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

金庸

修真武俠

“天龍八部”這名詞出於佛經。許多大乘佛經敘述佛陀向諸菩薩、比丘等說法時,常有天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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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今日意

天龍八部 by 金庸

2018-9-4 22:34

  兩人共騎,奔跑壹陣,放眼盡是杏樹,不多時便已將西夏眾武士拋得影蹤不見。
  段譽問道:“王姑娘,妳怎麽啦?”王語嫣道:“我中了毒,身上壹點力氣也沒了。”段譽聽道:“中毒”,嚇了壹跳,忙問:“要不要緊?怎生找解藥才好?”王語嫣道:“我不知道啊。妳催馬快跑,到了平安的所在再說。”段譽道:“什麽所在才平安?”王語嫣道:“我也不知道啊。”段譽尋思:“我曾答允保護她平安周全,怎地反而要她指點,那成什麽話?”無法可施之下,只得任由坐騎亂走。
  奔馳了壹頓飯時分,已聽不到追兵聲音,心下漸寬,卻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段譽過不了壹會,便問:“王姑娘,妳覺得怎樣?”王語嫣總是答道:“沒事。”段譽有美同行,自是說不出的歡喜,可是又怕她所中的毒質厲害,不由得壹會兒微笑,壹會兒發愁,又想:“我只管救王姑娘,卻沒去搭救我那阿碧小妹子。我這麽偏心,可見我內心對兩人確然大有分別!”
  眼看雨越下越大,段譽脫下長袍,罩在王語嫣身上,但也只好得片刻,過不多時,兩人身上裏裏外外都濕透了。段譽又問:“王姑娘,妳覺得怎樣?”王語嫣嘆道:“又冷又濕,找個什麽地方避壹避雨啊。”段譽道:“是,是!杏花、春雨、江南,說起來很美,身當其境,也有不大方便的時候。”
  王語嫣不論說什麽話,在段譽聽來,都如玉旨綸音壹般,她說要找個地方避壹避雨,段譽明知未脫險境,卻也連聲稱是,心下又起呆念:“王姑娘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她表哥慕容復。我今日與她同遭兇險,盡心竭力地回護於她,若是為她死了,想她日後壹生之中,總會偶爾念及我段譽三分。將來她和慕容復成婚之後,生下兒女,瓜棚豆架之下與子孫們說起往事,或許會提到今日之事。那時她白發滿頭,說到‘段公子’這三個字時,珠淚點點而下……”想得出神,不禁眼眶也自紅了。
  王語嫣壹轉頭間,見他臉上有愁苦之意,卻不覓地避雨,問道:“怎麽啦?沒地方避雨麽?”段譽道:“那時候妳跟妳女兒說道……”王語嫣道:“什麽我女兒?”
  段譽吃了壹驚,這才醒悟,笑道:“對不起,我在胡思亂想。”遊目四顧,見東北方有座大碾坊,小溪溪水推動木輪,正在碾米,便道:“那邊可以避雨。”縱馬來到碾坊。這時大雨刷刷聲音,四下裏水氣蒙蒙。
  他躍下馬來,見王語嫣臉色蒼白,不由得萬分憐惜,又問:“妳肚痛麽?發燒麽?頭痛麽?”王語嫣搖搖頭,微笑道:“沒什麽。”段譽道:“唉,不知西夏人放的是什麽毒,我拿得到解藥就好了。”王語嫣道:“妳瞧這大雨!妳先扶我下馬,到了裏面再說不遲”。段譽跌足道:“是,是!妳瞧我可有多糊塗。”王語嫣壹笑,心道:“妳本來就糊塗嘛。”
  段譽瞧著她的笑容,不由得神為之奪,險些兒忘了去推碾坊的門,幾乎將額頭撞在門上,待得將門推開,轉身回來要扶王語嫣下馬,壹雙眼睛始終沒離開她的嬌臉,沒料到碾坊門前有壹道溝,左足跨前壹步,正好踏入溝中。王語嫣忙叫:“小心!”卻已不及,段譽“啊”的壹聲,人已摔了出去,撲入了大片泥濘之中,忙掙紮著爬起,臉上、手上、身上全是爛泥,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妳……妳沒事麽?”
  王語嫣道:“唉,妳自己沒事麽?可摔痛了沒有?”段譽聽到她關懷自己,歡喜得靈魂兒飛上了半天,忙道:“沒有,沒有。就算摔痛了,也不打緊!”伸手要去扶王語嫣下馬,驀地見到自己手掌全是汙泥,急忙縮回,道:“不成!我去洗幹凈了再來扶妳。”王語嫣嘆道:“妳這人當真婆婆媽媽得緊。我全身都濕了,再多些汙泥有什麽幹系?”段譽歉然笑道:“我做事亂七八糟,服侍不好姑娘。”還是在溪水中洗去了手上汙泥,這才扶王語嫣下馬,走進碾坊。
  兩人跨進門去,只見舂米的石杵提上落下,不斷打著石臼中的米谷,卻不見有人。段譽叫道:“這兒有人麽?”
  忽聽得屋角稻草堆中兩人齊叫:“啊喲!”站起兩個人來,壹男壹女,都是十八九歲的農家青年。兩人衣衫不整,頭發上沾滿了稻草,臉上紅紅的,臉色尷尬忸怩。原來兩人是壹對愛侶,那農女在此照料碾米,那小夥子便來跟她親熱,大雨中料得無人到來,當真肆無忌憚,連段譽和王語嫣在外邊說了半天話也沒聽見。
  段譽抱拳道:“吵擾,吵擾!我們只是來躲躲雨。兩位有什麽貴幹,盡管請便,不用理睬我們。”
  王語嫣心道:“這書呆子又來胡說八道了。他二人當著咱們,怎樣親熱?”她乍然見到那壹男壹女的神態,早就飛走了臉,不敢多看。
  段譽卻全心全意貫註在王語嫣身上,於這對農家青年全沒在意。他扶著王語嫣坐在凳上,說道:“妳身上都濕了,那怎麽辦?”
  王語嫣臉上又加了壹層暈紅,心念壹動,從鬢邊拔下了壹枝鑲著兩顆大珠的金釵,向那農女道:“姊姊,我這只釵子給了妳,勞妳駕借壹套衣衫給我換換。”
  那農女雖不知這兩顆珍珠貴重,但黃金卻是識得的,心中不信,道:“我去拿衣裳給妳換,這……這金釵兒我勿要。”說著便從身旁的木梯走了上去。
  王語嫣道:“姊姊,請妳過來。”那農女已走了四五級梯階,重行回下,走到她身前。王語嫣將金釵塞在她手中,說道:“這金釵真的送了給妳。妳帶我去換換衣服,好不好?”
  那農女見王語嫣美貌可愛,本就極願相助,再得壹枚金釵,自是大喜,推辭幾次不得,便收下了,當即扶著她到上面的閣樓中去更換衣衫。閣樓上堆滿了稻谷和米篩、竹箕、麻袋之類的農具。那農女手頭原有幾套舊衣衫正在縫補,那小夥子壹來,早就拋在壹旁,不再理會,這時正好合王語嫣之用。
  那農家青年畏畏縮縮地偷看段譽,兀自手足無措。段譽笑問:“大哥,妳貴姓?”那青年道:“我……我貴姓金。”段譽道:“原是金大哥。”那青年道:“勿是格。我叫金阿二,金阿大是我阿哥。”段譽道:“嗯,是金二哥”。
  剛說到這裏,忽聽得馬蹄聲響,十余騎向著碾坊急奔而來,段譽吃了壹驚,跳起身來,叫道:“王姑娘,敵人追來啦!”
  王語嫣在那農女相助之下,剛除下上身衣衫,絞幹了濕衣,正在抹試,馬蹄聲她也聽到了,心下惶急,沒做理會處。
  幾乘馬來得好快,片刻間到了門外,有人叫道:“這匹馬是咱們的,那小子和妞兒躲在這裏。”王語嫣和段譽壹在閣樓,壹在樓下,同時暗暗叫苦,均想:“先前將馬牽進碾坊來便好了。”但聽得砰的壹聲響,有人踢開板門,三四名西夏武士闖了進來。
  段譽壹心保護王語嫣,飛步上樓。王語嫣不及穿衣,只得將壹件濕衣擋在胸前。她中毒後手足酸軟,左手拿著濕衣只提到胸口,便又垂了下來。段譽急忙轉身,驚道:“對不起,冒犯了姑娘,失禮,失禮!”王語嫣急道:“怎麽辦啊?”
