常送些桃杏梨棗等農產鮮果。不出半年,便將藏經閣中如何防火曬書、輪班當值、典藏秘本等情況查探得壹清二楚。壹人有心,余人無意,諸管事和尚也不以為意。少林寺壹向與人為善,有人借閱佛經,素來頗為歡迎。慕容博初時借幾本《阿彌陀經》、《地藏菩薩本願經》、《觀音菩薩普門品》之類佛經,漸借漸深,借到了《金剛般若波羅密經》等經書。
  他見時機漸熟,管事諸僧對他毫不起疑,壹晚三更之後,便悄悄摸入藏經閣,在書架上找到壹本《拈花指法》,不禁大喜若狂,攜回住處仔細翻閱,見抄本中詳述修習法門,由淺入深,奧妙無匹,書中載明功成後指力可穿木刺磚,威力極大。慕容博當即剔亮油燈,取出紙筆,將這本《拈花指法》詳細抄錄。隔日晚間,慕容博又潛入藏經閣,將《拈花指法》放還原處,另取了四本《大金剛拳法》。他機警異常,每見閣中稍有異狀,便隱伏數日。以他武功之高,借還秘本之際,自也不為管事僧人察覺。
  如此抄錄四月有余,已得二十八門、共三十余冊秘笈副本。其時已然入冬,年暮歲晚,他掛念妻子,返回蘇州,攜回三十來冊秘術抄本,可說滿載而歸。他將抄本藏入地窖,揀選數門絕技,每日裏依法修習,勤練不輟。是年冬天,慕容博的妻子懷了身孕,慕容博便長留蘇州,等待妻子生育。他為兒子取名慕容復,盼望兒子克紹箕裘,繼承先祖遺誌。
  慕容博展讀先祖遺訓,復國之誌在胸中奔騰翻湧,於是起始留須,臉上塗以淡墨,將膚色變得黝黑,同時穿錦著繡,他妻子更將他兩條長眉斜畫向下,加深嘴角法令,令他瞧來臉容愁苦,此時倘若遇到江湖舊侶,別人也決計認他不出。他易容改裝之後,出外廣結友朋,自稱姓燕名龍淵,做的是祖傳的珠寶生意,而原來壹口蘇州話,也改為河南府登封壹帶的北方話。慕容氏數代積聚,家財豪富,慕容博拿到江湖上使用,出手豪闊,氣派非凡,急人之難,濟人之困,結交了不少知交好友。
  入秋之後,他再度扮作商販前往登封,居於舊居,晚間便潛入藏經閣借取武學秘本,數月之後,又抄得十余冊功訣。壹日午夜,他在閣中揀閱書冊,見左手書架上擺著壹疊抄本,最上壹冊封皮題簽“般若掌精要”,當下取了壹本,揣入懷中。正要轉身走出閣門,忽然身後風聲颯然,有人在他左肩壹拍,低聲道:“跟我來!”
  慕容博大驚,怎地有人近身卻毫無警覺?回頭看時,只見壹個魁梧的人影閃身出閣,便發足跟在他身後。那人奔出數裏,來到山谷中壹塊平野之上。那人陡然止步,轉身道:“妳偷學少林武功,成就不錯了吧?待我試試。”說著出掌拍來。慕容博不敢大意,舉掌相迎,撂開敵掌時,只覺來掌勢道淩厲,內勁雄渾,當即退開壹步,說道:“在下鬥膽向少林寺藏經閣借抄武學典籍,抄過之後,原本歸還,不敢有絲毫損毀。抄本僅供在下壹人自學,決不轉授旁人。不知閣下是否少林弟子?還請高擡貴手,不予追究。”
  那人哈哈壹笑,說道:“在下並非少林弟子,反與少林派有點梁子,遲早要和寺中高手拚決生死。我也要借閱少林派武學秘笈,且看少林派名滿天下,到底有無真材實學,亦欲確知少林絕技是否當真了得。以後咱二人如在藏經閣中相遇,大家不必顧忌,各行其是便了。”慕容博道:“如此再好沒有。在下燕龍淵,今日結識高賢,幸何如之。”那大漢拱手道:“燕兄不必客氣,就此別過!”轉身發足,往右側山坡上疾行而去。
  自從那晚遇人對掌之後,慕容博的行動更加收斂謹慎,又抄錄十余冊秘本之後,心中掛念嬌妻愛兒,便即南歸。
  次年慕容博再上登封,每晚續抄秘本。兩個月之後,又與那大漢在藏經閣外相遇,那大漢約他再去試掌,言下並無惡意。兩人二度交手,拆到百余招後,慕容博向後壹躍,躬身道:“多承指點,在下不是閣下對手!”那大漢道:“燕兄不必太謙。妳不肯自滿,是好漢子,在下佩服之至。咱們明年再會!”
  這個約會,等如是考校慕容博的武功。他立即動身,返回蘇州練武。秋去冬來,慕容博告別夫人,又去登封商販,晚間潛入藏經閣抄錄,數月之間,又抄了三十余冊。這晚進入藏經閣,往書架上看去,除了已抄錄過的秘笈之外,書架上全是《華嚴經》、《摩訶般若經》、《大智度論》、《中部阿含經》、《長部阿含經》等經書,不見有壹本內功秘法。他嘆了口氣,心想所錄的少林絕技已有五六十門之多,每壹門功夫都得花上數年時間習練,手中已有的功訣,這壹生無論如何是練不完了,今後不必再來,以免為寺中高手察覺。出得閣來,擡頭望著空中壹輪明月,忽然間心頭壹輕,猶如移去了壹塊大石,登覺神清氣爽。
  突然間有人自右首欺近身來,說道:“燕兄,咱們再試試掌去!”正是那魁梧大漢。兩人奔至山谷中的平野,那大漢更不打話,劈面便是壹掌,慕容博揮掌擋開,兩人掌來拳往,不出絲毫聲息。那大漢的掌法變幻多端,慕容博逐壹施展少林絕技中的“般若掌”、“無相劫指”、“拈花指”等,便是“伏魔杖法”、“九天九地方便鏟法”等器械功夫,也化在拳掌之中施展出來。兩人貼身近搏,只壹頓飯時分,已拆鬥三百余招。正鬥得急切,慕容博倏地躍出圈子,抱拳說道:“多承指點,蒙尊駕手下留情,在下受惠良多。”
  那大漢道:“燕兄武技精妙,咱二人不分高下。燕兄既來少林寺盜經,當以少林派為對頭,在下與少林派仇深似海,妳我敵愾同仇,當為同道中人。”慕容博尚未答話,那大漢壹轉身,遠遠地去了。
  忽聽得壹個謙和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施主請了,小僧有禮!”慕容博轉過身來,只見身後五尺外站著壹個青年黃衣僧人,臉帶微笑,雙手合十為禮。慕容博抱拳還禮,說道:“大師呼喚在下,不知有何見教?”那僧人道:“小僧乃吐蕃國密教僧人,適才見施主與人對掌,武功精妙之極,小僧心生欽佩,冒昧上前攀談。”慕容博道:“大師遠來不易,請移步舍下奉茶,俾得多所請教。”當下二人互通姓名。鳩摩智適才見了慕容博的拳掌之技,心下佩服,當即欣然隨往。
  兩人談起武功,鳩摩智有心向他學招,但想與他素無淵源,貿然求人傳以秘技絕招,對方必不允諾,唯壹的法子是投桃報李,各得其利,便道:“慕容先生,小僧在吐蕃國密教寧瑪派出家,因與吐蕃國黑教邪徒爭鬥劇烈,從上師處學得‘火焰刀’之技。‘火焰刀’能以內力凝聚於手掌掌緣,運氣送出,威力非小。今日與先生言語投機,非敢炫示己能,僅為剖析武技,請先生莫怪。”說著提起手掌,凝聚內力,嗤的壹聲輕響,在窗紙上淩空劈出壹縫,冷風颼颼地從細縫中直吹進來。
  慕容博道:“大師神功高妙,小可甚為佩服!”鳩摩智道:“小僧於‘火焰刀’之技初學乍練,僅略窺門徑,然將來必可大成。今晚與先生邂逅相遇,實是有緣。佛家講究緣法,緣法到時,神通自現。小僧大膽,想將這‘火焰刀’之法傳授於先生,不知先生嫌小僧太過冒昧麽?”慕容博尋思:“我與他素昧平生,他竟願意主動傳功,其中必有深意,且看他到底打些什麽主意。”
  慕容博忙起身行禮。鳩摩智合十還禮,說道:“咱們不是師徒傳法,乃朋友間互相切磋,交換傳技。先生萬萬不可多禮。”當下詳述“火焰刀”的修煉法訣,要慕容博用心記憶,不可筆錄,因密教傳法傳功,必須口耳相傳,不似顯教佛教有經典可資念誦。
  慕容博用心記憶,不覺天色已明。慕容博道:“大師這‘火焰刀’神功,果然奇妙無方,以在下所知,或許只大理段氏的‘壹陽指’可資匹敵。但據聞‘壹陽指’運勁緩慢,遠不及‘火焰刀’之動念即至。”鳩摩智道:“這該是運功之人功力有別。”慕容博道:“正是。傳言大理段氏尚有‘六脈神劍’絕技,手指上可發六種內力,交叉運使,更加神奇,欲求得其術,想是難上加難。”鳩摩智道:“大理段氏的絕頂高手,盡皆聚於天龍寺,欲得《六脈神劍劍譜》,非上天龍寺不可。小僧與天龍寺高僧同為釋氏弟子,當設法壹求。如僥幸求得,自當與先生共享。”
  慕容博心想:“《六脈神劍劍譜》如此難得,他如何願與我共享?況且他隨口壹言,壹來不會當真費心去求,二來學武之人,千辛萬苦地得到神功妙法,我無恩於他,他怎肯輕易贈我?他適才說道‘交換傳技’,多半是要旨所在。”便即說道:“常言道得好:無功不受祿。大師今日傳我‘火焰刀’功法,在下感激不盡。這些年來,在下潛入少林寺藏經閣,借抄了七十二門絕技功法,現下手邊有三十余冊抄本。今日午後起,我二人共同再錄副本,副本盡數贈於大師。蘇州舍下尚有五十余冊功法,在下即日返家,抄錄副本。待大師取得《六脈神劍劍譜》,便請光臨蘇州燕子塢參合莊,在下將那五十余本絕技副本相贈,交換《六脈神劍劍譜》,大師以為如何?”
