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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千軍嶽峙圍千頃 萬馬潮洶動萬乘

書劍恩仇錄 by 金庸

2018-9-4 22:32

  
  不壹刻,群船靠岸。李可秀先跳上岸,伸雙手扶乾隆上岸。眾侍衛圍成半圓,三面拱衛。陳家洛等也上了岸。李可秀摸出胡笳,“嘟——嘟——嘟——”地吹了三聲,數百名禦林軍驍騎營軍士快步奔到。壹名侍衛牽過壹匹白馬,右腿屈膝,侍候乾隆上馬。四下軍士緩緩聚攏,將陳家洛壹幹人圍在垓心。乾隆向李可秀壹使眼色,李可秀向紅花會群豪大叫:“餵,大膽東西,見了皇上還不磕頭!”
  徐天宏手壹揮,馬善均、馬大挺父子取出火炮流星,嗤嗤數聲,射入天空,如數道彗星橫過湖面,落入水中。驀地裏四下喊聲大起。樹蔭下、屋角邊、橋洞底、山石旁,到處鉆出人來,壹個個頭插紅花,手執兵刃。徐天宏高聲叫道:“弟兄們,紅花會總舵主到了,大家快來參見。”紅花會會眾歡聲雷動,紛紛擁將過來。
  禦林軍各營軍士箭在弦、刀出鞘,攔著不許眾人行近。雙方對峙,僵住不動。李可秀又吹起胡笳,只聽得蹄聲雜沓,人喧馬嘶,駐防杭州的旗營和綠營兵丁跟著趕到。李可秀騎上了馬,指揮兵馬,將紅花會群豪團團圍住,只待乾隆下令,便即動手捉拿。
  陳家洛不動聲色,緩步走到壹名禦林軍軍士身邊,伸手去接他握在手裏的馬韁。那軍士為他目光所懾,不由自主地交上馬韁。陳家洛躍上馬背,從懷裏取出壹朵紅花,佩在襟上。這朵紅花有大海碗大小,以金絲和紅絨繞成,花旁襯以綠葉,鑲以寶石,火把照耀下燦爛生光,那是紅花會總舵主的標誌,就如軍隊中的帥字旗壹般。紅花會會眾從未見過本會大首領,登時人人振奮,呼聲雷動,俯身致敬。
  旗營和綠營兵丁本來排得整整齊齊,忽然大批兵丁從隊伍中蜂擁而出,統兵官佐大聲吆喝,竟自約束不住。那些兵丁奔到陳家洛面前,雙手交叉胸前,俯身彎腰,施行紅花會中拜見總首領的大禮。陳家洛舉手還禮。那些兵丁行完禮後奔回隊伍,後面隊中又有兵丁奔出行禮,此去彼來,好壹陣子才完。原來紅花會在江南勢力大張,旗營和綠營兵丁不少得人引薦入會,漢軍旗營和綠營中的漢人兵卒尤多。
  乾隆見自己部隊中有這許多人出來向陳家洛行禮,這壹驚非同小可。今晚若是動武,禦林軍各營雖然從北京衛駕而來,忠誠可恃,營中亦無紅花會會眾,但無論如何難操必勝之算,自己又身在險地,自以善罷為上。冷冷向李可秀說道:“妳帶的好兵!”李可秀本已驚得呆了,聽得乾隆申斥,忙翻身下馬,跪在地上不住叩頭,連稱:“臣該死,臣該死。”乾隆道:“叫他們退走!”李可秀道:“是,是!”起身大聲傳令,命眾兵將後退。
  徐天宏見清兵退去,叫道:“各位兄弟,大家辛苦了,請回去吧!”紅花會會眾叫道:“總舵主,各位當家,再見!”呼聲雷動,響徹湖上,只見人頭聳動,四面八方散了下去。
  乾隆帝弘歷自幼受父親雍正訓誨,文才武略,在滿清皇族中可說是壹等壹的人才。他深慕當年太祖太宗東征西討,攻城掠地,都是身冒矢石,躬親前敵。滿洲兵例,八旗出戰,各旗統兵的和碩親王、多羅郡王、多羅貝勒、固山貝子都不得後退,否則本旗人丁馬匹即交其余七旗均分,是以人人善戰,所向克捷。乾隆登基以來,海內晏安,無地可逞英雄,壹聽陳家洛在湖上招飲,想起太祖太宗當年在白山黑水間揮刀奔馳的雄風,這壹點小小風險豈可不冒?豈知事到臨頭,處處為人所制,幸而他頗識大體,知道小不忍則亂大謀。舉手向陳家洛道:“今晚湖上之遊,賞心悅目,良足暢懷,多謝賢主人隆情高誼。就此別過,後會有期。”在眾侍衛官員擁衛下回撫署去了。
  
  陳家洛呵呵大笑,回到船上,與眾兄弟置酒豪飲。
  紅花會群雄將眾侍衛打得壹敗塗地,最後壹陣徐天宏與馬善均布置有方,皇帝手擁重兵,竟不敢下令攻擊,陳家洛又探知了文泰來的下落,人人興高采烈,歡呼暢飲。
  徐天宏對馬善均道:“馬大哥,皇帝老兒今日吃了虧回去,定然不肯就此罷休。妳吩咐杭州眾兄弟大家特別留神,尤其是旗營綠營裏的兄弟,別中了他暗算。要是他調大軍來動手,大夥就退入太湖。”馬善均點頭稱是,喝了壹杯酒,先行告退,帶了兒子即去部署。
  陳家洛滿飲壹杯,長嘯數聲。見皓月斜照,在湖中殘荷菱葉間映成片片碎影,驀地心驚,問徐天宏道:“今兒是十幾,這幾天忙得日子也忘啦!”徐天宏道:“今兒十七,前天不是咱們壹起過中秋的麽?”陳家洛微壹沈吟,說道:“周老前輩、道長、眾位哥哥,今兒大家忙了壹晚,總算沒失面子,文四哥的下落也有了消息。現在請大家回去休息。明日我有點私事,後天咱們就著手打救四哥。”徐天宏問道:“總舵主,要不要哪壹位兄弟陪妳去?”陳家洛道:“不必了,這件事沒危險,我獨個兒在這裏靜壹靜,要想想事情。”
  眾人移船攏岸,與陳家洛別過,上岸回去。楊成協、衛春華、章進、蔣四根等都已喝得半醉,黑夜中挽臂高歌,在杭州街頭歡呼叫嚷,旁若無人。
  陳家洛遠望眾人去遠,跳上壹艘小船,撥動木槳,小船在明澄如鏡的湖面上輕輕滑了過去。船到湖心,收起木槳,呆望月亮,不禁流下淚來。原來次日八月十八是他生母徐氏的生辰。他離家十年,重回江南,母親卻已亡故,想起慈容笑貌,從此陰陽相隔,不由得悲從中來。適才聽徐天宏壹說日子,已自忍耐不住,此刻眾人已去,忍不住放聲慟哭。
  這邊哭聲正悲,那邊忽然傳來咯咯輕笑。陳家洛止哭回頭,見壹艘小船緩緩劃近,月光下見壹人從船尾站起,身穿淺灰長袍,拱手行禮,叫道:“陳公子,獨個兒還在賞月嗎?”