  只聽得壹名武士問金阿二道:“那小妞兒在上面麽?”金阿二道:“妳問人家姑娘作啥事體?”那武士砰的壹拳,打得他跌出丈余。金阿二性子倔強,破口大罵。
  那農女叫道:“阿二哥,阿二哥,勿要同人家尋相罵。”她關心愛侶,下樓相勸。不料那武士單刀壹揮,已將金阿二的腦袋劈成了兩半。那農女壹嚇之下,從木梯上骨碌碌地滾了下來。另壹名武士壹把抱住,獰笑道:“這小妞兒自己送上門來。”嗤的壹聲,已撕破了她衣衫。那農女伸手在他臉上狠狠壹抓,登時抓出五條血痕。那武士大怒,使勁壹拳,打在她胸口,只打得她肋骨齊斷,立時斃命。
  段譽聽得樓下慘呼之聲,探頭看去,見這對農家青年霎時間死於非命,心下難過,暗道:“都是我不好,累得妳們雙雙慘亡。”見那武士搶步上梯,忙將木梯向外推開。木梯虛架在樓板之上,便向外倒去。那武士搶先躍落,接住木梯,又架到樓板上來。段譽又欲去推,另壹名武士右手壹揚,壹枝袖箭向他射來。段譽不會躲避,撲的壹聲,袖箭釘入了他左肩。第壹名武士乘著他伸手按肩,已架好木梯,壹步三級地躥了上來。
  王語嫣坐在段譽身後谷堆上,見到這武士出掌擊死農女,以及在木梯縱下躥上的身法,說道:“妳用右手食指,點他小腹‘下脘穴’。”
  段譽在大理學那北冥神功和六脈神劍之時,於人身的各個穴道記得清清楚楚,剛聽得王語嫣呼叫,那武士左足已踏上了樓頭,其時哪有余裕多想,壹伸食指,便往他小腹“下脘穴”點去。那武士這壹躥之際,小腹間門戶洞開,大叫壹聲,向後直摜出去,從半空摔了下來,便即斃命。
  段譽叫道:“奇怪,奇怪!”只見壹名滿腮虬髯的西夏武士舞動大刀護住上身,又登木梯搶上,段譽急問:“點他哪裏?點他哪裏?”王語嫣驚道:“啊喲,不好!”段譽道:“怎麽不好?”王語嫣道:“他刀勢勁急,妳如點他胸口‘膻中穴’,手指沒碰到穴道,手臂已先給他砍下來了。”
  她剛說得這幾句話,那虬髯武士已搶上了樓頭。段譽壹心只在保護王語嫣,不及想自己的手臂會不會被砍,右手伸出,急運內勁,伸指往他胸口“膻中穴”點去。那武士舉刀向他手臂砍來,刀未砍至,段譽指勁已到,那武士“啊”的壹聲大叫,仰面翻跌下去,胸口壹個小孔中鮮血激射而出,射得有兩尺來高。王語嫣和段譽都又驚又喜,誰也沒料到這壹指之力竟如此厲害。
  段譽於頃刻間連斃兩人,其余的武士便不敢再上樓來,聚在樓下商議。
  王語嫣道:“段公子,妳先將肩頭的袖箭拔掉。”段譽大喜,心想:“她居然也關懷到我肩頭的箭傷。”伸手拔出了袖箭。這枝箭深入寸許,已碰到肩骨,這麽用力壹拔,原本十分疼痛,但他心喜之下,並不如何在意,說道:“王姑娘,他們又要攻上來了,妳想如何對付才是?”壹面說,壹面轉頭向著王語嫣,驀地見到她衣衫不整,急忙回頭,說道:“啊喲,對不起!”
  王語嫣羞得滿臉通紅,偏又無力穿衣,靈機壹動,便去鉆在稻谷堆裏,只露出了頭,笑道:“不要緊了,妳轉過頭來吧。”
  段譽慢慢側身,全神提防,只要見到她衣衫不甚妥貼,露出肌膚,便即轉頭相避。正斜過半邊臉孔,壹瞥眼間,只見窗外有壹名西夏武士站在馬背之上,探頭探腦地要跳進屋來,忙道:“這邊有敵人!”
  王語嫣心想:“不知這人的武功家數如何。”說道:“妳有袖箭擲他。”
  段譽依言揚手,將手中袖箭擲了出去。他發射暗器全然外行,袖箭擲出時沒半點準頭,離那人的腦袋少說也有兩尺。那武士本來不用理睬,但段譽這壹擲之勢手勁極強。壹枝小小袖箭飛出時嗚嗚聲響,那武士吃了壹驚,矮身相避,在馬鞍上縮成壹團。
  王語嫣伸長頭頸,瞧得清楚,說道:“他是西夏人摔跤好手,讓他扭住妳,妳手掌在他天靈蓋上壹拍,那便贏了。”
  段譽道:“這個容易。”走到窗口,只見那武士從馬鞍上踴身躍起,撞破窗格,沖了進來。段譽大叫:“妳來幹什麽?”那武士不懂漢語,瞪眼相視,左手探出,已扭住段譽胸口。這人身手也真快捷,壹扭之後,跟著手臂上挺,將段譽舉在半空。段譽反手出掌,啪的壹聲,正中他腦門。那武士本想將段譽舉往樓板上重重摔落,摔他個半死,不料這壹掌下來,早將他擊得頭骨碎裂而死。
  段譽又殺了壹人,不由得心中發毛,越想越害怕,大叫:“我不想再殺人了!要我再殺人,可下不了手啦,妳們快快走吧!”用力壹推,將這摔跤好手的屍身拋了下去。
  追尋到碾坊來的西夏武士共十五人,此刻尚余十二人,其中四個是壹品堂的好手,兩個漢人,兩個西夏人。那四名好手見段譽的武功壹會兒似乎高強無比,壹會兒又似幼稚可笑,當真說得上“深不可測”,都不敢輕舉妄動,聚在壹起,輕聲商議進攻之策。另外八名西夏武士卻另有計較,搬攏碾坊中的稻草,便欲縱火。
  王語嫣驚道:“不好了,他們要放火!”段譽頓足道:“那怎麽辦?”眼見碾坊的大水輪被溪水推動,不停地轉上來,又轉將下去,他心中也如水輪之轉。
  只聽得壹名漢人叫道:“大將軍有令,那小姑娘須當生擒,不可傷了她性命,暫緩縱火。”隨又提高聲音叫道:“餵,小雜種和小姑娘,快快下來投降,否則我們可要放火了,將妳們活活地燒成兩只燒豬。”他連叫三遍,段譽和王語嫣只是不睬。那人取過火折打著了火,點燃壹把稻草,舉在手中,說道:“妳們再不降服,我便生火了。”說著揚動火種,作勢要投向稻草堆。
  段譽見情勢危急,說道:“我去攻他個措手不及。”跨步踏上了水輪。水輪甚巨,徑逾兩丈,比碾坊的屋頂還高。段譽雙手抓住輪上葉子板,隨著輪子轉動,慢慢下降。
  那人還在大呼小叫,喝令段譽和王語嫣歸服,不料段譽已悄悄從閣樓上轉了下來,伸指便往他背心點去。他使的是“六脈神劍”中的商陽劍劍法,原應壹指得手,不料他偷襲敵人,自己先已提心吊膽,氣勢不壯,這真氣內力便發不出來。他內力能否發出,純靠壹般心意之力,若不是全心全意地運使,便發不出勁。那人只覺得背心上有什麽東西輕輕觸了壹下,回過頭來,見段譽正在向自己指指點點。
  那人親眼見到段譽連殺三人,見他右手亂舞亂揮,又在使甚邪術,心下頗為忌憚,忙向左躍開。段譽又出壹指,仍全無動靜,不知所雲。那人喝道:“臭小子,妳鬼鬼祟祟地幹什麽?”左手箕張,向他頂門抓來。段譽身子急縮,雙手亂抓,恰巧攀住水輪,給輪子帶了上去。那人壹抓落空,噗的壹聲,木屑紛飛,將水輪葉子板抓了個大缺口。
  王語嫣道:“妳繞到他背後,攻他背心第七椎節之下的‘至陽穴’,他便要糟。這人是晉南虎爪門的弟子,功夫練不到至陽穴。”
  段譽在半空中叫道:“那好極了!”攀著水輪,又降到了碾坊大堂。
  西夏眾武士不等他雙足著地,便有三人同時出手抓去。段譽右手連搖,道:“在下寡不敵眾,好漢打不過人多,我只鬥他壹人。”說著斜身側進,踏著“淩波微步”的步子,閃得幾閃,已欺到那人身後。段譽見三人緊跟攻來,心慌意亂,喝壹聲:“著!”發力點出,嗤嗤聲響,正中那人“至陽穴”。那人哼也不哼,撲地即死。