  鳩摩智大喜,當下與慕容博三擊掌相約,言明別後各自努力,日後交換武學典籍。鳩摩智言明:天龍寺諸高僧武功深湛,自己習練“火焰刀”未久,目前未能前往求觀《六脈神劍劍譜》,尚須精進修煉,假以時日,倘能功力大成,自當履踐今日之約。慕容博取出手邊三十余冊抄本,當即與鳩摩智再抄副本,數日後抄完,贈了給鳩摩智。鳩摩智稱謝再三,自回吐蕃研習少林絕技,自知‘火焰刀’功力尚淺,亦更下苦功,戮力修習。
  年歲匆匆飛逝,這些年來,慕容博、慕容復父子二人博覽群籍,武功隨時日而長。壹日慕容復進後堂來報,說道有壹位少林老僧玄悲登門求見。慕容復應父親之命,出廳向玄悲言道爹爹不在家中,不露任何口風與跡象。慕容博在地窖中耽了數日,料得玄悲早已遠去,與妻子暗中商議後,決心詐死以絕後患。慕容博離家數月後,由妻子向兒子及眾家臣言明,老爺已在外逝世,接著籌辦喪事,棺殮、發訃、設靈、開吊、祭奠、入葬等事宜壹壹齊辦。
  隱匿數年後,慕容博靜極思動,化身燕龍淵,在兩淮壹帶營商出沒,自稱是“姑蘇慕容”氏部屬,傳出黑字燕旗令,以高明武功懾服歸順的江湖豪傑,廣擴勢力,卻不露絲毫風聲。慕容復年歲漸長,形貌俊雅,學武有成,亦在江湖上闖出壹番名頭,“南慕容”遂與“北喬峰”並稱中原武林兩大高手。
  又過數年,慕容博得悉玄悲大師前赴大理,於是暗中跟隨,在陸涼州身戒寺中陡施襲擊。玄悲大師出其不意,以少林絕技“大韋陀杵”迎擊。慕容博徑以家傳武技抵禦,不料玄悲武功淵深,“大韋陀杵”威力奇勁,遠出慕容博意料,他壹時輕敵,登感不支,只得施出“鬥轉星移”之技,將“大韋陀杵”還擊玄悲自身,玄悲登時中招斃命。
  日後鳩摩智自大理天龍寺擒得段譽,來到慕容家侍婢阿碧所居的琴韻小築,言明要將活的《六脈神劍劍譜》焚燒於慕容博墓前,以換取約定的武學秘本。阿朱、阿碧稟告了慕容夫人,奉命對鳩摩智敷衍以應,並救了段譽脫險。豈知丐幫幫主喬峰身世之謎遭人揭露,慕容博心想,數十年前的舊賬重新翻起,大是可慮,要妻子約束兒子,千萬不可介入此事,以免惹禍上身。不料在少林大會上,慕容復還是與蕭峰動上了手。
  慕容復得灰衣僧救了性命,又慚愧,又感激,但他只道父親已死,並不知這灰衣僧就是自己爹爹,尋思:“這位高僧識得我的先人,不知相識的是我爺爺,還是爹爹?今後興復大事,勢非請這高僧詳加指點不可,今日可決不能交臂失之。”退在壹旁,不敢便去打擾,要待那灰衣僧站起身來,再上去叩領教益。
  王語嫣想到慕容復適才險些自刎,這時兀自驚魂未定,拉著他的衣袖,淚水涔涔而下。慕容復心感厭煩,不過她究是壹片好意,卻也不便甩袖將她摔開。
  灰衣僧和黑衣人相繼現身,直到偕赴樹下打坐,虛竹和丁春秋始終在劇鬥不休。這時群雄的目光又都轉到他二人身上來。
  靈鷲四姝中的菊劍忽然想起壹事,走向那十八名契丹武士身前,說道:“我主人正在跟人相鬥,須得喝點兒酒,力氣才得大增。”壹名契丹武士道:“這兒酒漿甚多,姑娘盡管取用。”說著提起兩只大皮袋。菊劍笑道:“多謝!我家主人酒量不大,有壹袋也就夠了。”提起壹袋烈酒,拔開了袋上木塞,慢慢走近虛竹和丁春秋相鬥之處,叫道:“主人,妳給星宿老怪種生死符,得用些酒水吧!”橫轉皮袋,使勁向前送出,袋中烈酒化作壹道酒箭,向虛竹射去。梅蘭竹三姝拍手叫道:“菊妹,妙極!”
  忽聽得山坡後有壹個女子聲音嬌滴滴地唱道:“壹枝濃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我乃楊貴妃是也,好酒啊好酒,奴家醉倒沈香亭畔也!”
  虛竹和丁春秋劇鬥良久,苦無制他之法,聽得靈鷲宮屬下男女眾人叫他以‘生死符’對付,見菊劍以酒水射到,當即伸手壹抄,抓了壹把,忽見山後轉出八個人來,正是琴癲康廣陵、棋魔範百齡、書呆茍讀、畫狂吳領軍、神醫薛慕華、巧匠馮阿三、花癡石清風、戲迷李傀儡等“函谷八友”。八人見虛竹和丁春秋拳來腳往,打得酣暢淋漓,當即大叫助威:“掌門師叔今日大顯神通,快殺丁春秋,給我們祖師爺和師父報仇!”