  陳家洛見那人風姿翩翩,便是陸菲青那徒弟,剛才站在乾隆身後,不知他壹人重回又有何事。忙壹拭眼淚,抱拳回禮,道:“李大哥,找我有什麽事?”李沅芷輕輕縱起,落在陳家洛船頭,笑道:“妳那金笛秀才兄弟的消息,可想知道嗎?”
  陳家洛微微壹怔,道:“請坐下細談。”李沅芷微笑坐下,伸手到湖中弄水。這時月亮倒影剛巧映在船邊,她撥弄湖水,水中月亮都被弄得碎亂了。陳家洛問道:“妳見到了我們余兄弟嗎?請問他在哪裏?”李沅芷笑道:“我當然知道,可是偏不跟妳說。”陳家洛又是壹怔,心想這小子好生古怪,說話倒像個刁蠻姑娘。李沅芷那天摟著霍青桐肩膀細聲笑語的親熱神態,剎那間湧上心頭,對她忽感說不出的厭惡。
  李沅芷玩了壹陣水,右手濕淋淋的伸上來,不住向空中彈水。月光下見陳家洛眼圈紅紅的,淚痕未幹,奇道:“咦,妳哭過了嗎?剛才我聽到壹個人哭,原來是妳。”陳家洛別過了頭,不去睬她。李沅芷心中壹軟,柔聲道:“是不是牽記妳四哥和十四弟呢?妳別難過,我跟妳說,他兩人都好好活著。”陳家洛本想細問,但聽她壹副勸慰小孩子的語氣,甚感不快,心想:“就是不靠妳報信,我們也查得出來。”仍是默不作聲。
  李沅芷問道:“我師父呢?他也到杭州了嗎?”陳家洛道:“怎麽?陸老前輩沒跟妳在壹起嗎?”李沅芷道:“當然啦,那晚在黃河渡口壹陣大亂,就沒再見到他。”陳家洛道:“陸老前輩武功卓絕,料無錯失,妳放心好啦。”李沅芷道:“妳們紅花會勢力這麽大,幹嗎不派人去找找他?”陳家洛聽她言語無禮,更是不喜,但他究竟頗有涵養,道:“李大哥說得是,明兒我就派人去打聽。”
  李沅芷隔了壹會兒,說道:“我聽余師哥說妳武功好得了不得。我不信,他說妳做我師父都可以,難道妳比我師父還強麽?”陳家洛聽她說話不知輕重,微微壹笑,道:“陸老前輩是了不起的大高手,我就想拜他為師,他老人家還不見得肯收呢。他要收徒弟,壹定得收資質極好之人。”李沅芷笑道:“啊喲,別當面捧人家啦。我剛才見妳拋了四只酒杯,內勁使得好極啦。不過妳們紅花會的人對妳這麽服服帖帖,比見了老子還恭敬,我可有點不服氣。”
  陳家洛“哼”了壹聲,心道:“要人信服,又不是靠武功威嚇,這點妳不懂,也懶得跟妳多說。”見她又稚氣又無禮,覺得這小子很是莫名其妙,說道:“天快亮啦,我要上岸去,再見吧!”說罷舉起槳來,等她跳回自己船上。李沅芷大不高興,說道:“雖然別人都服妳,對我,可不必這麽驕傲!”
  陳家洛聽了這話,氣往上沖,便要發作,隨即轉念,自己領袖群倫,為紅花會眾豪傑之長,不能隨便動怒。這姓李的年紀比自己小,此時又無第三人在場,爭吵起來,被人說壹句以大壓小;何況她師父對本會情義深長,瞧她師父臉面,不必跟她壹般見識。當下強抑怒氣,舉槳劃船。李沅芷自小給人順慣了的,見陳家洛臉色不善,對自己全不理睬,不由得氣往上沖,悶在船頭,壹時下不了臺。
  小船將近劃到三潭印月,李沅芷冷笑道:“妳不必神氣。妳要是真狠,幹嗎獨自偷偷地躲在這裏哭?”陳家洛仍是不理。李沅芷大聲道:“我跟妳說話,難道妳沒聽見?”
  陳家洛呼了口氣,側目斜視,心想:“妳這小子當真不識好歹,連妳師父都對我客客氣氣,妳竟敢對我大呼小叫。”李沅芷冷冷地道:“我好心來向妳報訊,妳卻不理人家。沒我幫忙,看妳救不救得出妳的文四哥。”陳家洛秀眉微揚,撇嘴道:“憑妳就有這般大本領?”李沅芷道:“怎麽?妳瞧不起人?那麽咱們就比畫比畫。”手腕翻處,從腰間拔出長劍。
  陳家洛瞧在陸菲青面上壹再忍讓,見她忽然拔劍,心念壹動:“她剛才站在乾隆背後,和統兵的提督神態親熱,難道竟是敵人不成?”這時心頭煩躁郁悶,又覺奇怪,平素自己氣度雍容,不知怎樣對這人卻是說不出的厭憎。但見她容顏秀雅,俊目含嗔,壹時捉摸不定她到底是何等樣人。說道:“妳剛才站在皇帝背後,是假意投降呢,還是在朝廷做了什麽官職?”李沅芷道:“全不是。”陳家洛道:“難道那些清廷走狗之中,有妳親人在內?”