  段譽不知此人死活,心中歉然,想再攀水輪升到王語嫣身旁,卻來不及了,壹名西夏武士攔住了他退路,舉刀劈來。段譽叫道:“啊喲,糟糕!韃子兵斷我後路。十面埋伏,兵困垓下,大事糟矣!”向左斜跨,那壹刀便砍了個空。碾坊中十壹人將他團團圍住,刀劍齊施。
  段譽大叫:“王姑娘,來生再見了。段譽四面楚歌,自身難保,只好先去黃泉路上等妳。”他嘴裏大呼小叫,狼狽萬狀,腳下的“淩波微步”步法卻巧妙無比。
  王語嫣看得出了神,問道:“段公子,妳腳下走的可是‘淩波微步’麽?我只聞其名,不知其法。”
  段譽喜道:“是啊,是啊!姑娘要瞧,我這便從頭至尾演壹遍給妳看,不過能否演得到底,卻要瞧我腦袋的造化了。”當下將從卷軸上學來的步法,從第壹步起始,邁步走出。
  那十壹名西夏武士飛拳踢腿,揮刀舞劍,竟沒法沾得上他壹片衣角。十壹人哇哇大叫:“餵,妳攔住這邊!”“妳守東北角,下手不可容情。”“啊喲,不好,小王八蛋從這裏溜出去了。”
  段譽前壹腳,後壹步,在水輪和杵臼旁亂轉。王語嫣雖然聰明博學,卻也瞧不出個所以然來,叫道:“妳躲避敵人要緊,不用演給我看。”段譽道:“良機莫失!此刻不演,我壹命嗚呼之後,妳可見不到了。”
  他不顧自己生死,務求從頭至尾,將這套“淩波微步”演給心上人觀看。哪知癡情人有癡情福,他若待見敵人攻來,再以巧妙步法閃避,壹來他不懂武功,對方高手出招虛虛實實,變化難測,他如存心閃避,定然閃避不了;二來敵人共有十壹個之多,躲得了壹個,躲不過第二個,躲得了兩個,躲不開第三個。但他自管自踏步,對敵人全不理會,變成十壹名敵人個個向他追擊。這“淩波微步”每壹步都踏在別人決計意想不到之處,眼見他左足向東跨出,不料踏實之時,身子卻已在西北角上。十壹人越打越快,但十分之九的招數都遞向自己人身上,其余十分之壹則落了空。
  阿甲、阿乙、阿丙見段譽站在水輪之旁,拳腳刀劍齊向他招呼,而阿丁、阿戊、阿己的兵刃自也是攻向他所處的方位。段譽身形閃處,突然轉向,乒乒乓乓、叮當嗆啷,阿甲、阿乙、阿丙、阿丁……各人兵刃交在壹起,妳擋架我,我擋架妳。有幾名西夏武士手腳稍慢,反為自己人所傷。
  王語嫣只看得數招,便已知其理,叫道:“段公子,妳的腳步巧妙繁復,壹時之間我瞧不清楚。最好請妳踏完壹遍,再踏壹遍。”段譽道:“行!妳吩咐什麽,我無不依從。”堪堪那八八六十四卦的方位踏完,他又從頭走了起來。
  王語嫣尋思:“段公子性命暫可無礙,卻如何方能脫此困境?我上身不穿衣衫,真羞也羞死了。唯有設法指點段公子,讓他將十壹個敵人壹壹擊斃。”當下不再去看段譽的步法,轉目端詳十壹人的武功家數。
  忽聽得喀的壹聲響,有人將木梯擱到了樓頭,壹名西夏武士又要登樓,十壹人久戰段譽不下,領頭的西夏人便吩咐下屬,先將王語嫣擒住了再說。
  王語嫣吃了壹驚,叫了起來:“啊喲!”
  段譽聽到叫聲,壹瞥之間,見壹名西夏武士正登梯上樓,忙問:“打他哪裏?”王語嫣道:“抓‘誌室穴’最妙!”段譽搶步上前,壹把抓到他後腰“誌室穴”,也不知如何處置才好,隨手擲出,正好將他投入了碾米的石臼之中。壹個兩百來斤的石杵被水輪帶動,壹直在不停舂擊,壹杵壹杵地舂入石臼,石臼中的谷粒早已舂成極細米粉,但無人照管,石杵仍如常下擊。那西夏武士身入石臼,石杵舂將下來,砰的壹聲,打得他腦漿迸裂,血濺米粉。
  那西夏高手不住下令催促,又有三名西夏武士爭先上梯。王語嫣叫道:“壹般辦理!”段譽伸手又抓住壹人的“誌室穴”,使勁擲出,又將他拋入了石臼。這壹次有意拋擲,用勁反不如上次恰到好處,落點不準,石杵舂下時打在那人腰間,慘呼之聲擾人心魄,壹時卻不得便死。石杵舂壹下,那人慘叫壹聲。
  段譽壹呆,另外兩名西夏武士已從木梯爬上。段譽驚叫:“使不得,快下來!”左手手指亂指亂點,他心中惶急,真氣激蕩,六脈神劍的威力發出來,嗤嗤兩劍,戳在兩人背心。那兩人登時摔下。
  余下七名西夏武士見段譽空手虛點,便能殺人,這功夫委實聞所未聞。他們不知段譽這門功夫並非從心所欲,真要使時,未必能夠,情急之下誤打誤撞,卻往往見功。七人都已大有怯意,但說就此退去,卻又心有不甘。
  王語嫣居高臨下,對大堂中戰鬥瞧得清清楚楚,見敵方雖只剩下七人,然其中三人武功了得,那西夏人吆喝指揮,隱然是這壹批人的首領,叫道:“段公子,妳先去殺了那穿黃衣戴皮帽之人,要設法打他後腦‘玉枕’和‘天柱’兩處穴道。”
  段譽道:“遵命。”向那人沖去。
  那西夏人暗暗心驚:“玉枕和天柱兩處穴道,正是我罩門所在,這小姑娘怎會知道?”見段譽沖到,當即單刀橫砍,不讓他近身。段譽連沖數次,沒法走到他身後,險些反被他單刀所傷。總算那人聽了王語嫣的呼喝後心有所忌,壹意防範自己腦後罩門,否則段譽已大大不妙。段譽叫道:“王姑娘,這人好厲害,我走不到他背後。”
  王語嫣道:“那個穿灰袍的,罩門是在頭頸的‘廉泉穴’。那個黃胡子,我瞧不出他武功家數,妳向他胸口截幾指看。”段譽道:“遵命!”連連伸指向那人胸口點去。他這幾指手法雖對,卻勁力全無,但那黃胡子如何知道?忙矮身躲了三指,待得段譽第四指點到,他淩空躍起,從空中博擊而下,掌力淩厲,將段譽全身都罩住了。
  段譽只感呼吸急促,頭腦暈眩,大駭之下,閉著眼睛雙手亂點,嗤嗤嗤嗤響聲不絕,少商、商陽、中沖、關沖、少沖、少澤,六脈神劍齊發,那黃胡子身中六洞,但掌勢不消,啪的壹聲,壹掌擊在段譽肩頭。其時段譽全身真氣激蕩,這壹掌力道雖猛,在他渾厚的內力抗拒之下,竟傷他不得半分,反將那黃胡子彈出丈許。
  王語嫣卻不知他未曾受傷,驚道:“段公子,妳沒事麽?可受了傷?”
  段譽睜開眼來,見那黃胡子仰天躺在地下,胸口小腹的六個小孔之中鮮血直噴,臉上神情猙獰,壹對眼睛睜得大大的,惡狠狠地瞧著自己,兀自未曾氣絕。段譽嚇得壹顆心怦怦亂跳,叫道:“我不想殺妳,是妳自己……自己找上我來的。”腳下仍踏著淩波微步,在大堂中快步疾走,雙手不住地抱拳作揖,向余下的六人道:“各位英雄好漢,在下段譽跟妳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請妳們網開壹面,這就出去吧。我……我……實在不敢再殺人了。這……這……弄死這許多人,有失慈悲之道,實在大大不對。妳們快快退去吧,算我段譽輸了,求……求妳們高擡貴手。”
  壹轉身間,忽見門邊站著壹個西夏武士,也不知是什麽時候進來的,這人中等身材,服色和其余西夏武士無異,只臉色蠟黃,木無表情,就如死人壹般。段譽心中壹寒:“這是人是鬼?莫非……莫非……給我打死的西夏武士陰魂不散,冤鬼出現?”顫聲道:“妳……妳是誰?想……想幹什麽?”