  其時菊劍手中烈酒還在不住向虛竹射去,她武功平平,壹部份竟噴向丁春秋。星宿老怪惡鬥虛竹,輾轉打了半個時辰,但覺對方妙著層出不窮,給他迫住了手腳,種種邪術沒法施展,陡然見到酒水射來,心念壹動,左袖拂出,將酒水拂成四散飛濺的酒雨,向虛竹潑去。這時虛竹全身功勁行開,千千萬萬酒點飛到,沒碰到衣衫,便已給他內勁撞了開去,驀聽得“啊啊”兩聲,菊劍翻身摔倒。丁春秋將酒水化作雨點拂出來時,每壹滴都已然染上毒質。菊劍站得較近,身沾毒雨,當即倒地。
  段譽站在壹旁,只見王語嫣戀戀不舍地拉住慕容復衣袖,好生沒趣,驀見菊劍身沾毒雨摔倒,知道菊劍是二哥的下屬,當即搶上,橫抱菊劍退開。
  虛竹關心菊劍,甚是惶急,卻不知如何救他才是,更聽得薛慕華涼叫:“師叔,這毒藥好生厲害,請快制住老賊,逼他取解藥救治。”虛竹叫道:“不錯!”右掌揮舞,不絕向丁春秋進攻,左掌掌心中暗運內功,逆轉北冥真氣,不多時已將掌中酒水化作七八片寒冰,右掌颼颼颼連拍三掌。
  丁春秋乍覺寒風襲體,吃了壹驚:“這小賊禿的陽剛內力,怎地徒然變了?”忙凝全力招架,猛地裏肩頭“缺盆穴”上微微壹寒,便如碰上壹片雪花,跟著小腹“天樞穴”、大腿“伏兔穴”、上臂“天泉穴”三處也覺涼颼颼的。丁春秋加催掌力抵擋,忽然間後頸“天柱穴”、背心“神道穴”、後腰“誌室穴”三處也均微微壹涼,丁春秋大奇:“他掌力便再陰寒,也決不能繞了彎去襲我背後,何況寒涼處都在穴道之上,到底小賊禿有甚古怪邪門?可要小心了。”雙袖拂處,袖間藏腿,猛力向虛竹踢出。
  不料右腳踢到半途,突然間“伏兔穴”和“誌室穴”同時奇癢難當,情不自禁“啊喲”壹聲,叫了出來。右腳尖明明已碰到虛竹僧衣,但兩處要穴同時發癢,右腳自然而然地垂下。他壹聲“啊喲”叫過,跟著又“啊喲、啊喲”兩聲。
  眾門人高聲頌贊:“星宿老仙神通廣大,雙袖微擺,小妞兒便身中仙法倒地!”“他老人家壹蹬足天崩地裂,壹搖手日月無光!”“星宿老仙大袖擺動,口吐真言,叫妳們旁門左道牛鬼蛇神,壹個個死無葬身之地。”歌功頌德聲中,夾雜著星宿老仙“啊喲”又“啊喲”的壹聲聲叫喚,委實不太相稱。眾門人精乖的已愕然住口,大多數卻還是放大了嗓門直嚷。
  丁春秋霎時之間,但覺缺盆、天樞、伏兔、天泉、天柱、神道、誌室七處穴道中同時麻癢難當,直如千千萬萬只虱子同時在咬嚙壹般。這酒水化成的冰片中附有虛竹的內力,寒冰入體,隨即化去,內力卻留在他穴道經脈之中。丁春秋手忙腳亂,不斷在懷中掏摸,壹口氣服了七八種解藥,通了五六次內息,穴道中麻癢卻越加厲害。換作旁人,早已滾倒在地,丁春秋神功驚人,苦苦撐持,腳步踉蹌,有如喝醉了酒,臉上壹陣紅,壹陣白,雙手亂舞,情狀可怖。這七枚生死符乃烈酒所化,與尋常寒冰又自不同。
  星宿派門人見師父如此狼狽,壹個個靜了下來,有幾個死硬之人仍在叫嚷:“星宿老仙正在運使大羅金仙舞蹈功,待會小和尚便知厲害了。”“星宿老仙壹聲‘啊喲’,小和尚的三魂六魄便給叫去了壹分!”但這等死撐面子之言,已叫得殊不響亮。
  李傀儡大聲唱道:“五花馬,千金襲,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哈哈,我乃李太白是也!飲中八仙,第壹乃詩仙李太白,第二乃星宿老仙丁春秋!”群雄見到丁春秋醉態可掬,狼狽萬狀,聽了李傀儡的話,壹齊轟笑。
  過不多時,丁春秋終於支持不住,伸手亂扯自己胡須,將壹叢銀也似的美髯扯得壹根根隨風飛舞,跟著便撕裂衣衫,露出壹身雪白的肌膚。他年紀已老,身子卻兀自精壯如少年,手指到處,身上便鮮血迸流,用力撕抓,不住口地號叫:“癢死我了!癢死我了!”又過壹刻,左膝跪倒,越叫越慘厲。
  虛竹頗感後悔:“這人雖罪有應得,但所受的苦惱竟如此厲害。早知這樣,我只給他種上壹兩片生死符,也就夠了。”
  群雄見這個童顏鶴發、神仙也似的武林高人,霎時間竟形如鬼魅,嘶喚有如野獸,都不禁駭然變色,連李傀儡也嚇得啞口無言。只大樹下的黑衣人和灰衣僧仍閉目靜坐,直如不聞不見。
  玄慈方丈說道:“善哉,善哉!虛竹,妳便解去了丁施主身上的苦難吧!”虛竹應道:“是!謹遵方丈法旨!”玄寂忽道:“且慢!方丈師兄,丁春秋作惡多端,我玄難、玄痛兩位師兄都命喪其手,豈能輕易饒他?”康廣陵道:“掌門師叔,妳是本派掌門,何必去聽旁人言語?我師祖、師父的大仇,焉可不報?”
  虛竹壹時沒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薛慕華道:“師叔,先要他取解藥要緊。”虛竹點頭道:“正是。梅劍姑娘,妳將鎮癢丸給他服上半粒。”梅劍應道:“是!”從懷中取出壹個綠色小瓶,倒出壹粒豆大的丸藥來,然見丁春秋如癲如狂的神態,不敢走近。
  虛竹接過藥丸,劈成兩半,叫道:“丁先生,張開口來,我給妳服鎮癢丸!”丁春秋嗬嗬而呼,張大了口,虛竹手指輕彈,半粒藥丸飛去,送入他喉嚨。藥力壹時未能行到,丁春秋仍癢得滿地打滾,過了壹頓飯時分,奇癢稍戢,這才站起。
  他神智始終不失,心知再也不能反抗,不等虛竹開口,自行取出解藥,乖乖地去交給薛慕華,說道:“紅色外搽,白色內服!”他喊叫了半天,說出話來已啞不成聲。薛慕華料他不敢作怪,依法給菊劍敷搽服食。
  梅劍朗聲道:“星宿老怪,這半粒止癢丸可止三日之癢。過了三天,奇癢又再發作,那時候我主人是否再賜靈藥,要瞧妳乖不乖了。”丁春秋全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星宿派門人登時有數百人爭先恐後地奔出,跪在虛竹面前,懇請收錄,有的說;“靈鷲宮主人英雄無敵,小人忠誠歸附,死心塌地,願為主人效犬馬之勞。”有的說:“這天下武林盟主壹席,非主人莫屬。只須主人下令動手,小人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更有許多顯得赤膽忠心,指著丁春秋痛罵不已,罵他“燈燭之火,居然也敢和日月爭光”,說他“心懷叵測,邪惡不堪。”又有人要求虛竹速速將丁春秋處死,為世間除此醜類。只聽得絲竹鑼鼓響起,眾門人大聲唱了起來:“靈鷲主人,德配天地,威震當世,古今無比。”除了將“星宿老仙”四字改為“靈鷲主人”之外,其余曲調詞句,便和“星宿老仙頌”壹模壹樣。
  虛竹雖為人質樸,但聽星宿派門人如此頌贊,卻也不自禁地有些飄飄然起來。
  蘭劍喝道:“妳們這些卑鄙小人,怎麽將吹拍星宿老怪的陳腔爛調、無恥言語,轉而稱頌我主人?無禮之極!”星宿門人登時大為惶恐,有的道:“是,是!小人立即另出機杼,花樣翻新,包管讓仙姑滿意。”有的大聲唱道:“四位仙姑,容顏美麗,勝過西施,遠超貴妃。”星宿眾門人向虛竹叩拜之後,自行站到諸洞主、島主身後,壹個個得意洋洋,自覺光彩體面,登時又將中原群豪、丐幫幫眾、少林僧侶盡數不放在眼下了。
  玄慈說道:“虛竹,妳自立門戶,日後當走俠義正道,約束門人弟子,令他們不致為非作歹,禍害江湖,那便是廣積福德資糧,多種善因,在家出家,都是壹樣。”虛竹哽咽道:“是。虛竹願遵方丈教誨。”玄慈又道:“破門之式不可廢,那杖責卻可免了。”
  忽聽得壹人哈哈大笑,說道:“我只道少林寺重視戒律,執法如山,卻不料壹般也是趨炎附勢之徒。嘿嘿,靈鷲主人,德配天地,威震當世,古今無比。”眾人向說話之人瞧去,卻是吐蕃國師鳩摩智。
  玄慈臉上變色,說道:“國師以大義見責,老衲知錯了。玄寂師弟,安排法杖。”玄寂道:“是!”轉身說道:“法杖伺候!”向虛竹道:“虛竹,妳目下尚是少林弟子,伏身受杖。”虛竹躬身道:“是!”跪下向玄慈和玄寂行禮,說道:“弟子虛竹,違犯本寺大戒,恭領方丈和戒律院首座的杖責。”
  星宿派眾門人突然大聲鼓噪:“爾等少林僧眾,豈可冒犯他老人家貴體?”“妳們倘若碰了他老人家壹根寒毛,我非跟妳們拚個死活不可。我為他老人家粉身碎骨,雖死猶榮。”“我忠字當頭,壹身血肉,都要獻給我家主人!”