  李沅芷壹聽罵他父親是走狗,怒火大熾,挺劍便即刺出,罵道:“妳這小子,怎地出口傷人?”陳家洛見她當真動手,心想這人果然和清廷官員有牽連瓜葛,那便不必客氣了,喝道:“好哇,我找妳師父算賬去。”身子微偏,讓開來劍。李沅芷等他壹站起身,立即挺劍當胸平刺。陳家洛不避不讓,待劍尖剛沾胸衣,突然吐氣,胸膛向後陷進三寸。其時李沅芷力已用足,雖只相差三寸,劍尖卻已刺他不到,大駭之下,怕他反擊,雙足急撐,反身跳到湖中三潭印月石墩之上。那石墩離船甚遠,頂上光滑,她居然穩穩站定。
  陳家洛本想空手進招,眼見她施展武當派上乘輕功,他與張召重對敵過,深知武當派武功厲害。於是斜身縱起,從垂柳梢下穿了過去,站上另壹個石墩,手中已執著壹條柳枝。
  李沅芷見他身法奇快,不由得暗暗吃驚,到此地步,也只得硬起頭皮壹拼,嬌叱壹聲:“看劍!”左掌護身,縱向陳家洛所站的石墩,劍走偏鋒,向他左肩刺去。
  三潭印月是西湖中的三座小石墩,浮在湖水之上,中秋之夜,杭人習俗以五色彩紙將潭上小孔蒙住。此時中秋剛過,彩紙尚在,月光從墩孔中穿出,倒映湖中,繽紛奇麗。月光映潭,分塔為三,空明朗碧,宛似湖下別有壹湖。只見壹個灰色人影如飛鳥般在湖面上掠過,劍光閃動,與湖中彩影交相輝映。
  陳家洛身子略偏,柳枝向她後心揮去。李沅芷壹擊不中,右腳在石墩上壹點,“鳳點頭”讓過揮來柳枝,斜刺搶上另壹個石墩,使招“玉帶圍腰”,長劍繞身揮動,連綿不盡,正是柔雲劍術的精要,跟著和身縱前,心想這壹下非把妳逼到左邊石墩去不可。陳家洛竟然不退,待她撲到,身子突然拔高,半空轉身,頭下腳上,柳枝當頭揮下。李沅芷舉劍上撩,哪知柳枝順著劍身彎了下來,在她臉上壹拂,登時吃了壹記,雖不甚痛,卻熱辣辣的十分難受。不暇思索,低頭又躥上左邊石墩,待得站定,見陳家洛也已落下,衣襟當風,柳枝輕搖,顯得十分瀟灑。
  李沅芷大怒,劍交左手,右手從囊中掏出壹把芙蓉金針,接連三揮,三批金針分上中下三路向他打去。陳家洛在石墩上無處可避,雙腿外挺,身子臨空平臥湖面,左臂平伸,手掌按於石墩之頂,三批金針從他臂上掠過,嗤嗤聲響,落入湖中。他左掌使勁,人已躍起,身上居然沒濺著壹點湖水。李沅芷三招沒將他逼離石墩,自知不是敵手,叫道:“後會有期,再見吧!”就要躥入小瀛洲亭中。
  陳家洛叫道:“妳也接我壹招。”語聲甫畢,人已躍起,柳枝向她臉上拂來。李沅芷吃過苦頭,舉劍在面前挽個平花,想削斷他的柳枝。哪知這柳枝待劍削到,已隨著變勢,裹住劍身,只感到壹股大力要將她長劍奪去,同時對方左手也向自己胸部捺來。李沅芷又驚又羞,右手只得松開劍柄,左掌壹擋,與他左掌相抵,借著他壹捺之勁,跳上右邊石墩。她長劍飛上天空,落下來時,陳家洛伸手接住。李沅芷羞罵:“不要臉,使這般下流招數!”陳家洛壹怔,說道:“胡說八道,什麽下流了?”
  李沅芷心想對方又不知自己是女子,這壹招出於無心,當下更不打話,提氣便縱向小瀛洲亭子。陳家洛身法更快,隨著縱去。李沅芷跳到時,已見陳家洛站在身前,雙手托住長劍遞了過來。李沅芷鼓起了腮幫,接過了劍插入劍鞘,掉頭便走。陳家洛過招大占上風,極感快慰,忽地心頭掠過了霍青桐的俏麗身影。
  其時天已微明,陳家洛將襟上紅花取下,放入袋中,緩步走向城東候潮門。到城邊時,城門已開,守門的清兵向陳家洛凝視壹下,雙手交叉胸前,俯身致敬,原來他是紅花會中人。陳家洛點點頭,出了城門。那清兵道:“總舵主出城,可要壹匹坐騎?”陳家洛道:“好吧!”那清兵歡天喜地地去了,不壹刻牽了壹匹好馬,後面跟著兩名小官,齊向陳家洛彎腰致敬。他們得有機會向總舵主效勞,都感甚是榮幸。
  陳家洛上馬奔馳,八十多裏地快馬兩個多時辰也就到了,已牌時分已到達海寧城西門安戍門。他離家十年,此番重來,見景色依舊,自己幼時在上嬉遊的城墻也毫無變動,青草沙石,似乎均是昔日所曾撫弄。他怕撞見熟人,掉過馬頭向北郊走了五六裏路,找壹家農家歇了,吃過中飯,放頭便睡。折騰了壹夜,此時睡得十分香甜。
  那農家夫婦見他是公子打扮,說的又是本鄉土話,招呼得甚是殷勤,傍晚殺只雞款待。陳家洛問起近年情形,那農人說:“皇上最近下旨免了海寧全縣三年錢糧,那都是瞧著陳閣老的面子。”陳家洛心想父親逝世多年,實是猜不透皇帝何以對他家近年忽然特加恩寵。吃過晚飯,拿三兩銀子謝了農家,縱馬入城。
  先到南門,坐在海塘上望海,回憶兒時母親多次攜了他的手在此觀潮,眼眶又不禁濕潤起來。在回疆十年,每日所見盡是無垠黃沙,此刻重見江水海波,心胸爽朗。披襟當風,望著大海,兒時舊事,壹壹湧上心來。眼見天色漸黑,海中白色泡沫都變成模糊壹片,將馬匹系上海塘上柳樹,向城西北自己家裏奔去。
  陳家洛到得家門,大感詫異。他祖居本名“隅園”,這時原匾已除,換上了壹個新匾,寫著“安瀾園”三字,筆致圓柔,認得是乾隆禦筆親題。舊居之旁,又蓋著壹大片新屋,亭臺樓閣,不計其數。愕然不解,跳進圍墻。