  那西夏武士挺身站立,既不答話,也不移動身子,段譽壹斜身,反手抓住身旁壹名西夏武士後腰的“誌室穴”,向那怪人擲去。那人微壹側身,砰的壹身,那西夏武士的腦袋撞在墻上,頭蓋碎裂而死。段譽籲了口氣,道:“妳是人,不是鬼。”
  這時除了那新來的怪客之外,西夏武士已只剩下了五人,其中壹名西夏人和壹名漢人是“壹品堂”的好手。余下三名尋常武士見己方人手越鬥越少,均萌退誌,壹人走向門邊,便去推門。那西夏好手喝道:“幹什麽?”刷刷刷三刀,向段譽砍去。
  段譽見青光霍霍,對方的利刃不住在面前晃動,隨時隨刻都會剁到自己身上,心中怕極,叫道:“妳……妳這般橫蠻,我可要打妳玉枕穴和天柱穴了,只怕妳抵敵不住,我勸妳還是……還是趁早收兵,大家好來好散的為妙。”那人不理他恐嚇,刀招越來越緊,刀刀不離段譽要害。若不是段譽腳下也加速移步,每壹刀都能要了他性命。
  那漢人好手壹直退居在後,此刻見段譽苦苦哀求,除了盡力閃避,再無還手余地,靈機壹動,搶到石臼旁,抓起兩把已碾得極細的米粉,向段譽面門擲去。段譽步法巧妙,這兩下自是擲他不中。那漢人兩把擲出,跟著又是兩把,再是兩把,大堂中米粉糠屑,四散飛舞,頃刻間如煙似霧。
  段譽大叫:“糟糕,糟糕!我這可瞧不見啦!”王語嫣也知情勢兇險,心想段譽所以能在數名好手間安然無損,全仗了那神妙無方的淩波微步。敵人向他發招攻擊,始終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兵刃拳腳的落點和他身子間總是有尺寸之差。現在大堂中米粉糠屑彌漫,眾人任意發招,這壹盲打亂殺,便極可能撞中在他身上。要是眾武士壹上來便不理段譽身在何處,自顧自施展壹套武功,早將他砍成十七二十八塊了。
  段譽雙目給米粉糠屑蒙住了,睜不開來,狠命躍起,剛好落在水輪邊上,攀住水輪葉子板,漸漸升高。只聽得“啊、啊”兩聲慘呼,兩名西夏武士已被那西夏好手亂刀誤砍而死。跟著叮當兩聲,有人喝道:“是我!”另壹人道:“小心,是我!”是那西夏好手和漢人好手刀劍相交,拆了兩個回合。接著“啊”的壹聲慘叫,最後壹名西夏武士不知被誰踢中要害,向外飛出,臨死時的叫喊,令段譽毛骨悚然,全身發抖。他顫聲叫道:“餵餵,妳們人數越來越少,何必再打?殺人不過頭點地,我向妳們救饒,也就是了。”
  那漢人從聲音中辨別方位,右手揮出,壹枚鋼鏢向他射來,這壹鏢來勢本來甚準,但水輪不停轉動,待得鋼鏢射到,輪子已帶著段譽下降,啪的壹聲,鋼鏢將他袖子壹角釘在水輪葉子板上。段譽壹驚,心想:“我不會躲避暗器,敵人壹發鋼鏢袖箭,我總是遭殃。”怯意壹盛,手便軟了,五指抓不住水輪葉子板,騰的壹聲,摔將下來。
  那漢人好手從迷霧中隱約看到,撲上來便抓。段譽記得王語嫣說過要點他“廉泉穴”,但壹來在慌亂之中,二來雖識得穴道,平時卻無習練,手忙腳亂地伸指去點他“廉泉穴”,部位全然不準,既偏左,又偏下,竟然點中他“氣戶穴”。“氣戶穴”乃是笑穴,那人真氣逆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壹劍又壹劍地向段譽刺去,口中卻嘻嘻、哈哈、嘿嘿、呵呵地大笑不已。
  那西夏好手問道:“容兄,妳笑什麽?”那漢人無法答話,只不斷大笑。那西夏人不明就裏,怒道:“大敵當前,妳弄什麽玄虛?”那漢人道:“哈哈,我……這個……哈哈,呵呵……”挺劍朝段譽背心刺去。段譽向左斜走,那西夏好手迷霧中瞧不清楚,正好也向這邊撞來,兩人壹下子便撞了個滿懷。
  這西夏人壹撞到段譽身子,左手疾翻,已使擒拿手扭住了段譽右臂。他眼見對方之所長全在腳法,這壹扭正是取勝良機,右手拋去單刀,回過來又抓住了段譽的左腕。段譽大叫:“苦也!”用力掙紮。但那西夏人兩手便如鐵箍相似,卻哪裏掙紮得脫?
  那漢人笑聲不停,瞧出便宜,挺劍便向段譽背心疾刺而下。那西夏人暗想:“不妙!他這壹劍刺入數寸,正好取了敵人性命。但如他不顧義氣,要獨居其功,說不定刺入尺許,便連我也刺死了。”當即拖著段譽,退了壹步。
  那漢人笑聲不絕,搶上壹步,欲待伸劍再刺,突然砰的壹聲,水輪葉子擊中他後腦,將他打得暈了過去。那漢人雖然昏暈,呼吸未絕,仍哈哈哈地笑個不停,但有氣無力,笑聲十分詭異。水輪緩緩轉去,第二片葉子砰的壹下,又在他胸口撞了壹下,他笑聲輕了幾分,撞到七八下時,“哈哈、哈哈”之聲已如夢中打鼾壹般。
  王語嫣見段譽被擒,無法脫身,心中焦急之極,又想大門旁尚有壹名神色可怖的西夏武士站著,只要他隨手壹刀壹劍,段譽立即斃命。她驚惶之下,大聲叫道:“妳們別傷段公子性命,大家……大家慢慢商量。”
  那西夏人牢牢扭住段譽,橫過右臂,奮力壓向他胸口,想壓斷他肋骨,又或逼得他難以呼吸,窒息而死。段譽害怕之極。他給扭住的是左腕和右臂,吸人內力的“北冥神功”使用不上,只得左手拚命伸指亂點,每壹指都點到了空處,只感胸口壓力越來越重,漸漸喘不過氣來。
  正危急間,忽聽得嗤嗤數聲,那西夏好手“啊”的壹聲輕呼,說道:“好本事,妳終於點中了我的……我的玉枕……”雙手漸漸放松,腦袋垂了下來,倚著墻壁而死。
  段譽大奇,扳過他身子壹看,果見他後腦“玉枕穴”上有壹小孔,鮮血汩汩流出,這傷痕正是自己六脈神劍所創。他壹時想不明白,不知自己在緊急關頭中功力凝聚,壹指點出,真氣沖上墻壁,反彈過來,擊中了那西夏好手的後腦。段譽壹共點了數十指,從墻壁上壹壹反彈在對方背後各處。但那西夏人功力既高,而真氣的反彈之力又已大為減弱,損傷不到他分毫,可是最後壹股真氣恰好反彈到他的“玉枕穴”上。那“玉枕穴”是他罩門所在,最是柔嫩,真氣雖弱,壹撞之下還是立時送命。
  
  段譽又驚又喜,放下那西夏人的屍身,叫道:“王姑娘,王姑娘,敵人都打死了!”
  忽聽得身後壹個冷冰冰的聲音說道:“未必都死了!”段譽壹驚回頭,見是那個神色木然的西夏武士,心想:“我倒將妳忘了。我壹抓妳‘誌室穴’,便能殺妳。”笑道:“老兄請快去吧,我決不能再殺妳。”那人道:“妳有本事殺我麽?”語氣傲慢。段譽實不願再多殺傷,抱拳道:“在下不是妳老兄對手,請妳手下容情,饒過我吧!”
  那西夏武士道:“妳這幾句話說得嬉皮笑臉,全無求饒的誠意。段家壹陽指和六脈神劍馳名天下,再得這位姑娘指點要訣,果然非同小可。在下領教妳高招。”這幾話每個字都平平吐出,既無輕重高低,亦無抑揚頓挫,聽來十分不慣,想來他是外國人,雖識漢語,遣詞用句倒是不錯,聲調就顯得十分別扭了。
  段譽天性不喜武功,今日殺了這許多人,實為情勢所迫,無可奈何,說到打架動手,當真可免則免,於是壹揖到地,誠誠懇懇地道:“閣下責備甚是,在下求饒之意不敬不誠,這裏謝過。在下從未學過武功,適才傷人,盡屬僥幸,但得茍全性命,已心滿意足,如何還敢逞強爭勝?”
  那西夏武士嘿嘿冷笑,說道:“妳從未學過武功,卻在舉手之間,盡殲西夏壹品堂中的四位高手,又殺武士壹十壹人。倘若學了武功,武林之中,還有噍類麽?”
  段譽自東至西地掃視壹過,但見碾坊中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首,壹個個身上染滿了血汙,不由得難過之極,掩面道:“怎……怎地我殺了這許多人?我……我實在不想殺人,那怎麽辦?怎麽辦?”那人冷笑數聲,斜目睨視,瞧他這幾句話是否出於本心。段譽垂淚道:“這些人都有父母妻兒,不久之前個個還如生龍活虎壹般,卻都給我害死了,我……我……如何對得起各位仁兄?”說到這裏,不禁捶胸大慟,淚如雨下,嗚嗚咽咽地道:“他們未必真的想要殺我,只不過奉命差遣,前來拿人而已。我跟他們素不相識,焉可遽下毒手?”他心地本來仁善,自幼念經學佛,便螻蟻也不敢輕害,豈知今日竟闖下這等大禍來。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妳假惺惺地貓哭老鼠,就想免罪麽?”