  余婆婆喝道:“‘我家主人’四字,豈是妳們這些妖魔鬼怪叫得的?快給我閉上了狗嘴!”星宿派門人聽她壹喝,登時鴉雀無聲,連大氣也不敢喘上壹口了。
  少林寺戒律院執法僧人聽得玄寂喝道:“用杖!”便即捋起虛竹僧衣,露出他背上肌膚,另壹名僧人舉起了“守戒棍”。虛竹心想:“我身受杖責,是為了罰我種種不守戒律之罰,每受壹棍,罪業便消壹分。若運氣抵禦,自身不感痛楚,這杖便白打了。”
  忽聽得壹個女子尖銳的聲音叫道:“且慢,且慢!妳……妳背上是什麽?”
  眾人齊向虛竹背上瞧去,只見他腰背之間竟整整齊齊燒著九點香疤。其時僧尼受戒時頭燒香疤之俗尚未流行。中華佛教分為八宗十壹派,另有小宗小派,各宗派習俗不同,有不少宗派崇尚苦行,弟子在頭上燒以香疤或燒去指頭以示決心歸佛。少林寺僧眾並不規定頭燒香疤,但若燒以香疤,亦所不禁。(註)虛竹背上的疤痕大如銅錢,顯然是在他幼年時所燒炙,隨著身子長大,香疤也漸漸增大,此時看來,已非十分圓整。
  人叢中突然奔出壹個中年女子,身穿淡青色長袍,左右臉頰上各有三條血痕,正是四大惡人中的“無惡不作”葉二娘。她疾撲而前,雙手壹分,已將少林寺戒律院的兩名執法僧推開,伸手便去拉虛竹的褲子,要把他褲子扯下。
  虛竹壹驚站起,向後飄開數尺,說道:“妳……妳幹什麽?”葉二娘全身發顫,叫道:“我……我的兒啊!”張開雙臂,便去摟抱虛竹。虛竹閃身避開,葉二娘便抱了個空。眾人都想:“這女人發了瘋?”葉二娘接連抱了幾次,都給虛竹輕輕巧巧地閃開。
  葉二娘如癡如狂,叫道:“兒啊,妳怎麽不認妳娘了?”虛竹心中壹凜,有如電震,顫聲道:“妳……妳是我娘?”葉二娘叫道:“兒啊,我生妳不久,便在妳背上、兩邊屁股上,都燒上了九個戒點香疤。妳這兩邊屁股上是不是各有九個香疤?”
  虛竹大吃壹驚,他雙股之上確實各有九點香疤。他自幼便即如此,從來不知來歷,也羞於向同儕啟齒,有時沐浴之際見到,還道自己與佛門有緣,天然生就,因而更堅了向慕佛法之心。這時徒然聽到葉二娘的話,有如半空中打了個霹靂,顫聲道:“是,是!我……我兩股上各有九點香疤,是妳……是娘……是妳給我燒的?”
  葉二娘放聲大哭,叫道:“是啊,是啊!若不是我給妳燒的,我怎麽知道?我……我找到兒子了,找到我親生乖兒子了!”壹面哭,壹面伸手去撫虛竹的面頰。
  虛竹不再避讓,任由她抱在懷裏。他自幼無爹無娘,只知是寺中僧侶所收養的壹個孤兒,他背心雙股燒有香疤,這隱秘只自己及最親近的同侶得知,葉二娘居然也能知悉,哪還有假?突然間領略到了生平從所未知的慈母之愛,眼淚涔涔而下,叫道:“娘……娘,妳是我媽媽!”
  這件事突如其來,旁觀眾人無不大奇,但見二人相擁而泣,又悲又喜,壹個舐犢情深,壹個至誠孺慕,群雄之中,不少人為之鼻酸。
  葉二娘道:“孩子,妳今年二十四歲,這二十四年來,我白天也想妳,黑夜也想念妳,我氣不過人家有兒子,我自己兒子卻給天殺的賊子偷去了。我……我只好去偷人家的兒子來抱。可是……可是……別人的兒子,哪有自己親生的好?”
  南海鱷神哈哈大笑,說道:“三妹!妳老是去偷人家白白胖胖的娃兒來玩,玩夠了便胡亂送給另壹家人家,叫他親生父母難以找回,原來為了自己兒子給人家偷去啦。嶽老二問妳什麽緣故,妳總不肯說。很好,妙極!虛竹小子,妳媽媽是我義妹,妳快叫我壹聲‘嶽二伯’!”想到自己的輩份還在這武功奇高的靈鷲宮主人之上,這份樂子可真不用說了。雲中鶴搖頭道:“不對,不對!虛竹子是妳師父的把兄,妳得叫他壹聲師伯。我是他母親的義弟,輩份比妳高了兩輩,妳快叫我‘師叔祖’!”南海鱷神壹怔,吐口濃痰,罵道:“妳奶奶的,老子不叫!”
  葉二娘放開了虛竹頭頸,抓住他肩頭,左看右瞧,喜不自勝,轉頭向玄寂道:“他是我兒子,妳不許打他!”隨即向虛竹大聲道:“是哪壹個天殺的狗賊,偷去了我孩兒,害得我母子分離二十四年?孩兒,孩兒,咱們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這狗賊,將他千刀萬剮,斬成肉醬。妳娘鬥他不過,孩兒武功高強,正好給娘報仇雪恨。”
  坐在大樹下壹直不言不動的黑衣人忽然站起,緩緩說道:“妳這孩兒是給人家偷去的,還是搶去的?妳面上這六道血痕,從何而來?”
  葉二娘突然變色,尖聲叫道:“妳……妳是誰?妳……妳怎麽知道?”黑衣人道:“妳難道不認得我麽?”葉二娘尖聲大叫:“啊!是妳,就是妳!”縱身向他撲去,奔到離他身子丈余之處,突然立定,伸手戟指,咬牙切齒,憤怒已極,卻不敢近前。
  黑衣人道:“不錯,妳孩子是我搶去的,妳臉上這六道血痕,也是我抓的。”葉二娘叫道:“為什麽?妳為什麽要搶我孩兒?我跟妳素不相識,無怨無仇。妳……妳……害得我好苦。妳害得我在這二十四年之中,日夜苦受煎熬,到底為什麽?為……為什麽?”
  黑衣人指著虛竹,問道:“這孩子的父親是誰?”葉二娘全身壹震,道:“他……他……我不能說。”虛竹心頭激蕩,奔到葉二娘身邊,叫道:“媽,妳跟我說,我爹爹是誰?”葉二娘連連搖頭,道:“我不能說。”
  黑衣人緩緩說道:“葉二娘,妳本來是個好好的姑娘,溫柔美貌,端莊貞淑。可是在妳十八歲那年,受了壹個武功高強、大有身份的男子所誘,失身於他,生下了這個孩子,是不是?”葉二娘木然不動,過了好壹會,才點頭道:“是。不過不是他引誘我,是我去引誘他的。”黑衣人道:“這男子只顧到自己的聲名前程,全不顧念妳壹個年紀輕輕的姑娘,未嫁生子,處境是何等的淒慘。”葉二娘道:“不!他顧到我的,他給了我很多銀兩,給我好好安排了下半世的生活。”黑衣人道:“他為什麽讓妳孤零零地飄泊江湖?”
  葉二娘道:“我不能嫁他的。他怎麽能娶我為妻?他是個好人,他向來待我很好。是我自己不願連累他的。他……他是好人。”言辭之中,對這個遺棄了她的情郎,仍充滿了溫馨和思念,昔日恩情,不因自己深受苦楚、不因歲月消逝而有絲毫減退。
  眾人均想:“葉二娘惡名素著,但對她當年的情郎,卻著實情深義重。只不知這男人是誰?”