  壹進去便見到壹座亭子,亭中有塊大石碑。走進亭去,月光照在碑上,見碑文俱新,刻著六首五言律詩,題目是“禦制駐陳氏安瀾園即事雜詠”,碑文字跡也是乾隆所書。心想:“原來皇帝到我家來過了。”月光下讀碑上禦詩:名園陳氏業,題額曰安瀾。至止緣觀海,居停暫解鞍;金堤築籌固,沙渚漲希寬。總廑萬民戚,非尋壹己歡。
  心想:“皇帝說什麽‘總廑萬民戚,非尋壹己歡。’倘若這真是心裏話,那麽他倒也關懷老百姓的安危苦樂。”又讀下去:兩世鳳池邊,高樓睿藻懸。渥恩賚耆碩,適性愜林泉。是日亭臺景,秋遊角徵弦;觀瀾還返駕,供帳漫求妍。
  他知第二句是指樓中所懸雍正皇帝禦書“林泉耆碩”匾額。見下面四首詩都是稱賞園中風物,對陳家功名勛業頗有美言,詩雖不佳,但對自己家裏很是客氣,自也不免高興。
  由西折入長廊,經“滄波浴景之軒”而至環碧堂,見堂中懸了壹塊新匾,寫著“愛日堂”三字,也是乾隆所書。尋思:“‘愛日’二字是指兒子孝父母,出於‘法言’:‘事父母自知不足者,其舜乎?不可得而久者,事親之謂也。孝子愛日。’那是感嘆奉事父母的日子不能長久,多壹天和父母相聚,便好壹天,因此對每壹日都感眷戀。這兩個字由我來寫,才合道理,怎麽皇帝親筆寫在這裏?這個皇帝,學問未免欠通。”
  出得堂來,經赤欄曲橋、天香塢,北轉至十二樓邊,過群芳閣、竹深荷凈軒,過橋經竹蔭深處,便是母親的舊居筠香館。只見館前也換上了新匾,寫著“春暉堂”三字,也是乾隆禦筆。心中壹酸,坐在山石之上,心想:“孟郊詩:‘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這壹首詩,真是為我寫照了。”望著這三個字,想起母親的慈愛,又不禁掉下淚來。
  突然之間,全身壹震,跳了起來,心道:“‘春暉’二字,是兒子感念母恩的典故,除此之外,更無他義。皇帝寫這匾掛在我姆媽樓上,是何用意?他再不通,也不會如此胡來。難道他料我必定歸來省墓,特意寫了這些匾額來籠絡我麽?”
  沈吟良久,難解其意,當下輕輕上樓。閃在樓臺邊壹張,見房內無人,房內布置宛若母親生時,紅木家具、雕花大床、描金衣箱,仍是放在他看了十多年的地方。桌上明晃晃的點著壹枝紅燭。忽然隔房腳步聲響,壹人走進房來。
  他縮身躲在壹隅,見進來的是個老媽媽。他壹見背影,忍不住就要呼叫出聲,原來那是他母親的贈嫁丫環瑞芳。陳家洛從小由她撫育,直到十五歲,是下人中最親近之人。
  瑞芳進房後,拿了抹布,把各件家具慢慢地逐壹揩抹,坐在椅上發了壹陣呆,在床上枕頭底下摸出壹頂小孩帽子,不住撫摸嘆氣。那是壹頂大紅緞子的繡花帽,帽上釘著壹塊綠玉,綠玉四周是八顆大珠,正是陳家洛兒時所戴。
  陳家洛再也忍耐不住,壹個箭步縱進房去,抱住了她。
  瑞芳大驚,張嘴想叫,陳家洛伸手按住她嘴,低聲道:“別嚷,是我。”瑞芳望著他臉,嚇得說不出話來。原來陳家洛十五歲離家,十年之後,相貌神情均已大變,而五十多歲的老婆婆,十年間卻無多大改變。
  陳家洛道:“瑞姑,我是三官呀,妳不認得了嗎?”瑞芳兀自迷迷惘惘,道:“妳……妳是三官,妳回……回來啦?”陳家洛微笑點頭。瑞芳神誌漸定,依稀在他臉上看到了三官那淘氣孩子的容貌,突伸雙臂抱住了他,放聲哭了出來。
  陳家洛連忙搖手,道:“別讓人知道我回來了,快別哭。”瑞芳道:“不礙事,他們都到新園子裏去啦,這裏沒人。”陳家洛道:“那新園子是怎麽回事?”瑞芳道:“今年上半年才造的,不知用了幾十萬兩銀子哪,也不知道有什麽用。”
  陳家洛知她這些事情不大明白,問道:“姆媽怎麽去世的?她生了什麽病?”瑞芳掏出手帕來擦眼淚,說道:“小姐那天不知道為什麽,很不開心,壹連三天沒好好吃飯,就得了病。拖了十多天就過去啦。”說到這裏,輕輕啜泣。原來江南大家富室小姐出嫁,例有幾名丫環陪嫁,小姐雖然做了太太、婆婆,陪嫁丫頭到老仍是叫她小姐。她又泣道:“小姐過去的時候老惦記妳,說:‘三官呢?他還沒來嗎?我要三官來呀!’這樣叫了兩天才死。”
  陳家洛嗚咽道:“我真是不孝,姆媽臨死時要見我壹面也見不著。”又問:“姆媽的墳在哪裏?”瑞芳道:“在新造的海神廟後面。”陳家洛問:“海神廟?”瑞芳道:“是啊,那也是今年春天剛造的。廟大極啦,在海塘邊上。”陳家洛道:“瑞姑,我去看看再說。”瑞芳忙道:“不,不能……”他已從窗中飛身出去。
  從家裏到海塘是他最熟悉的道路,片刻間即已奔到。只見西首高樓臨空,是幾座兒時所未見之屋宇,想必是海神廟了,於是徑向廟門走去。
  忽然廟左廟右同時響起輕微的腳步聲,他急忙後退,縮身壹棵柳樹之後。只見神廟左右分別躥出兩個黑衣人來,四人在廟門口舉手打個招呼,腳步不停,分向廟左廟右奔了下去。他甚覺奇怪,心想海寧是海隅小縣,看這四人武功均各不弱,到這裏來不知有甚圖謀。正想跟蹤過去查察,忽然腳步聲響起,又是四人從廟旁包抄過來,這四人身材模樣和先前四人並不相同。他更是驚異,待這四人交叉而過,便提氣躍上廟門,橫躺墻頂,俯首下視。