  段譽收淚道:“不錯,人也殺了,罪也犯下了,哭泣又有何益?我得好好將這些屍首埋葬了才是。”
  王語嫣心想:“這十多具屍首壹壹埋葬,不知要花費多少時候。”叫道:“段公子,只怕再有大批敵人到來,咱們及早遠離為是。”段譽道:“是!”轉身便要上梯。
  那西夏武士道:“妳還沒殺我,怎地便走?”段譽搖頭道:“我不能殺妳。再說,我也不是妳對手。”那人道:“咱們沒打過,妳怎知不是我對手?王姑娘將‘淩波微步’傳了給妳,嘿嘿,果然與眾不同。”段譽本想說“淩波微步”並非王語嫣所授,但又想這種事何必和外人多言,只道:“是啊,我本來不會什麽武功,全蒙王姑娘出言指點,方脫大難。”那人道:“很好,我等在這裏,妳去請她指點殺我的法門。”
  段譽道:“我不想殺妳。”那人道:“妳不殺我,我便殺妳。”拾起地下壹柄單刀,突然之間,大堂中白光閃動,丈余圈子之內,全是刀影。段譽還沒來得及跨步,便已給刀背在肩頭重重敲了壹下,“啊”的壹聲,腳步踉蹌。他腳步壹亂,那人乘勢直上,單刀的刃鋒已架在他後頸。段譽大駭,只有呆立不動。
  那人道:“妳快去請教妳師父,瞧她用什麽法子殺我。”說著收回單刀,右腿微彈,砰的壹下,將段譽踢了個筋頭。
  王語嫣叫道:“段公子,快上來。”段譽道:“是!”攀梯而上,回頭看時,只見那人收刀而坐,臉上仍是壹副僵屍般的木然神情,顯然渾不將他當做壹回事,決計不會趁他上梯時在背後偷襲。段譽上得閣樓,低聲道:“王姑娘,我打他不過,咱們快想法子逃走。”王語嫣道:“他守在下面,咱們逃不了的。請妳拿這件衫子過來。”
  段譽道:“是!”伸手取過那農家女留下的壹件舊衣。王語嫣道:“閉上眼睛,走過來。好!停住。給我披在身上,不許睜眼。”段譽壹壹照做。他原是誌誠君子,對王語嫣又當天神壹般崇敬,自絲毫不敢違拗,只是想到她衣不蔽體,壹顆心不免怦怦而跳。
  王語嫣待他給自己披好衣衫,說道:“行了。扶我起來。”段譽沒聽到她可以睜眼的號令,仍緊閉著雙眼,聽她說“扶我起來”,便伸出右手,不料壹下子便碰到她臉頰,只覺觸處柔膩滑嫩,不禁壹驚,急忙縮手,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
  王語嫣當要他替自己披上衣衫之時,早羞得雙頰通紅,這時見他閉了眼睛,伸掌在自己臉上亂摸,更加害羞,道:“餵,我叫妳扶我起來啊!”段譽道:“是!是!”眼睛既緊緊閉住,壹雙手就不知摸向哪裏好,生怕碰到她身子,不由得手足無措,十分狼狽。王語嫣也心神激蕩,隔了良久,才想到要他睜眼,嗔道:“妳怎麽不睜眼?”
  那西夏武士在下面嘿嘿冷笑,說道:“我叫妳去學了武功來殺我,卻不是叫妳二人打情罵俏,動手動腳。”
  段譽睜開眼來,但見王語嫣的臉蛋便在他眼前,相距不過數寸,玉頰如火,嬌羞不勝,早是癡了,怔怔地凝視著她,西夏武士那幾句話全沒聽見。王語嫣道:“妳扶我起來,坐在這裏。”段譽忙道:“是,是!”誠惶誠恐地扶著她身子,讓她坐上壹張板凳。
  王語嫣雙手顫抖,勉力拉著身上衣衫,低頭凝思,過了半晌,說道:“他不露自己的武功家數,我……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打敗他。”段譽問道:“他很厲害,是不是?”王語嫣道:“適才他跟妳動手,壹共使了壹十七種不同派別的武功。”段譽奇道:“什麽?只這麽壹會兒,便使了壹十七種不同的武功?”
  王語嫣道:“是啊!他剛才使單刀圈住妳,東砍那壹刀,是少林寺的降魔刀法;西劈那壹刀,是廣西黎山洞黎老漢的柴刀十八路;回轉而削的那壹刀,又變作了江南史家的‘回風拂柳刀。’此後連使壹十壹刀,共是壹十壹種派別的刀法。後來反轉刀背,在妳肩頭擊上壹記,這是寧波天童寺心觀老和尚所創的‘慈悲刀’,只制敵而不殺人。他用刀架在妳頸中,那是本朝金刀楊老令公上陣擒敵的招數,是‘後山三絕招’之壹,本是長柄大砍刀的招數,他改而用於單刀。最後飛腳踢妳個筋鬥,那是西夏回人的彈腿。”她壹招壹招道來,當真如數家珍,盡皆說明其源流派別,段譽聽著卻壹竅不通,瞠目以對,無置喙之余地。
  王語嫣側頭想了良久,道:“妳打他不過的,認了輸吧。”
  段譽道:“我早就認輸了。”提高聲音說道:“餵,我無論如何打妳不過,老兄肯不肯就此罷休?”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要饒妳性命,那也不難,只須依我壹件事。”段譽忙問:“什麽事?”那人道:“自今而後,妳壹見到我面,便須爬在地下,向我磕三個響頭,高叫壹聲:‘大老爺饒了小的狗命!’”
  段譽壹聽,氣往上沖,說道:“士可殺而不可辱,要我向妳磕頭哀求,再也休想,妳要殺,現下就殺便是。”那人道:“妳當真不怕死?”段譽道:“怕死自然是怕的,可是每次見到妳便跪下磕頭,那還成什麽話?”那人冷笑道:“見到我便跪下磕頭,也不見得如何委屈了妳。要是我日後做了中原皇帝,妳見了我是不是要跪下磕頭?”
  王語嫣聽他說“要是我日後做了中原皇帝”,心中壹凜:“怎麽他也說這等話?”
  段譽道:“見了皇帝磕頭,那又是另壹回事。這是行禮,可不是求饒。”
  那西夏武士道:“如此說來,我這條款妳是不答允了?”段譽搖頭道:“對不起之至,歉難從命,萬乞老兄海涵壹二。”那人道:“好,妳下來吧,我壹刀殺了妳。”段譽向王語嫣瞧了壹眼,心下難過,說道:“妳既壹定要殺我,那也無法可想,不過我也有壹件事相求。”那人道:“什麽事?”段譽道:“這位姑娘身中奇毒,肢體乏力,不能行走,請妳行個方便,將她送回太湖曼陀山莊她的家裏。”
  那人哈哈壹笑,道:“我為什麽要行這個方便?西夏征東大將軍頒下將令,是誰擒到這位博學多才的姑娘,賞賜黃金千兩,官封萬戶侯。”段譽道:“這樣吧,我寫下壹封書信,妳將這位姑娘送回她家中之後,便可持此書信,到大理國去取黃金五千兩,萬戶候也照封不誤。”那人哈哈大笑,道:“妳當我是三歲小孩子?妳是什麽東西?憑妳這小子壹封書信,便能給我黃金五千兩、官封萬戶侯?”
  段譽心想此事原也難以令人相信,壹時無法可施,雙手連搓,說道:“這……這……怎麽辦?我死不足惜,若讓小姐流落異鄉,身入匪人之手,我可萬死莫贖了。”
  王語嫣聽他說得真誠,不由得也有些感動,大聲向那西夏人道:“餵,妳若對我無禮,我表哥來給我報仇,定要攪得妳西夏國天翻地覆,雞犬不安。”那人道:“妳表哥是誰?”王語嫣道:“我表哥是中原武林中大名鼎鼎的慕容公子,‘姑蘇慕容’的名頭,想來妳也聽到過。‘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妳對我不客氣,他會加十倍地對妳不客氣。”
  那人冷笑道:“慕容公子倘若見到妳跟這小白臉如此親熱,怎麽還肯為妳報仇?”
  王語嫣滿臉通紅,說道:“妳別瞎說,我跟這位段公子半點也沒……沒什麽……”轉過話頭,問道:“餵,軍爺,妳尊姓大名啊,敢不敢說與我知。”
  那西夏武士道:“有什麽不敢?本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西夏李延宗便是。”
  王語嫣道:“嗯,妳姓李,那是西夏的國姓。”
  那人道:“豈但是國姓而已?精忠報國,吞遼滅宋,既除吐蕃,再並大理。”
  段譽道:“閣下誌向倒也不小。李將軍,我跟妳說,妳精通各派絕藝,要練成武功天下第壹,並非難事,但要混壹天下,並非武功天下第壹便能辦到。”
  李延宗哼了壹聲,並不答話。
  王語嫣道:“就說要武功天下第壹,妳也未必能夠。”李延宗道:“何以見得?”王語嫣道:“當今之世,單以我所見,便有二人的武功遠遠在妳之上。”李延宗踏上壹步,仰起了頭,問道:“是哪二人?”王語嫣道:“第壹位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喬幫主。”李延宗哼了壹聲,道:“名氣雖大,未必名副其實。第二個呢?”王語嫣道:“第二位便是我表哥,江南慕容復慕容公子。”
  李延宗搖了搖頭,道:“也未必見得。妳將喬峰之名排在慕容復之前,是為公是為私?”王語嫣問道:“什麽為公為私?”李延宗道:“若是為公,因妳以為喬峰的武功確在慕容復之上;若是為私,則因慕容復與妳有親戚之誼,妳讓外人排名在先。”王語嫣道:“為公為私,都是壹樣。我自然盼望我表哥勝過喬幫主,但眼前可還不能。”李延宗道:“眼前雖還不能,那喬峰所精者只是壹家之藝,妳表哥卻博知天下武學,將來技藝日進,便能武功天下第壹了。”
  王語嫣嘆了口氣,說道:“那還是不成。到得將來,武功天下第壹的,多半便是這位段公子了。”
  李延宗仰天打個哈哈,說道:“妳倒會說笑。這書呆子不過得妳指點,學會了壹門‘淩波微步’,難道靠著抱頭鼠竄、龜縮逃生的本領,便能武功天下第壹麽?”