  段譽、阮星竹、華赫艮、範驊、巴天石等大理壹系諸人,聽二人說到這壹樁昔年的風流罪過,情不自禁地都偷眼向段正淳瞄去,均覺葉二娘這個情郎,身份,性情、處事、年紀,無壹不和他相似。更有人想起:“那日四大惡人同赴大理,多半是為了找鎮南王討這筆孽債。”連段正淳也大起疑心:“我所識女子著實不少,難道有她在內?怎麽半點也記不起來?倘若真是我累得她如此,縱然在天下英雄之前聲名掃地,段某也決不能絲毫虧待了她。只不過……只不過……怎麽全然記不得了?”
  黑衣人朗聲道:“這孩子的父親,此刻便在此間,妳幹嗎不指他出來?”葉二娘驚道:“不,不!我不能說。”黑衣人問道:“妳為什麽在妳孩兒的背上、股上,燒了三處二十七點戒點香疤?”葉二娘掩面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求求妳,別問我了。”
  黑衣人聲音仍十分平淡,壹似無動於衷,繼續問道:“妳孩兒壹生下來,妳就想要他當和尚麽?”葉二娘道:“不是,不是的。”黑衣人道:“那麽,為什麽要在他身上燒這些佛門香疤?”葉二娘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黑衣人朗聲道:“妳不肯說,我卻知道。只因為這孩兒的父親,乃是佛門弟子,是壹位大大有名的高僧。”
  葉二娘壹聲呻吟,再也支持不住,暈倒在地。
  群雄登時大嘩,眼見葉二娘這等神情,那黑衣人所言顯非虛假,原來和她私通之人,竟然是個和尚,而且是有名的高僧。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虛竹扶起葉二娘,叫道:“媽,媽,妳醒醒!”過了半晌,葉二娘悠悠醒轉,低聲道:“孩兒,快扶我下山去。這……這人是妖怪,他……什麽都知道。我再也不要見他了。這仇也……也不用報了。”虛竹道:“是,媽,咱們這就走吧。”
  黑衣人道:“且慢,我話還沒說完呢。妳不要報仇,我卻要報仇。葉二娘,我為什麽搶妳孩兒,妳知道麽?因為……因為有人搶去了我的孩兒,令我家破人亡,夫婦父子,不得團聚。我這是為了報仇。”
  葉二娘道:“有人搶妳孩兒?妳是為了報仇?”
  黑衣人道:“正是,我搶了妳的孩兒,放在少林寺的菜園之中,讓少林僧將他撫養長大,授他壹身武藝。只因為我自己的親生孩兒,也是給人搶了去,撫養長大,由少林僧授了他壹身武藝。妳想不想瞧瞧我的真面目?”不等葉二娘示意可否,黑衣人伸手便拉去了自己的面幕。
  群雄“啊”的壹聲驚呼,只見他方面大耳,虬髯叢生,相貌十分威武,約莫六十歲左右年紀。
  蕭峰驚喜交集,搶步上前,拜伏在地,顫聲叫道:“妳……妳是我爹爹……”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好孩子,好孩兒,我正是妳的爹爹。咱爺兒倆壹般的身形相貌,不用記認,誰都知道我是妳的老子。”壹伸手,扯開胸口衣襟,露出壹個刺花的狼頭,左手壹提,將蕭峰拉起。
  蕭峰扯開自己衣襟,也現出胸口那個張口露牙、青郁郁的狼頭。兩人並肩而行,突然間同時仰天而嘯,聲若狂風怒號,遠遠傳了出去,只震得山谷鳴響,數千豪傑聽在耳中,盡感不寒而栗。“燕雲十八騎”拔出長刀,呼號相和,雖然只有二十人,但聲勢之盛,直如千軍萬馬壹般。
  蕭峰從懷中摸出壹個油布包打開,取出壹塊縫綴而成的大白布,展將開來,正是智光和尚給他的石壁遺文拓片,上面壹個個都是空心的契丹文字。
  那虬髯老人指著最後幾個字笑道:“‘蕭遠山絕筆,蕭遠山絕筆!’哈哈,孩兒,那日我傷心之下,跳崖自盡,哪知道命不該絕,墜在谷底壹株大樹的枝幹之上,竟得不死。這壹來,為父的死誌已去,便興復仇之念。那日雁門關外,中原豪傑不問情由,殺了妳不會武功的媽媽。孩兒,妳說此仇該不該報!”
  蕭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蕭遠山道:“當日害妳母親之人,大半已為我當場擊斃。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染病身故,總算便宜了他。只是那個領頭的‘大惡人’,迄今兀自健在。孩兒,妳說咱們拿他怎麽辦?”
  蕭峰緩緩說道:“此人乃為人謠言所愚,非出本意,今已懺悔。且爹爹今日安健,孩兒以為,此人的仇怨就此壹筆勾銷吧。”
  蕭遠山壹聲長嘯,喝道:“如何能就此壹筆勾銷!”目光如電,在群豪臉上壹壹掃射而過。
  群豪和他目光接觸之時,無不栗栗自危,雖然這些人均與當年雁門關外之事無關,但見到蕭遠山的神情,誰也不敢動上壹動,發出半點聲音,唯恐惹禍上身。
  蕭遠山道:“孩兒,那日我和妳媽懷抱了妳,到妳外婆家去,不料路經雁門關外,數十名中土武士突然躍將出來,將妳媽媽和我的隨從殺死。大宋與契丹有仇,互相斫殺,原非奇事,但這些中土武士埋伏山後,顯有預謀。孩兒,妳可知是為了什麽緣故?”
  蕭峰道:“他們得到訊息,誤信契丹武士要來少林寺奪取武學典籍,以為他日遼國謀奪大宋江山的張本,是以突出襲擊,害死了我媽媽。”
  蕭遠山慘笑道:“嘿嘿,嘿嘿!當年妳老子並無奪取少林寺武學典籍之心,他們卻冤枉了我。好,好!蕭遠山壹不做,二不休,人家冤枉我,我便做給人家瞧瞧。這三十年來,蕭遠山便躲在少林寺旁,將他們的武學典藉瞧了個飽。少林寺諸位高僧,妳們有本事便將蕭遠山殺了,否則少林武功非流入大遼不可。妳們再在雁門關外埋伏,可來不及了。”
  少林群僧壹聽,無不駭然驚色,均想此人之言,多半不假,本派武功倘若流入了遼國,令契丹人如虎添翼,那便如何是好?連同武林群豪,也人人都想:“今日說什麽也不能讓此人活著下山。”
  蕭峰道:“爹爹,那帶頭大哥當年殺我媽媽,乃事出誤會,雖然魯莽,尚非故意為惡。可是另有壹個大惡人,殺了我義父義母喬氏夫婦,令孩兒大蒙惡名,到底此人是誰,爹爹可知?”
  蕭遠山哈哈大笑,道:“孩兒,那喬氏夫婦,是我殺的!”
  蕭峰大吃壹驚,顫聲道:“是爹爹殺的?那……那為什麽?”
  蕭遠山道:“妳是我的親生孩兒,本來我父子夫婦壹家團聚,何等快樂?可是這些南朝武人將我契丹人看作豬狗不如,動不動便橫加殺戳,將我孩兒搶了,去交給別人,當做他的孩兒。那喬氏夫婦冒充是妳的父母,既奪了我的天倫之樂,又不跟妳說明真相,那便該死。”
  蕭峰胸口壹酸,說道:“我義父義母待孩兒極有恩義,他二位老人家實是大大的好人。然則放火焚燒單家莊、殺死譚婆、趙錢孫等等,也都是……”
  蕭遠山道:“不錯!都是妳爹爹幹的。智光大師雖已身死,我仍在他太陽穴上指擊泄憤。當年帶頭在雁門關外殺妳媽媽的是誰,這些人明明知道,卻不肯說,個個袒護於他,豈非該死?”