  黑影起處,又有四人盤繞過去,縱目數去,總共約有四十人之譜。個個繞著海神廟打圈子,全神貫註,默不作聲,武功均非泛泛。難道是什麽教派奉行拜神儀典?還是大幫海盜在此聚會分贓,怕人搶奪,以致巡邏如此嚴密?若非自己輕功了得,見機又快,早就給他們查覺了。好奇心起,輕輕跳下,隱身墻邊,溜進大殿中查看。
  東殿供的是建造海塘的吳越王錢镠,西殿供的是潮神伍子胥和文種。再到中殿,殿上香煙繚繞,蠟燭點得晃亮,心想這裏供的不知是何神祗,擡頭看時,不禁驚得呆了。
  中間端坐的潮神面目清秀,下頷微髭,壹如自己父親陳閣老生時。陳家洛奇異萬分,忍不住輕輕地“咦”了壹聲。
  只聽得殿外傳來腳步之聲,忙隱身壹座大鐘之後。不壹會,四個人走進殿來,這四人身穿壹色黑衣,手中拿著兵刃,在殿中繞了壹圈又走了出去。
  他見左面有壹扇門開著,悄悄走過去,向外張望,見是壹條長長的白石甬道,直通出去,氣派宏偉。心想走上這條白石甬道難免為人發覺,於是躍上甬道之頂,壹溜煙般奔到甬道末端,眼見下面無人,輕輕躍下。過去又是壹座神殿,殿外寫著“天後宮”三個大字,殿門並未關閉,便走進去瞻仰神像,這壹下比適才驚訝更其。
  原來天後神像臉如滿月,雙目微揚,竟與自己生母徐氏的相貌壹模壹樣。
  愈看愈奇,如入五裏霧中,轉身奔出,去找尋母親的墳墓。只見天後宮之後搭著壹排連綿不斷的黃布帳篷。當下隱身墻角往外註視,眼光到處,盡是身穿黑衣的壯漢,在黃布帳外來回巡視。今晚所見景象,俱非想像所及,雖見這些人戒備森嚴,但藝高人膽大,決心探個明白。在地下慢慢爬近帳篷,待兩名黑衣人壹背轉身,便掀開帳篷鉆了進去。
  先行伏地不動,細聽外面並無聲息,知道自己蹤跡未被發覺,回過頭來,只見帳篷中空空曠曠,壹個人也沒有。地下整理得十分平整,草根都已鏟得幹幹凈凈。帳篷壹座接著壹座,就如壹條大甬道壹般,直通向後。每座帳篷中都點著巨燭油燈,照得壹片雪亮,壹眼望去,兩排燈光就如兩條小火龍般伸展出去。
  不由得壹陣迷惘、壹陣驚懼,百思不得其解,壹步步向前走去,當真如在夢中。
  四下裏靜悄悄的,只有蠟燭上的燈花偶然爆裂開來,發出輕微聲息。他屏息提氣,走了數十步,忽聽得前面有衣服響動之聲,忙向旁躲閃。隔了半晌,見無動靜,又向前走了幾步,燈光下只見前面隆起兩座並列的大墳,有壹人面墳而坐。
  墳前各有壹碑,題著朱紅大字,壹塊碑上寫的是“皇清太子太傅文淵閣大學士工部尚書陳文勤公諱世倌之墓”,另壹塊碑上寫的是“皇清壹品夫人陳母徐夫人之墓”。
  陳家洛在燭光下看得明白,心中酸痛,原來自己父母親葬在此處,也顧不得危機四伏,就要撲上去哭拜。剛跨出壹步,忽見坐在墳前那人站了起來。陳家洛忙站定身子,只見他站著向墳凝視片刻,突然跪倒,拜了幾拜,伏地不起,看他背心抽動,似在哭泣。
  見此情形,陳家洛提防疑慮之心盡消。此人既在父母墳前哭拜,不是自己戚屬,也必是父親的門生故吏。見他哭泣甚悲,輕輕走上前去,在他肩頭輕拍,說道:“請起來吧!”
  那人壹驚,突然跳起,卻不轉身,厲聲喝問:“誰?”
  陳家洛道:“我也是來拜墳的。”他不去理會那人,跪倒墳前,想起父母生前養育之恩,不禁淚如雨下,嗚咽著叫道:“姆媽、爸爸,三官來遲了,見不著妳們了。”
  站著的那人“啊”的壹聲,腳步響動,急速向外奔出。陳家洛伸腰站起,向後連躍兩步,已攔在那人面前,燈光下壹朝相,兩人各自驚得退後幾步。
  原來在他父母墳前哭拜的,竟是當今滿清乾隆皇帝弘歷。
  乾隆驚問:“妳……妳怎麽深夜到這裏來?”陳家洛道:“今日是我母親生辰,我來拜墳。妳呢?”乾隆不答他問話,道:“妳是陳……陳世倌的兒子?”陳家洛道:“不錯,江湖上許多人都知道。妳也知道吧?”乾隆搖搖頭:“沒聽說過。”近年乾隆對海寧陳家榮寵殊甚,臣子中雖有人知道紅花會新首領是故陳閣老的少子,可是誰都不敢提起。皆知皇帝喜怒難測,壹個多事說了出來,獎賞是壹定沒有,說不定反落個殺身之禍。
  這時陳家洛提防之心雖去,疑惑只有更甚,尋思:“外面如此戒備森嚴,原來是保護皇帝前來祭墓,可是非但時在深夜,而且墳墓與甬道全用黃布遮住,顯是不欲人知。然則皇帝何以前來偷祭大臣?皇帝縱然對大臣寵幸,於其死後仍有遺思,也決無在他墓前跪拜哀哭之理,實在令人費解。”他驚疑不定。乾隆也在對他仔細打量,臉上神色變幻,過了半晌,說道:“坐下來談吧!”兩人並肩坐在墳前石上。
  兩人今晚是第三次會面。首次在靈隱三竺邂逅相逢,互相猜疑中帶有結納之意;第二次在湖上明爭暗鬥,勢成敵對;此次見面,敵意大消,親近之心油然而生。
  乾隆拉著陳家洛的手,說道:“妳見我深夜來此祭墓,壹定奇怪。令尊生前於我有恩,當年我皇兄與我爭位,陰謀加害,全仗令尊舍命保護。我所以能登大寶,令尊之功最巨,乘著此番南巡,今夜特來拜謝。”陳家洛將信將疑,“嗯”了壹聲。乾隆又道:“此事泄漏於外,十分不便,妳能決不吐露麽?”