  王語嫣本想說:“他這‘淩波微步’的功夫非我所授。他內力雄渾,根基厚實,無人可及。”但轉念壹想:“這人似乎心胸狹窄,我若照實說來,只怕他非殺了段公子不可。我且激他壹激。”便道:“他若肯聽我指點,習練武功,那麽三年之後,要勝過喬幫主或許仍然不能,要勝過閣下,卻易如反掌。”
  李延宗道:“很好,我信得過姑娘之言。與其留下個他日的禍胎,不如今日壹刀殺了。段公子,妳下來吧,我要殺妳了。”
  段譽忙道:“我當然不下來。妳……妳也不可上來,以免兩誤。”
  王語嫣沒想到弄巧成拙,此人竟不受激,只得冷笑道:“原來妳是害怕,怕他三年之後勝過了妳。”
  李延宗道:“妳使激將之計,要我饒他性命,嘿嘿,我李延宗是何等樣人,豈能輕易上當?要我饒他性命不難,我早有話在先,只須每次見到我磕頭求饒,我決不殺他。”
  王語嫣向段譽瞧瞧,心想磕頭求饒這種事,他是決計不肯做的,為今之計,只有死中求生,低聲問道:“段公子,妳手指中的劍氣,有時靈驗,有時不靈,那是什麽緣故?”段譽道:“我不知道。”王語嫣道:“妳最好奮力壹試,用劍氣刺他右腕,先奪下他的單刀,然後緊緊抱住了他,使出‘六陽融雪功’來,消除他的功力。”段譽奇道:“什麽‘六陽融雪功’?”王語嫣道:“那日在曼陀山莊,妳制服嚴媽媽救我之時,不是使過這門妳大理段氏的神功麽?”段譽這才省悟。那日王語嫣誤以為他的“北冥神功”是武林中眾所不齒的“化功大法”,自己壹時不及解說,隨口說道這是他大理段氏家傳之學,叫做“六陽融雪功”。他信口胡謅,早已忘了,王語嫣卻於天下各門派的武功無壹不牢牢記在心中,何況這等了不起的奇功?
  段譽點了點頭,心想除此之外,確也更無別法,但這法門實在毫無把握,總之是兇多吉少,於是整理了壹下衣衫,說道:“王姑娘,在下無能,不克護送姑娘回府,實在慚愧抱憾。他日姑娘榮歸寶府,與令表兄成親大喜,忽忘了在曼陀山莊在下手植的那幾株茶花之旁,澆上幾杯酒漿,算是在下喝了妳的喜酒。”
  王語嫣聽到他說自己將來可與表哥成親,自是歡喜,但見他這般的出去讓人宰割,心下也是不忍,淒然道:“段公子,妳的救命大恩,我有生之日,決不敢忘。”
  段譽心想:“與其將來眼睜睜瞧著妳和慕容公子成親,我傷心發狂,苦受煎熬,難以活命,還不如今日為妳而死,落得個心安理得。”回頭向她微微壹笑,壹步步從梯級走了下去,忽然心中轉過壹個念頭:“倘若婉妹見到我如此走向死地,她壹定會緊緊拉住我不放,說不定還要和我同死,決不會像王姑娘這般泰然自若、漠不在意。”
  段譽走到樓下,向李延宗瞪了壹眼,說道:“李將軍,妳既非殺我不可,就動手吧!”說著壹步踏出,跨的正是“淩波微步”。李延宗單刀舞動,刷刷刷三刀砍去,使的又是另外三種不同派別的刀法。
  王語嫣也不以為奇,心想兵刃之中,以刀法派別家數最多,武學淵博之士,便連使七八十招,也不致將哪壹門哪壹派的刀法重復使到第二招。段譽這“淩波微步”壹踏出,端的變幻精奇。
  李延宗要以刀勢將他圈住,好幾次明明已將他圍住,不知怎的,他竟又如鬼似魅地跨出圈外。王語嫣見段譽這壹次居然能夠支持,心下多了幾分指望,只盼他奇兵突出,險中取勝。
  段譽暗運功力,要將真氣從右手五指中迸射出去,但每次總是及臂而止,莫名其妙地縮了回去。原來真氣乃隨心意而運,段譽並未練過運使內力之法,若非內心惶急,勁力不出。總算他的“淩波微步”已走得熟極而流,李延宗出刀再快,也始終砍不到他身上。
  李延宗曾眼見他以稀奇古怪的指力連斃西夏高手,此刻見他又在指指劃劃,裝神弄鬼,自不知他是內力使不出來,還道是行使邪術之前念咒施法,心想他諸般法門做齊,符咒念畢,這殺人於無形的邪術便要使出來了,不禁心中發毛,尋思:“這人除了腳法奇異之外,武功平庸之極,但邪術厲害,須當在他使出邪術之前殺了才好。但刀子總是砍他不中,那便如何?”壹轉念間,已有計較,突然回手壹掌,擊上水輪,將木葉子拍下了壹大片,左手壹抄,提在手中,便向段譽腳上擲去。段譽行走如風,這片木板自擲他不中。但李延宗拳打掌劈,將碾坊中各種家什器皿、竹籮米袋打碎了抓起,壹件件都投到段譽腳邊。
  碾坊中本已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十余具死屍,再加上這許多破爛家什,段譽哪裏還有落足之地?他那“淩波微步”全仗進退飄逸,有如風行水面,自然無礙,此刻每壹步跨去,總是有物阻腳,不是絆上壹絆,便是踏上死屍的頭顱身子。“淩波微步”變成了“踏屍蹶步”,這“飄行自在,有如禦風”的要訣,哪裏還做得到?他知道只消慢得頃刻,立時便送了性命,索性不瞧地下,只按照所練熟的腳法行走,至於壹腳高、壹腳低,腳底下發出什麽怪聲,足趾頭踢到什麽怪物,那是全然不顧的了。
  王語嫣也瞧出不對,叫道:“段公子,妳快奔出大門,自行逃命去吧,在這地方跟他相鬥,不免有性命之憂。”
  段譽叫道:“姓段的除非給人殺了,那是無法可想,只叫有壹口氣在,自當保護姑娘周全。”
  李延宗冷笑道:“妳這人武功膿包,倒是個多情種子,對王姑娘這般情深愛重。”段譽搖頭道:“非也非也。王姑娘是神仙般的人物,我段譽壹介凡夫俗子,豈敢說什麽情,談什麽愛?她瞧得我起,肯隨我壹起出來去尋她表哥,我便須報答她這番知遇之恩。”李延宗道:“嗯,她跟妳出來,是去尋她的表哥慕容公子,那麽她心中壓根兒便沒妳這號人物。妳如此癡心妄想,那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段譽並不動怒,壹本正經地道:“妳說我是癩蛤蟆,王姑娘是天鵝,這比喻很是得當。不過我這頭癩蛤蟆與眾不同,只求向天鵝看上幾眼,心願已足,別無他想。”
  李延宗聽他說“我這頭癩哈蟆與眾不同”,委實忍俊不禁,縱聲大笑,奇在盡管他笑聲響亮,臉上肌肉仍僵硬如恒,絕無半分笑意。段譽曾見過延慶太子這等連說話也不動嘴唇之人,李延宗狀貌雖怪,他也不覺如何詫異,道:“說到臉上木無表情,妳和延慶太子相比,可還差得遠,跟他做徒弟也不配。”李延宗道:“延慶太子是誰?”段譽道:“他是大理國高手,妳的武功頗不及他。”其實他於旁人武功高低,根本無法分辨,心想反正不久便要死在妳手下,不妨多說幾句不中聽的言語,叫妳生生氣也是好的。
  李延宗哼了壹聲,道:“我武功多高多低,妳這小子還摸得出底麽?”他口中說話,手裏單刀縱橫翻飛,更加使得緊了。
  王語嫣眼見段譽身形歪斜,腳步忽高忽低,情狀狼狽,叫道:“段公子,妳快到門外去,要保護我,在門外也是壹樣。”段譽道:“妳身子不會動彈,孤身留在此處,我總不放心。這裏死屍很多,妳壹個女孩兒家,壹定害怕,我還是在這裏陪妳的好。”王語嫣嘆了口氣,心想:“這人當真呆得可以,連我怕不怕死屍都顧到了,卻不顧自己轉眼之間便要喪命。”
  其時段譽腳下東踢西絆,好幾次敵人的刀鋒從頭頂身畔掠過,相去僅為毫厘。他早嚇得索索發抖,不住轉念:“他這麽壹刀砍來,砍去我半邊腦袋,那可不是玩的。大丈夫能屈能伸,為了王姑娘,我就跪下磕頭,哀求饒命吧。”心中雖如此想,終究說不出口。
  李延宗冷笑道:“我瞧妳是怕得不得了,只想逃之夭夭。”段譽道:“生死大事,有誰不怕?壹死之後,可什麽都完了,我逃是想逃的,卻又不能逃。”李延宗道:“為什麽?”段譽道:“多說無益。我從壹數到十,妳再殺我不了,可不能再跟我糾纏不清了。妳殺不了我,我也殺不了妳,大家牛皮糖,捉迷藏,讓王姑娘在旁瞧著,可有多氣悶膩煩!”他也不等李延宗是否同意,張口便數:“壹、二、三……”
  李延宗道:“妳發什麽呆?”段譽數到:“四、五、六……”李延宗笑道:“天下居然有妳這等無聊之人,委實辱沒了這個‘武’字。”呼呼呼三刀連劈。段譽腳步加快,嘴裏數得也更快了:“七、八、九、十、十壹、十二、十三……好啦,我數到了十三,妳仍殺我不了,居然還不認輸,我看妳肚子早就餓了,口也幹了,去無錫城裏松鶴樓喝上幾杯,吃些山珍海味,何等逍遙快活?”眼見對方不肯罷手,便想誘之以酒食。
  李延宗心想:“我生平不知會過多少大敵,絕無壹人和他相似。這人說精不精,說傻不傻,武功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實是生平罕見。跟他胡纏下去,不知何時方了?只怕略壹疏神,中了他邪術,反將性命送於此處。須得另出奇謀。”他知段譽對王語嫣十分關心,突然擡頭向著閣樓,喝道:“很好,妳們快壹刀將這姑娘殺了,下來助我。”
  段譽大驚,只道真有敵人上了閣樓,要加害王語嫣,急忙擡頭。便這麽腳下略略壹慢,李延宗壹腿橫掃,將他踢倒,左足踏住他胸膛,鋼刀架在他頸中。段譽伸指欲點,李延宗右手微微加勁,刀刃陷入他頸中肉裏數分,喝道:“妳動壹動,我立刻切下妳腦袋。”
  這時段譽已看清楚閣樓上並無敵人,心中登時寬了,笑道:“原來妳騙人,王姑娘並沒危險。”王語嫣聽他在極大危難之中,還因自己無險而歡喜,叫道:“李將軍,妳若殺了他,除非也將我即刻殺死,否則總有壹日我會殺了妳給段公子報仇。”
  李延宗壹怔,道:“妳不是說要妳表哥來找我麽?”王語嫣道:“我表哥的武功未必在妳之上,我卻有殺妳的把握。”李延宗冷笑道:“何以見得?”