  蕭峰默然,心想:“我苦苦追尋的‘大惡人’,卻原來竟是我的爹爹,這……這卻從何說起?”緩緩地道:“少林寺玄苦大師親授孩兒武功,十年中寒暑不間,孩兒得有今日,全蒙恩師栽培……”說到這裏,低下頭來,已然虎目含淚。
  蕭遠山道:“這些南朝武人陰險奸詐,有什麽好東西了?這玄苦是我壹掌震死的。”
  少林群僧齊聲誦經:“我佛慈悲,我佛慈悲!”聲音十分悲憤,雖然壹時未有人上前向蕭遠山挑戰,但群僧在這念佛聲中所含的沈痛之情,顯然已包含了極大決心,決不能與他善罷幹休。
  蕭遠山又道:“殺我愛妻、奪我獨子的大仇人之中,有丐幫幫主,也有少林派高手,嘿嘿,他們只想永遠遮瞞這樁血腥罪過,將我兒子變作了漢人,叫我兒子拜大仇人為師,繼大仇人為丐幫幫主。嘿嘿,孩兒,那日晚間我打了玄苦壹掌之後,隱身在旁,不久妳又去拜見那賊禿。這玄苦見我父子容貌相似,只道是妳出手,連那小沙彌也分不清妳我父子。孩兒,咱契丹人受他們冤枉欺侮,還少得了麽?”
  蕭峰這時方始恍然,為什麽玄苦大師那晚見到自己之時,竟會如此錯愕,而那小沙彌又為什麽力證是自己出手打死玄苦。卻哪裏想得真正行兇的,竟是個和自己容貌十分相似、血肉相連之人?
  說道:“這些人既是爹爹所殺,便和孩兒所殺並無分別,孩兒壹直擔負著這名聲,卻也不枉了。”
  蕭遠山道:“那個帶領中原武人在雁門關外埋伏的首惡,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自也查得明明白白。我如將他壹掌打死,豈不是便宜他了?葉二娘,且慢!”
  他見葉二娘扶著虛竹,正壹步步走遠,當即喝住,說道:“跟妳生下這孩子的是誰,妳如不說,我可要說出來了。我在少林寺旁隱伏多年,每晚入寺,什麽事能逃得過我的眼去?妳們在紫雲洞中相會,他叫喬婆婆來給妳接生,種種事情,要我壹五壹十地當眾說出來麽?”
  葉二娘轉身過來,向蕭遠山奔近幾步,跪倒在地,說道:“蕭老英雄,請妳大仁大義,高擡貴手,放過了他。我孩兒和妳公子有八拜之交,結為金蘭兄弟,他……他……他在武林中這麽大的名聲,這般的身份地位……年紀又這麽大了,妳要打要殺,請妳只對付我壹個人,可別……可別去為難他。”
  群雄先聽蕭遠山說道虛竹之父乃是個“有道高僧”,此刻又聽葉二娘說他武林中聲譽甚隆,地位甚高,幾件事壹湊合,難道此人竟是少林寺中壹位輩份甚高的僧人?各人眼光不免便向少林寺壹幹白須飄飄的老僧射了過去。
  忽聽得玄慈方丈說道:“善哉,善哉!既造業因,便有業果。虛竹,妳過來!”虛竹走到方丈身前屈膝跪下。玄慈向他端詳良久,伸手輕輕撫摸他頭頂,臉上充滿溫柔慈愛,說道:“妳在寺中二十四年,我竟始終不知妳便是我的兒子!”
  此言壹出,群僧和眾豪傑齊聲大嘩。各人面上神色之詫異、驚駭、鄙視、憤怒、恐懼、憐憫,形形色色,實難形容。玄慈方丈德高望重,武林中人無不欽仰,誰能想到他竟會做出這等事來?過了好半天,紛擾聲才漸漸停歇。
  玄慈緩緩說話,聲音仍安祥鎮靜,壹如平時:“蕭老施主,妳和令郎分離三十余年,不得相見,卻早知他武功精進,聲名鵲起,是壹等壹的英雄好漢,心下自必安慰。我和我兒日日相見,卻只道他為強梁擄去,生死不知,反而日夜為此懸心。”
  葉二娘哭道:“妳……妳不用說出來,那……那便如何是好?可怎麽辦?”玄慈溫言道:“二娘,既已作下了惡業,反悔固然無用,隱瞞也是無用。這些年來,可苦了妳啦!”葉二娘哭道:“我不苦!妳有苦說不出,那才是真苦。”
  玄慈緩緩搖頭,向蕭遠山道:“蕭老施主,雁門關外壹役,老衲鑄成大錯。眾家兄弟為老衲包涵此事,又壹壹送命。老衲曾束手坦胸,自行就死,想讓令郎殺了我為母親報仇,但令郎心地仁善,不殺老衲,讓老衲活到今日。老衲今日再死,實在已經晚了。”忽然提高聲音,說道:“慕容博慕容老施主,當日妳假傳音訊,說道契丹武士要大舉來少林寺奪取武學典籍,以致釀成種種大錯,妳可也曾有絲豪內疚於心嗎?”
  眾人突然聽到他說出“慕容博”三字,又都壹驚。群雄大都知道慕容公子的父親單名壹個“博”字,又知此人逝世已久,怎麽玄慈會突然叫出這個名字?難道假報音訊的便是慕容博?各人順著他的眼光瞧去,但見他雙目所註,卻是坐在大樹底下的灰衣僧。
  那灰衣僧壹聲長笑,站起身來,說道:“方丈大師,妳眼光好厲害,居然將我認了出來。”伸手扯下面幕,露出壹張神清目秀、白眉長垂的面容。
  慕容復驚喜交集,叫道:“爹爹,妳……妳沒有……沒有死?”隨即心頭湧起無數疑竇:爹爹為什麽要裝假死?為什麽連親生兒子也要瞞過?
  玄慈道:“慕容老施主,我和妳多年交好,素來敬重妳的為人。那日妳向我告知此事,老衲自是深信不疑。其後誤傷了好人,老衲可再也見妳不到了。後來聽到妳因病去世了,老衲好生痛悼,壹直只道妳當時和老衲壹般,也是誤信人言,釀成無意的錯失,心中內疚,以致英年早逝,哪知道……唉!”他這壹聲長嘆,實包含了無窮的悔恨和責備。
  蕭遠山和蕭峰對望壹眼,直到此刻,他父子方知這個假傳音訊、挑撥生禍之人竟是慕容博。蕭峰心想:“當年雁門關外的慘事,雖是玄慈方丈帶頭所為,但他是少林寺方丈,關心大宋江山和本寺典籍,傾力以赴,原為義不容辭。其後發覺錯失,便盡力補過。真正的大惡人,實為慕容博而不是玄慈。”
  慕容復聽了玄慈這番話,立即明白:“爹爹假傳音訊,是要挑起宋遼武人的大鬥,以致宋遼兩國間的大戰,我大燕便可從中取利。事後玄慈不免要向我爹爹質問。我爹爹自也無可辯解,以他大英雄、大豪傑的身份,又不能直認其事,毀卻壹世英名。他料到玄慈方丈的性格,只須自己壹死,玄慈便不會吐露真相,損及他死後的名聲。”隨即又想:“我爹爹既死,慕容氏聲名無恙,我仍可繼續興復大業。否則的話,中原英豪群起與慕容氏為敵,自存已然為難,遑論糾眾復國?因此,當年他非假死不可。想來爹爹怕我年輕氣盛,難免露出馬腳,索性連我也瞞過了。除了媽媽之外,恐怕連鄧大哥他們也均不知。”
  玄慈緩緩地道:“慕容老施主,老衲今日聽到妳對令郎勸導的言語,才知妳姑蘇慕容氏竟是帝王之裔,所謀者大。那麽妳假傳音訊的用意,也就明白不過了。只是妳所圖謀的大事,卻也終究難成,那不是枉自害死了這許多無辜的性命麽?”
  慕容博冷冷地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玄慈臉有悲憫之色,說道:“我玄悲師弟曾奉我之命,到姑蘇來向妳請問此事,想來他言語之中得罪了妳,他又在貴府見到了若幹蛛絲馬跡,猜到了妳造反的意圖,因此妳要殺他滅口。”慕容博嘿嘿壹笑,並不答話。
  玄慈續道:“但妳殺柯百歲柯施主,卻不知又為了什麽?”