  陳家洛見他尊崇自己父母,甚是感激,當即慨然道:“妳盡管放心,我在父母墳前發誓,今晚之事,決不對任何人提及。”乾隆知他是武林中領袖人物,最重然諾,何況又在他父母墓前立誓,登時放心,面露喜色。
  兩人手握著手,坐在墓前,壹個是當今至尊皇帝,壹個是江湖上第壹大幫會的首領。兩人都默默思索,壹時都不說話。
  過了良久,忽然極遠處似有壹陣郁雷之聲,陳家洛先聽見了,道:“潮來了,咱們到海塘邊看看吧,我有十年不見啦。”乾隆道:“好。”仍然攜著陳家洛的手,走出帳來。
  陳家洛道:“八月十八,海潮最大。我母親恰好生於這壹天,因此她……”說到這裏,住口不說了。乾隆似乎甚是關心,問道:“令堂怎樣?”陳家洛道:“因此我母親閨字‘潮生’。”他說了這句話,微覺後悔,心想怎地我將姆媽的閨名也跟皇帝說了,但其時沖口而出,似是十分自然。乾隆臉上也有憮然之色,低低應了聲:“是!原來……”下面的話卻也忍住了,握著陳家洛的手微微顫抖。
  在外巡邏的眾侍衛見皇帝出來,忙趨前侍候,忽見他身旁多了壹人,均感驚異,卻也不敢做聲。白振、褚圓等首領侍衛更是栗栗危懼,怎麽帳篷中鉆了壹個人進去居然沒有發覺,若是沖撞了聖駕,眾侍衛罪不可赦。待得走近,見他身旁那人竟是紅花會的總舵主,這壹驚更是非同小可,人人全身冷汗。侍衛牽過禦馬,乾隆對陳家洛道:“妳騎我這匹馬。”侍衛忙又牽過壹匹馬來。兩人上馬,向春熙門而去。
  這時郁雷之聲漸響,轟轟不絕。待出春熙門,耳中盡是浪濤之聲,眼望大海,卻是平靜壹片。海水在塘下七八丈,月光淡淡,平鋪海上,映出點點銀光。
  乾隆望著海水出神,隔了壹會兒,說道:“妳我十分投緣。我明天回杭州,再住三天就回北京,妳也跟我同去好嗎?最好以後常在我身邊。我見到妳,就如同見到令尊壹般。”
  陳家洛萬想不到他會如此溫和親切地說出這番話來,壹時倒怔住了難以回答。
  乾隆道:“妳文武全才,將來做到令尊的職位,也非難事,這比混跡江湖要高上萬倍了。”皇帝這話,便是允許將來升他為殿閣大學士。清代無宰相,大學士是壹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心想他必定喜出望外,叩頭謝恩。哪知陳家洛道:“妳壹番好意,我十分感謝,但如我貪戀富貴,也不會身離閣老之家,孤身流落江湖了。”
  乾隆道:“我正要問妳,為什麽好好的公子不做,卻到江湖上去廝混,難道是不容於父兄麽?”陳家洛道:“那倒不是,這是奉我母親之命。我父親、哥哥是不知道的。他們花了很多心力,到處找尋,直到這時,哥哥還在派人尋我。”乾隆道:“妳母親叫妳離家,那可真奇了,卻又幹嗎?”陳家洛俯首不答,片刻之後,說道:“這是我母親的傷心事,我也不大明白。”
  乾隆道:“妳海寧陳家世代簪纓,科名之盛,海內無比。三百年來,進士二百數十人,位居宰輔者三人。官尚書、侍郎、巡撫、布政使者十壹人,真是異數。令尊文勤公為官清正,常在皇考前為民請命,以至痛哭流涕。皇考退朝之後,有幾次哈哈大笑,說道:‘陳世倌今天又為了百姓向我大哭壹場,唉,只好答允了他。’”陳家洛聽他說起父親的政績,又是傷心,又是歡喜,心想:“爹爹為百姓而向皇帝大哭,我為百姓而搶皇帝軍糧。作為不同,用意則壹。”
  這時潮聲愈響,兩人話聲漸被掩沒,只見遠處壹條白線,在月光下緩緩移來。
  驀然間寒意迫人,白線越移越近,聲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嶺,自天際而來,聲勢雄偉已極。大潮越近,聲音越響,真似百萬大軍沖鋒,於金鼓齊鳴中壹往無前。
  乾隆左手拉著陳家洛的手,站在塘邊,右手輕搖折扇,驟見夜潮猛至,不由得壹驚,右手壹松,折扇直向海塘下落去,跌至塘底石級之上,那正是陳家洛贈他的折扇。乾隆叫了壹聲“啊喲!”白振頭下腳上,突向塘底撲去,左手在塘石上壹按,右手已拾起折扇。
  潮水愈近愈快,震撼激射,吞天沃月,壹座巨大的水墻直向海塘壓來。眼見白振就要被卷入鯨波萬仞之中,眾侍衛齊聲驚呼起來。白振凝神提氣,施展輕功,沿著海塘石級向上攀越,可是未到塘頂,海潮已經卷到。陳家洛見情勢危急,脫下身上長袍,壹撕為二,打個結接起,飛快掛向白振頭頂。白振奮力躍起,伸手拉住長袍壹端,浪花已經撲到了他腳上。陳家洛使勁壹提,將他揮上石塘。
  這時乾隆與眾侍衛見海潮勢大,都已退離塘邊數丈。白振剛到塘上,海潮已卷了上來。陳家洛自小在塘邊戲耍,熟識潮性,壹將白振拉上,隨即向後連躍數躍。白振落下地時,海塘上已水深數尺,他右手壹揮,將折扇向褚圓擲去,雙手隨即緊緊抱住塘邊上壹株柳樹。
  月影銀濤,光搖噴雪,雲移玉岸,浪卷轟雷,海潮勢若萬馬奔騰,奮蹄疾馳,霎時之間已將白振全身淹沒波濤之下。他不識水性,只得屏住呼吸。