  王語嫣道:“妳武學所知雖博,但還及不上我壹半。我初時見妳刀法繁多,倒也佩服,但看到五十招後,覺得也不過如此,說妳壹句‘黔驢技窮’,似乎刻薄,但總而言之,妳所知還不如我。”
  李延宗道:“我所使刀法,迄今未有壹招出於同壹門派,妳如何知道我所知遠不如妳?焉知我不是尚有許多武功未曾顯露?”
  王語嫣道:“適才妳使了青海玉樹派那壹招‘大漠飛沙’之後,段公子快步而過,妳若使太乙派的‘羽衣刀’第十七招,再使靈飛派的‘清風徐來’,早就將段公子打倒在地了,何必華而不實地去用山西郝家刀法?又何必行奸使詐、騙得他因關心我而分神,這才取勝?我瞧妳於道家名門的刀法,全然不知。”李延宗順口道:“道家名門的刀法?”王語嫣道:“正是。我猜妳以為道家只擅長劍法,殊不知道家名門的刀法剛中帶柔,另有壹功。”李延宗冷笑道:“妳說得當真自負。如此說來,妳對這姓段的委實是壹往情深。”
  王語嫣臉上壹紅,道:“什麽壹往情深?我對他壓根兒便談不上個‘情’字。只是他既為我而死,我自當決意為他報仇。”
  李延宗問道:“妳說這話決不懊悔?”王語嫣道:“自然決不懊悔!”
  李延宗嘿嘿冷笑,從懷中摸出壹個瓷瓶,拋在段譽身上,刷的壹聲響,還刀入鞘,身形壹晃,已到了門外。但聽得壹聲馬嘶,接著蹄聲得得,竟爾騎著馬越奔越遠,就此去了。
  
  段譽站起身來,摸了摸頸中的刀痕,兀自隱隱生痛,當真如在夢中。王語嫣也大出意料之外。兩人壹在樓上,壹在樓下,妳望望我,我望望妳,又歡喜,又詫異。
  過了良久,段譽才道:“他去了。”王語嫣也道:“他去了。”段譽笑道:“妙極,妙極!他居然不殺我。王姑娘,妳武學上的造詣遠勝於他,他是怕了妳。”王語嫣道:“那也未必,他殺妳之後,只須又壹刀將我殺了,豈非幹幹凈凈?”段譽搔頭道:“這話也對。不過……不過……嗯,他見到妳天仙壹般的人物,怎敢殺妳?”
  王語嫣臉上壹紅,心想:“妳這書呆子當我是天仙,這等心狠手辣的西夏武人,又怎懂得什麽花容月貌,惜玉憐香?”想到竟在暗中自稱自贊,不禁害羞。
  段譽見她忽有嬌羞之意,卻也不知原由,說道:“我拚著性命不要,定要護妳周全,不料妳固安然無恙,而我壹條小命居然也還活了下來,可算便宜之至。”
  他向前走得壹步,當的壹聲,壹個小瓷瓶掉在地下,正是李延宗投在他身上的,拾起壹看,見瓶上寫著八個篆字:“悲酥清風,嗅之即解”。段譽沈吟道:“什麽‘悲酥清風’?嗯,多半是解藥。”拔開瓶塞,壹股奇臭難當的氣息直沖入鼻。他頭眩欲暈,晃了壹晃,急忙蓋上瓶塞,叫道:“上當,上當,臭之極矣!尤甚於身入鮑魚之肆!”
  王語嫣道:“請妳拿來給我聞聞,說不定以毒攻毒,當能奏效。”段譽道:“是!”拿著瓷瓶上了閣樓,說道:“這東西奇臭難聞,妳真的要試試?”王語嫣點了點頭。
  段譽拔開瓶塞,送到她鼻邊。王語嫣用力嗅了壹下,驚道:“啊喲,當真臭得緊。”
  段譽道:“是嗎?我原說多半不管用。”便想將瓷瓶收入懷中。王語嫣道:“給我再聞壹下試試。”段譽又將瓷瓶拿到她鼻邊,自己也不知到底盼望解藥有靈還是無靈。
  王語嫣皺起眉頭,伸手掩住鼻孔,笑道:“我寧可手足不會動彈,也不聞這臭東西……啊!我的手,我的手會動了!”原來她在不知不覺之間,右手竟已舉了起來,掩住了鼻孔,在此以前,便要按住身上披著的衣衫,也十分費力,萬分艱難。
  她欣喜之下,從段譽手中接過瓷瓶,用力吸氣,既知這臭氣極具靈效,那就不再害怕,再吸得幾下,肢體間軟洋洋的無力之感漸漸消失,向段譽道:“請妳下去,我要換衣。”
  段譽忙道:“是,是!”快步下樓,瞧著滿地都是屍體,除了那壹對農家青年之外,盡數是死在自己手下,心下抱憾無窮,自怨自艾,只見壹名西夏武士兀自睜大了眼睛瞧著他,當真死不瞑目。他深深壹揖,說道:“我若不殺老兄,老兄便殺了我。那時候躺在這裏睜眼瞪人的,就不是老兄而是段譽了。在下無可奈何,心中卻真歉仄之至,將來回到大理,定當延請高僧,誦念經文,超度各位仁兄。”他轉頭向那對農家青年男女的屍體瞧了壹眼,回頭又向西夏武士的眾屍說道:“妳們要殺的是我,要捉的是王姑娘,卻又何必多傷無辜?”
  王語嫣換罷衣衫,拿了濕衣,走下梯來,兀自有些手酸腳軟,見段譽對著壹幹死屍喃喃不休,笑問:“妳說些什麽?”段譽道:“我殺死了這許多人,心下不安。”
  王語嫣沈吟道:“段公子,妳想那姓李的西夏武士,為什麽要送解藥給我?”