  慕容博陰惻惻地壹笑,說道:“老方丈精明無比,足不出山門,江湖上諸般情事卻了如指掌,令人好生欽佩。這件事倒要請妳猜上壹……”話未說完,突然兩人齊聲怒吼,向他急撲過去,正是金算盤崔百泉和他的師侄過彥之。慕容博袍袖壹拂,崔過兩人摔出數丈,躺在地下動彈不得,在這霎眼之間,竟已分別中了他的“袖中指”。
  玄慈道:“那柯施主家財豪富,行事向來小心謹慎。嗯,妳招兵買馬,積財貯糧,看中了柯施主的家產,想將他收為己用,要他接奉慕容家的‘燕’字令旗。柯施主不允,說不定還想稟報官府。”
  慕容博哈哈大笑,大拇指壹豎,說道:“老方丈了不起,了不起!只可惜妳明察秋毫之末,卻不見輿薪。在下與這位蕭兄躲在貴寺旁這麽多年,妳竟壹無所知。”
  玄慈緩緩搖頭,嘆了口氣,說道:“明白別人容易,明白自己甚難。克敵不易,克服自己心中貪嗔癡三毒大敵,更加艱難無比。”
  慕容博道:“老方丈,念在昔年妳我相交多年的故人之誼,我壹切直言相告。妳還有什麽事要問我?”
  玄慈道:“丐幫馬大元副幫主、馬夫人、徐沖霄長老、白世鏡長老四位,不知是慕容老施主殺的呢,還是蕭老施主下的手?”
  蕭峰道:“馬大元是他妻子和白世鏡合謀所害死,徐長老也是他二人合謀害死,白世鏡是丐幫自己人清理門戶所殺,馬夫人也在丐幫清理門戶時去世。其間過節,大理段王爺與丐幫諸長老親眼目睹、親耳所聞。方丈欲知詳情,待會請問段王爺和丐幫眾位長老便是。”
  蕭遠山踏上兩步,指著慕容博喝道:“慕容老賊,妳這罪魁禍首,當年我和妳三次對掌,深悔不知妳本來面目,沒下重手殺了妳。上來領死吧!”
  慕容博壹聲長笑,縱身而起,疾向山上躥去。蕭遠山和蕭峰齊喝:“追!”分從左右追上山去。這三人都是登峰造極的武功,晃眼之間,便已去得老遠。慕容復叫道:“爹爹,爹爹!”跟著也追上山。他輕功也甚了得,但比之前面三人,卻顯得不如了。但見慕容博、蕭遠山、蕭峰壹前二後,三人竟向少林寺奔去。壹條灰影、兩條黑影,霎時間都隱沒在少林寺的黃墻碧瓦之間。
  群雄都大為詫異,均想:“慕容博和蕭遠山的武功顯然難分上下,兩人都再加上個兒子,慕容氏更決非敵手。怎麽慕容博不向山下逃竄,反而進了少林寺?”
  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以及壹十八名契丹武士,都想上山分別相助主人,剛壹移動腳步,只聽得玄寂喝道:“結陣攔住!”百余名少林僧齊聲應諾,壹列列排在當路,或橫禪杖,或挺戒刀,不令眾人上前。玄寂厲聲說道:“我少林寺乃佛門善地,非私相毆鬥之場。眾位施主,請勿擅進。”
  鄧百川等見了少林僧這等聲勢,已知無論如何闖不過去,雖然心懸主人,也只得停步。包不同道:“不錯,不錯!少林寺乃佛門善地……”他向來出口便“非也,非也!”這次居然改成“不錯,不錯!”識得他的人都覺詫異,卻聽他接下去說道:“……乃專養私生子的善地。”
  他此言壹出,數百道憤怒的目光都向他射了過來。包不同膽大包天,明知少林群僧中高手極多,不論哪壹個玄字輩的高僧,自己都不是敵手,但他要說便說,素來沒什麽忌憚。數百名少林僧對他怒目而視,他便也怒目反視,眼睛眨也不眨。
  玄慈朗聲說道:“老衲犯了佛門大戒,有玷少林清譽。玄寂師弟,依本寺戒律,該當如何懲處?”玄寂道:“這個……師兄……”玄慈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自來任何門派幫會,宗族寺院,都難免有不肖弟子。清名令譽之保全,不在求永遠無人犯規,在求事事按律懲處,不稍假借。執法僧,杖責虛竹壹百三十棍,壹百棍罰他自己過犯,三十棍乃他甘願代業師慧輪所受。”
  執法僧眼望玄寂。玄寂點了點頭。虛竹已跪下受杖。執法僧當即舉起刑杖,壹棍棍地向虛竹背上、臀上打去,只打得他皮開肉綻,鮮血四濺。葉二娘心下痛惜,但他素懼玄慈威嚴,不敢代為求情。
  好容易壹百三十棍打完,虛竹不運內力抗禦,已痛得沒法站立。玄慈道:“自此刻起,妳破門還俗,不再是少林寺的僧侶了。”虛竹垂淚道:“是!”
  玄慈又道:“玄慈犯了淫戒,與虛竹同罪,身為方丈,罪刑加倍。剛才包施主即便不說,少林寺戒律也決不輕饒。執法僧,重重責打玄慈二百棍。少林寺清譽攸關,不得徇私舞弊。”說著跪伏在地,遙遙對著少林寺大雄寶殿的佛像,自行捋起了僧袍,露出背脊。
  群雄面面相覷,少林寺方丈當眾受刑,那當真是駭人聽聞、大違物情之事。
  玄寂道:“師兄,妳……”玄慈厲聲道:“我少林寺數百年清譽,豈可壞於我手?”玄寂含淚道:“是!執法僧,用刑。”
  兩名執法僧合十躬身,道:“方丈,得罪了。”隨即站直身子,舉起刑杖,向玄慈背上擊了下去。二僧知道方丈受刑,最難受的還是當眾受辱,不在皮肉之苦,倘若手下容情,給旁人瞧了出來,落下話柄,那麽方丈這番受辱反成為毫無結果了,是以壹棍棍打將下去,啪啪有聲,片刻間便將玄慈背上、股上打得滿是杖痕,血濺僧袍。群僧聽得執法僧“壹五,壹十”地呼著杖責之數,都垂頭低眉,默默念佛。
  普渡寺道清大師突然說道:“玄寂師兄,貴寺尊重佛門戒律,方丈壹體受刑,貧僧好生欽佩。只是玄慈師兄年紀老邁,他又不肯運功護身,這二百棍卻經受不起。貧僧冒昧,且說個情,現下已打了八十杖,余下之數,暫且記下,日後壹並責打,不違貴寺戒律。”群雄中許多人都叫了起來,道:“正是,正是,咱們也來討個情。”
  玄寂尚未回答,玄慈朗聲說道:“多謝眾位盛意,只是戒律如山,不可寬縱。執法僧,快快用杖。”兩名執法僧本已暫停施刑,聽方丈語意堅決,只得又壹五、壹十地打將下去。堪堪又打了四十余杖,玄慈支持不住,撐在地下的雙手壹軟,臉孔觸到塵土。
  葉二娘哭叫:“此事須怪不得方丈,都是我不好!是我爹爹生了重病,方丈大師前來為他醫治,救了我爹爹的命。我對方丈既感激,又仰慕,貧家女子無以為報,便以身子相許。那全是我年輕糊塗,無知無識,不知道不該,是我的罪過。這……這……余下的棍子,由我來受吧!”壹面哭叫,壹面奔將前去,要伏在玄慈身上,代他受杖。
  玄慈左手壹指點出,嗤的壹聲輕響,封住了她穴道,微笑道:“癡人,妳又非佛門女尼,勘不破愛欲,何罪之有?”葉二娘呆在當地,動彈不得,淚水簌簌而下。
  玄慈喝道:“行杖!”好容易二百下法杖打完,鮮血流得滿地,玄慈勉強提壹口真氣護心,以免痛得昏暈過去。兩名執法僧將刑杖壹豎,向玄寂道:“稟報首座,玄慈方丈受杖完畢。”玄寂點了點頭,不知說什麽才好。
  玄慈掙紮著站起身來,說道:“玄慈違犯佛門大戒,不能再為少林寺方丈,自今日起,方丈之職傳本寺戒律院首座玄寂。”玄寂上前躬身合十,流淚說道:“領法旨。”
  玄慈向葉二娘虛點壹指,想解開她穴道,不料重傷之余,真氣難以凝聚,這壹指竟不生效。虛竹見狀,忙即給母親解開了穴道。玄慈向二人招了招手,葉二娘和虛竹走到他身邊。虛竹心下躊躇,不知該叫“爹爹”,還是該叫“方丈”。