  但潮來得快,退得也快,頃刻間,塘上潮水退得幹幹凈凈。白振閉嘴屏息,抱住柳樹,雙掌十指有如十枚鐵釘,深深嵌入樹身,待潮水退去,才拔出手指,向後退避。乾隆見他忠誠英勇,很是高興,從褚圓手中接過折扇,對白振點頭道:“回去賞妳壹件黃馬褂。”白振全身濕透,忙跪下叩頭謝恩。
  乾隆轉頭對陳家洛道:“古人說‘十萬軍聲半夜潮’,看了這番情景,真稱得上天下奇觀。”陳家洛道:“當年錢王以三千鐵弩強射海潮,海潮何曾有絲毫降低?可見自然之勢,是強逆不來的。”乾隆聽他說話,似乎又要涉及在西湖中談過的話題,知他是決計不肯到朝廷來做官了,便道:“人各有誌,我也不能勉強。不過我要勸妳壹句話。”陳家洛道:“請教。”乾隆道:“妳們紅花會的行徑已跡近叛逆。過往壹切,我可不咎,以後可萬不能再幹這些無法無天之事。”陳家洛道:“我們為國為民,所作所為,但求心之所安。”乾隆嘆道:“可惜,可惜!”隔了壹會,說道:“憑著今晚相交壹場,將來剿滅紅花會時,我可以免妳壹死。”陳家洛道:“既然如此,要是妳落入紅花會手中,我們也不傷害於妳。”
  乾隆哈哈大笑,說道:“在皇帝面前,妳也不肯吃半點虧。好吧,大丈夫壹言既出,駟馬難追。咱倆擊掌為誓,日後彼此不得傷害。”兩人伸手互拍三下。眾侍衛見皇上對陳家洛大逆不道之言居然不以為忤,反與他擊掌立誓,都感奇怪之極。
  乾隆說道:“潮水如此沖刷,海塘若不牢加修築,百姓田廬墳墓終究不免會給潮水卷去。我當撥發官帑,命有司大築海塘,以護生靈。”陳家洛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道:“這是愛民大業,江南百姓感激不盡。”乾隆點了點頭,道:“令尊有功於國家,我決不忍他墳墓為潮水所吞。”轉頭向白振道:“明日傳諭河道總督高晉、巡撫莊有恭,即刻到海寧來,全力施工。”白振躬身答應。
  潮水漸平,海中翻翻滾滾,有若沸湯。乾隆拉著陳家洛的手,又走向塘邊,眾侍衛要跟過來,乾隆揮了壹揮手,命他們停住。兩人沿著海塘走了數十步,乾隆道:“我見妳神色,總有郁郁之意。除了追思父母、懷念良友之外,心上還有什麽為難麽?妳既不願為官,但有什麽需求,盡管對我說好了。”陳家洛沈吟了壹下道:“我想求妳壹件事,但怕妳不肯答允。”乾隆道:“但有所求,無不允可。”陳家洛喜道:“當真?”乾隆道:“君無戲言。”陳家洛道:“我就是求妳釋放我的結義哥哥文泰來。”
  乾隆心中壹震,沒想到他竟會求這件事,壹時不置可否。陳家洛道:“我這義兄到底什麽地方得罪妳了?”乾隆道:“這人是不能放的,不過既然答允了妳,也不能失信。這樣吧,我不殺他就是。”陳家洛道:“那麽我們只好動手來救了。我求妳釋放,不是說我們救不出,只是怕動刀動槍,傷了妳我的和氣。”
  乾隆昨天見過紅花會人馬的聲勢本領,知他這話倒也不是誇口,說道:“好意我心領了。老實對妳說,這人決不容他離我掌握,妳既決意要救,三天之後,只好殺了。”陳家洛熱血沸騰,說道:“要是妳殺了我文四哥,只怕從此睡不安席,食不甘味。”乾隆冷冷地道:“如不殺他,更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席。”陳家洛道:“這樣說來,妳貴為至尊,倒不如我這閑雲野鶴快活逍遙。”乾隆不願他再提文泰來之事,問道:“妳今年幾歲?”陳家洛道:“二十五了。”乾隆嘆道:“我不羨妳閑雲野鶴,卻羨妳青春年少。唉,任人功業蓋世,壽數壹到,終歸化為黃土罷了。”
  兩人又漫步壹會,乾隆問道:“妳有幾位夫人?”不等他回答,從身上解下壹塊佩玉,說道:“這塊寶玉也算得是稀世之珍,妳拿去贈給夫人吧。”陳家洛不接,道:“我未娶妻。”乾隆哈哈大笑,說道:“妳總是眼界太高,是以至今未有當意之人。這塊寶玉,妳將來贈給意中人,作為定情之物吧。”
  玉色晶瑩,在月光下發出淡淡柔光,陳家洛謝了接過,觸手生溫,原來是壹塊異常珍貴的暖玉。玉上以金絲嵌著四行細篆銘文:“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乾隆見陳家洛神情冷漠,殊無半點親近之意,溫言道:“我知妳總是怪我們滿洲人占了漢人的江山,以致心中懷恨,存有敵意。其實我和妳雖族分滿漢,但大可情若兄弟,親如家人。聖祖皇帝遺訓,滿漢當為壹家,不分畛域,他還立下重規,自今而後,決計不可加賦。今後我擔當國事,自當愛民如子,這點妳大可放心。”說著伸出右手,握住了陳家洛的左手。
  陳家洛道:“今後倘若真能滿漢壹家,自是求之不得。漢朝匈奴為大敵,唐朝突厥殘殺我漢人,今日豈不是都成壹家人了?”乾隆欣然道:“這是我二人之願,自當永久勿忘。”
  陳家洛將溫玉放在懷裏,說道:“多謝厚貺,後會有期。”拱手作別。乾隆右手壹擺,說道:“好自珍重!”陳家洛回過頭來向城裏走去。
  白振走到陳家洛面前,說道:“剛才多承閣下救我性命,感激之至,只怕此恩不易報答。”陳家洛道:“白老前輩說哪裏話來?咱們是武林同道,緩急之際,出壹把力何足道哉!”