  段譽道:“這個……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啊……我知道啦。他……他……”他連說幾個“他”字,本想接著道:“他定是對妳起了愛慕之心。”但覺這樣粗魯野蠻的壹個西夏武士,居然對王語嫣也起愛慕之心,豈不唐突佳人?她美麗絕倫,愛美之心,人盡皆然,如果人人都愛慕她,我段譽對她這般傾倒又有什麽珍貴?我段譽還不是和普天下的男子壹模壹樣?唉,甘心為她而死,那有什麽了不起?何況我根本就沒為她而死,想到此處,又道:“我……我不知道。”
  王語嫣道:“說不定又會有大批西夏武士到來,咱們須得急速離開才好。妳說到哪裏去呢?”她心中所想的自然是去找表哥,但就這麽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又覺不好意思。
  段譽對她的心事自知道得清清楚楚,說道:“妳要去哪裏呢?”問這句話時心中大感酸楚,只待她說出“我要去找表哥”,他也只有硬著頭皮道:“我陪妳去。”
  王語嫣玩弄著手中的瓷瓶,臉上壹陣紅暈,道:“這個……這個……”隔了壹會,道:“丐幫的眾位英雄好漢都中了這什麽‘悲酥清風’之毒,倘若我表哥在這裏,便能將解藥拿去給他們嗅上幾嗅。再說,阿朱、阿碧只怕也已失陷於敵手……”
  段譽跳起身來,大聲道:“正是!阿朱、阿碧兩位姑娘有難,須當即速前去,設法相救。”他已認了阿碧做妹子,想到她或會遭難,便要趕去相救。
  王語嫣心想:“這件事甚是危險,憑我們二人的本事,怎能從西夏武士手中救人?但阿朱、阿碧二人是表哥的心腹使婢,我明知她們失陷於敵,如何可以不救?壹切只有見機行事了。”便道:“甚好,咱們去吧!”
  段譽指著滿地屍首,說道:“總得將他們妥為安葬才是,須當查知各人的姓名,在每人墳上立塊墓碑,日後他們家人要來找尋屍骨,遷回故土,也好有個憑依。”
  王語嫣格的壹笑,說道:“好吧,妳留在這裏給他們料理喪事。大殮、出殯、發訃、開吊、讀祭文、做挽聯、作法事、放焰口,好像還有什麽頭七、二七什麽的,等七七四十九日之後,妳再壹壹去通知他們家屬,前來遷葬。”
  段譽聽出了話中的譏嘲之意,自己想想也覺不對,賠笑道:“依姑娘之見,該當怎樣才是?”王語嫣道:“壹把火燒得幹幹凈凈,豈不是好?”段譽道:“這個,嗯,好像太簡慢些了吧?”沈吟半響,實在也別無善策,只得去覓來火種,點燃了碾坊中的稻草。兩人來到碾坊之外,霎時間烈焰騰空,火舌亂吐。
  段譽恭恭敬敬地跪拜叩首,說道:“色身無常,不可長保。各位仁兄今日命喪我手,當是前生業報,只盼魂歸極樂,永脫輪回之苦。莫怪,莫怪!”啰裏啰唆地說了壹大片話,這才站起。
  碾坊外樹上系著十來匹馬,都是那批西夏武士騎來的,段譽與王語嫣各騎壹匹,沿著大路而行。隱隱聽得鑼聲鏜鏜,人聲喧嘩,四鄰農民趕著救火來了。
  
  段譽道:“好好壹座碾坊因我而焚,我心中好生過意不去。”王語嫣道:“妳這人婆婆媽媽,哪有這許多說的?我母親雖是女流之輩,但行事爽快明決,說幹便幹。妳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卻偏有這許多顧慮規矩。”段譽心想:“妳母親動輒殺人,將人肉做花肥,我如何能與她比?”說道:“我這次殺了這許多人,又放火燒人房子,不免有些心驚肉跳。”王語嫣點頭道:“嗯!那也說得是。日後做慣了,也就不在乎啦。”段譽壹驚,連連搖手,說道:“萬萬不可!殺人放火,壹之為甚,其可再乎?”
  王語嫣和他並騎而行,轉過頭來瞧著他,很感詫異,道:“江湖之上,殺人放火之事哪壹日沒有?段公子,妳以後洗手不幹,不再混跡江湖了麽?”段譽道:“我伯父和爹爹要教我武功,我說什麽也不肯學,不料事到臨頭,終於還是逼了上來。唉,我不知怎樣才好?”王語嫣微微壹笑,道:“妳的誌向是要讀書做官,將來做學士、宰相,是不是?”段譽道:“那也不是,做官也沒什麽味道。”王語嫣道:“那麽妳想做什麽?難道妳,妳和我表哥壹樣,整天便想著要做皇帝?”段譽奇道:“慕容公子想做皇帝?”
  王語嫣臉上壹紅,無意中吐露了表哥的秘密。自經碾坊中這壹役,她和段譽死裏逃生,共歷患難,只覺他性子平易近人,在他面前什麽話都可以說,但慕容復壹心壹意要規復燕國舊邦的大誌,畢竟不能泄漏,說道:“這話我隨口說了,妳可千萬別對第二人說,更不能在我表哥面前提起,否則他可要怪死我啦。”
  段譽壹陣難過,心想:“瞧妳急成這副樣子,妳表哥要怪責,讓他怪責去好了。”口中卻只得答應:“是了,我才不去多管妳表哥的閑事呢。他做皇帝也好,做叫化也好,我全管不著。”
  王語嫣聽他語氣中有不悅之意,柔聲道:“段公子,妳生氣了麽?”
  段譽自和她相識以來,見她心中所想、口中所言,全是表哥慕容公子,這番第壹次如此軟語溫存地對自己款款而言,不由得心花怒放,壹歡喜,險些兒從鞍上掉了下來,忙坐穩身子,笑道:“沒有,沒有。我生什麽氣?王姑娘,這壹生壹世,我是永遠永遠不會對妳生氣的。”
  王語嫣的壹番情意盡數系在表哥身上,段譽雖不顧性命地救她,她也只感激他的恩德,欽佩他的俠義心腸,這時聽他說“這壹生壹世,我是永遠永遠不會對妳生氣的”,這句話說得誠摯已極,直如賭咒發誓,這才陡地醒覺:“他……他……他是在向我表白情意麽?”不禁羞得滿臉通紅,慢慢低下頭去,輕輕地道:“妳不生氣,那就好了。”
  段譽心下高興,壹時不知說些什麽話好,過了壹會,說道:“我不想做皇帝,不想做大官。我什麽也不想,只盼永如眼前壹般,那就心滿意足,別無他求了。”所謂“永如眼前壹般”,就是和她並騎而行。
  王語嫣不願他再說下去,俏臉微微壹沈,正色道:“段公子,今日相救的大德,我永不敢忘。但我心……我心早屬他人,盼妳言語有禮,以留他日相見的地步。否則……”否則什麽,她也難以啟齒。
  這幾句話,便如壹記沈重之極的悶棍,只打得段譽眼前金星飛舞,幾欲暈去。
  她這幾句話說得再也明白不過:“我的心早屬慕容公子,自今而後,妳任何表露愛慕的言語都不可出口,否則我不能再跟妳相見。妳別自以為有恩於我,便能癡心妄想。”這幾句話並不過份,段譽也非不知她的心意,只是由她親口說來,聽在耳中,那滋味可當真難以忍受。他偷眼形相王語嫣的臉色,但見她寶相莊嚴,當真和大理石洞中的玉像壹模壹樣,不由得隱隱忽生大禍臨頭之感,心道:“段譽啊段譽,妳既遇到了這位姑娘,而她又早已心屬他人,妳這壹生註定是要受盡煎熬、苦不堪言的了。”
  兩人默默無言地並騎而行,誰也不再開口。
  王語嫣心道:“他多半是在生氣了,大大地生氣。我還是假裝不知的好。這壹次我如向他道歉,以後他便會老是跟我說些不三不四的言語,我既難應付,倘若傳入表哥耳中,表哥定會不高興。”段譽心道:“我若再說壹句吐露心事之言,豈非輕薄無聊,對她不敬?從今而後,段譽寧死也不再說半句這些話了。”王語嫣心想:“他壹句話也不說,只管縱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麽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段譽也這般想:“她壹句話也不說,只管縱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麽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
  行了約莫壹頓飯時分,來到了岔路口,兩人不約而同地問道:“向左,還是向右?”交換了壹個疑問的眼色之後,同時又道:“妳不識得路?唉,我以為妳是知道的。”這兩句話壹出口,兩人均覺十分有趣,齊聲大笑。
  可是兩人於江湖上的事情壹竅不通,商量壹會,也想不出該到何處去救人才是。最後段譽道:“他們擒獲了丐幫大批人眾,不論是殺了還是關將起來,總有些蹤跡可尋,咱們還是回到那杏子林去瞧瞧再說。”王語嫣道:“回杏子林去?倘若那些西夏武士仍在那邊,咱們豈非自投羅網?”段譽道:“適才落了這麽壹場大雨,他們定然走了。這樣吧,妳在林外等我,我悄悄去張上壹張,倘若敵人果真還在,咱們轉身便逃就是。”
  當下兩人說定,由段譽施展“淩波微步”,奔到朱碧雙姝面前,將那瓶臭藥給她二人聞上壹陣,解毒之後,再設法相救。
  兩人認明了道路,縱馬快奔,不多時已到了杏子林外。兩人下得馬來,將馬系在壹株杏子樹上。段譽手中拿了瓷瓶,躡手躡足地走入林中。
  林中滿地泥濘,泥上有不少杏花的花瓣,草叢上都是水珠。段譽放眼四顧,空蕩蕩的竟不見有人,叫道:“王姑娘,這裏沒人。”王語嫣走進林來,說道:“他們果然走了,咱們到無錫城裏去探探消息吧。”段譽道:“很好。”想起又可和她並騎同行,多走壹段路,心下大是歡喜,臉上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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