  玄慈伸出手去,右手抓住葉二娘手腕,左手抓住虛竹,說道:“過去二十余年來,我日日夜夜記掛著妳母子二人,自知身犯大戒,卻又不敢向僧眾懺悔,今日卻能壹舉解脫,從此更無掛礙恐懼,心得安樂。”說偈道:“人生於世,有欲有愛,煩惱多苦,解脫為樂!”說罷慢慢閉上了眼睛,臉露祥和微笑。
  葉二娘和虛竹都不敢動,不知他還有什麽話說,卻覺得他手掌越來越冷。葉二娘大吃壹驚,伸手探他鼻息,竟已氣絕而死,變色叫道:“妳……妳……怎麽舍我而去了?”突然壹躍丈余,從半空中摔將下來,砰的壹聲,掉在玄慈腳邊,身子扭了幾下,便即不動。
  虛竹叫道:“娘,娘!妳……妳……不可……”伸手扶起母親,只見壹柄匕首插在她心口,只露出個刀柄,眼見是不活了。虛竹忙點她傷口四周穴道,又以真氣運到玄慈體內,手忙腳亂,欲待同時救活兩人。薛慕華奔將過來相助,但見二人心停氣絕,已沒法可救,勸道:“師叔節哀。兩位老人家是不能救的了。”
  虛竹卻不死心,運了好半晌北冥真氣,父母兩人卻哪裏有半點動靜?虛竹悲從中來,忍不住放聲大哭。二十四年來,他壹直以為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從未領略過半分天倫之樂,今日剛找到生父生母,但不到壹個時辰,便即雙雙慘亡。
  群雄初聞虛竹之父竟是少林寺方丈玄慈,人人均覺他不守清規,大有鄙夷之意,待見他坦然當眾受刑,以維少林寺清譽,這等大勇實非常人所能,都想他受此重刑,也可抵償壹時失足了。萬不料他受完杖刑、傳承方丈職位之後,隨即自絕經脈。本來壹死之後,壹了百了,他既早萌死誌,身犯淫戒之事不必吐露,這二百杖之辱亦可免去,但他不隱己過,定要先行忍辱受杖,以維護少林寺清譽,然後再死,實是英雄好漢的行徑。群雄心敬他的為人,不少人走到玄慈遺體之前,躬身下拜。
  南海鱷神道:“二姊,妳人也死了,嶽老三不跟妳爭這排名啦,妳算老二便了。”走過來向葉二娘的遺體叩頭。這些年來,他說什麽也要和葉二娘壹爭雄長,想在武功上勝過她而居“天下第二惡人”之位,此刻竟肯退讓,實是大大不易,只因他既傷痛葉二娘之死,又敬佩她的義烈。
  註:佛教戒律,歷代變遷不壹。佛陀在世之時,印度僧眾曾為戒律爭執,有僧侶指責壹盲僧行路,踏死蟲蟻為犯殺生戒,佛陀解釋:犯戒與否,當視本人心中動機(釋迦牟尼教人,強調萬事有心),盲僧踏死蟲蟻全屬無意,非有意殺生,因此並不犯戒。(詳細辯論經過,在金庸譯註之《法句經》中有記載,該書尚未出版)古佛教敘述種種因緣,常以動機(用心)為出發點。佛陀入滅後,佛教分為各部派,“說壹切有部”為其中大派,有本派之戒律,但未為各部派共同認可遵行。各部派數次盛大集結,欲統壹經傳及戒律,均未得成功,蓋戒律涉及日常生活,常因地理、氣候、生活習慣而異。傳入中國之印度古佛教戒律,主要者有《四分律》及《十誦律》,主要規定並不盡同,內容也極繁復,有壹千戒、三千戒、二萬壹千戒,以至八萬四千戒之別,因內容繁多,僧人極易犯戒,於是又有開、遮、持、犯四種不同情況,有的戒是開放式的,並不是嚴格非守不可;有的則必須守持;有的戒犯了之後,向同侶懺悔壹下,即算不犯。
  戒,在梵文為sila,規定佛教徒個人生活上的規範;律,梵文為vinara,是僧團寺院的團體制度和規律,兩者不同。基本的戒是居士五戒,出家人有沙彌十戒,比較詳盡的,按照《四分律》,有比丘二百五十戒,比丘尼三百四十八戒。大乘佛教興起後,根據《梵網經》與《地持經》而有菩薩戒,又稱大乘戒。中國唐初高僧智首著《四分律疏》,根據中國國情而解釋印度佛教的戒律,他的弟子道宣創立律宗,稱為南山宗,專講戒律,近代著名的佛教大師弘壹法師便屬於南山律宗。(單就律宗而言,中國有南山、東塔、相部三宗,所傳戒律並不相同。)
  佛教戒律內容復雜,印度各宗派向來爭議極多,歷代頗有變遷。最大的爭議之壹是僧侶可不可以手觸金銀,稱為“銀錢戒”,這在日常生活中是不易遵守的。印度、泰國等地僧侶靠人布施為食,所以不禁葷食,又因在熱帶,食物易腐,所以嚴守“過午不食戒”,目前中國僧侶仍有頗多人持此戒,其實若非炎暑,在中國北方並無必要。曾有壹位佛教領袖告知筆者,他某次赴外國參加國際佛教會議,有壹外國僧人代表臨時退出,因會議在壹大酒店中舉行,此僧人教派中有壹戒律:“不得與婦女共宿於同壹屋頂的壹間屋宇之中”。此戒在古印度或有意義,今日現代化大酒店中必有女性旅客住宿,此僧人為守戒律,只得退出會議。
  西安的名勝有大雁塔,據說當年玄奘法師偕弟子在長安出行,見有壹大雁墜地而死。眾弟子即生爭議,有人說此雁自死,食之不算殺生;有人認為不可食葷,雁雖自死,亦不可食。後來於該地建塔,以記此事。
  吉林壹位物理學教授評論本小說,以為中國僧徒頭燒香疤的戒律,始於元朝,北宋尚無此俗,因此葉二娘為其子虛竹背股上燒香疤不合歷史。其實中國禪宗思想十分開通,有“遇佛殺佛,遇祖殺祖”之說,並非當真殺佛殺祖師,而是破除心中“佛祖神聖不可侵犯”的僵化教條,所謂“訶佛罵祖”乃禪宗弟子傳統。禪宗導人開悟,著重打破頭腦中固有的邏輯思想,避免走進理性的死胡同,思想活潑,方能開悟。例如禪宗中有名的話頭:“張三喝酒李四醉”、“單掌拍手如何響?”又如“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在橋上走,橋流水不流”等明明不合理的問題,教人參究而得悟道。以物理學來研究“六脈神劍”,自然立即發覺能量無導體(空氣不能成為導體),不能及物而做功。少林僧人北宋時不燒香疤,但葉二娘說:“老娘又不是少林寺和尚,老娘愛燒俺生的兒子屁股,妳外人又管得著麽?”
  苦行是初期佛教的傳統,佛陀在菩提樹下初修時,絕食四十日,幾乎死亡,由牧女飼以牛乳而得生,因此佛陀教導弟子不可苦行修持。佛陀大弟子迦葉尊者(中國禪宗尊之為天竺初祖)卻號稱苦行第壹。中國佛教徒也頗有以傷殘自身顯示尊佛之誠者,如刺血寫經、八指頭陀燃指供佛、信徒手臂刺肉掛石香爐等等,頭燒香疤主要是習俗,是苦行傳統的壹種,與歷史性的戒律規定無關。少林寺是禪宗,禪宗求徹悟而不求死守戒律,但因系千年有名古剎,亦有傳統清規。
  中國禪宗的生活規律,最著名的是百丈大師所訂,稱為“百丈清規”,常為後世中國禪宗僧侶所遵,其中如規定必須自耕自食等(中國佛教徒過去認為農耕殺死土中蟲蟻,犯殺生戒,因此禁止農耕,其後取消此規)。少林寺為禪宗,其清規戒律主要在於武者不得欺壓良善等等。筆者曾為少林寺書碑,該碑行開光儀式時,筆者曾受邀前往參加,得晤寺中高僧,蒙延王法師教導易筋、洗髓兩經(以素不習武,且生性疏懶,愧未常練),並向方丈永信大師請教少林戒律,得悉少林寺戒律現已頗合時代潮流,適合進修佛道及現代生活,亦有不少僧侶頭上不燒香疤。
  即使做科學家,也當思想開放活潑,方有創造發明貢獻,否則僅為傳授知識之教師而已。科學教師也當受尊敬,但層次稍低,非特有創造之大科學家也。任何學問均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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