  
  陳家洛又奔回閣老府,翻進墻去,尋到瑞芳,說道:“我哥哥此刻定在新園子中,忙碌不堪,我待會再去找他。瑞姑,妳有什麽心願沒有?跟我說,壹定給妳辦到。”瑞芳道:“我的心願只是求妳平平安安,將來娶壹房好媳婦,生好多乖乖的官官寶寶。”陳家洛笑道:“那只怕不大容易。晴畫、雨詩兩個呢?妳去叫來給我見見。”晴畫和雨詩是陳家洛小時服侍他的小丫頭。瑞芳道:“雨詩已在前年過世啦,晴畫還在這裏,我去叫她來。”她出去不壹會,晴畫已先奔上樓來。
  陳家洛見她亭亭玉立,已是個俊俏的大姑娘,但兒時憨態,尚依稀留存。她見了陳家洛臉壹紅,叫了壹聲“三官”,眼眶兒便紅了。
  陳家洛道:“妳長大啦。雨詩怎麽死的?”晴畫淒然道:“跳海死的。”陳家洛驚問:“幹嗎跳海?”晴畫四下望了壹下,低聲道:“二老爺要收她做小,她不肯。”陳家洛“嗯”了壹聲。晴畫哭道:“我們姊妹的事也不能瞞妳。雨詩和府裏的家人進忠很好,兩人盡力攢錢,想把雨詩的身價銀子積起來,求太太允許她贖身,就和進忠做夫妻。哪知二老爺看中了她,壹天喝醉了酒,把她叫進房去。第二天雨詩哭哭啼啼地對我說,她對不起進忠。我勸她,咱們命苦,給人糟蹋了有什麽法子,哪知她想不開,夜裏偷偷地跳了海。進忠抱著她屍身哭了壹場,在府門前的石獅子上壹頭撞死啦。”
  陳家洛聽得目眥欲裂,叫道:“想不到我哥哥是這樣的人,我本想見他壹面,以慰手足之情,現下也不必再見他了。雨詩的墳在哪裏?妳帶我去看看。”晴畫道:“在宣德門邊,等天明了,我帶三官去。”陳家洛道:“現下就去。”晴畫道:“這時府門還沒開,怎麽出得去?”陳家洛微微壹笑,伸左手摟住了她腰。
  晴畫羞得滿臉通紅,正待說話,身子忽如騰雲駕霧般從窗子裏飛了出去,站在屋瓦之上。陳家洛帶著她在屋頂上奔馳,奔了壹會,已無屋宇,才跳下地來行走,不壹刻已到宣德門畔。晴畫隔了好半天才定了神,驚道:“三官,妳學會了仙法?”陳家洛笑道:“妳怕不怕?”晴畫微笑不答,將陳家洛領到雨詩墳邊。
  壹丘黃土,埋香掩玉,陳家洛想起舊時情誼,不禁淒然,在墳前作了三個揖。
  晴畫哭了起來,說道:“三官,要是妳在家裏,二老爺也不敢做這等壞事。”陳家洛默然點頭。擡頭見明月西沈,繁星閃爍,說道:“我們回去吧,我有要緊事要趕回杭州。”兩人再回陳府,陳家洛正待越窗而出,晴畫道:“三官,我求妳壹件事。”陳家洛道:“好,妳說吧。”晴畫道:“讓我再服侍妳壹次,我給妳梳頭。”陳家洛微壹沈吟,笑道:“好吧!”坐了下來,晴畫喜滋滋地出去,不壹會,捧了壹個銀盤進來,盤上兩只細瓷碗,壹碗桂花白木耳百合湯,另壹碗是四片糯米嵌糖藕,放在他面前。
  陳家洛離家十年,日處大漠窮荒之中,這般江南富貴之家的滋味今日重嘗,恍如隔世。他用銀匙舀了壹口湯喝,晴畫已將他辮子打開,抹上頭油,用梳子梳理。他把糖藕中的糯米球壹顆顆用筷子頂出來,自己吃壹顆,在晴畫嘴裏塞壹顆。晴畫笑道:“妳還是這個老脾氣。”等辮子編好,他點心也已吃完。
  晴畫道:“妳怎麽長衣也不穿?著了涼怎麽辦?”陳家洛心裏暗笑:“難道我還是十年前那個弱不禁風的公子哥兒?”晴畫出去拿了壹件天青色湖縐長衫,說道:“這是二老爺的,大著點兒,將就穿壹穿吧。”幫著他把長衫套上身,伏下身去將長衫扣子壹粒粒扣好。陳家洛見她眼淚壹滴滴地落在長衫下擺,也覺心酸,將身邊幾錠金子都取出來,放在她手裏,說道:“妳拿去給妳爹爹,叫他把妳贖身回去。妳好好嫁頭人家。我去啦!”雙足壹頓,從窗中跳了出去。
  
  陳家洛收拾起柔情哀思,縱馬奔馳回杭,來到馬善均家裏,見大夥正圍著石雙英說話。石雙英忙過來行禮,說道:“我在京裏探知皇帝已來江南,連日連夜趕來,哪知眾位哥哥已和皇帝見過面,動過手。”陳家洛道:“十二哥這次辛苦了。還打聽著什麽消息麽?”石雙英道:“我壹聽到皇帝老兒南來,知是大事,沒再能顧到別的。”陳家洛見他形容憔悴,料知他這幾日中壹定連夜趕路,疲勞萬分,道:“快好好去睡壹覺,咱們再談。”
  石雙英答應了出去,回頭對駱冰道:“四嫂,妳那匹白馬真快。妳放心,壹路我照料得很好。”駱冰笑道:“多謝妳啦。”石雙英停步道:“啊,我在道上見到了這馬的舊主韓文沖。”駱冰道:“怎麽?他又想來奪馬?”石雙英道:“他沒見到我。我在揚州客店裏見到他和鎮遠鏢局的幾名鏢頭在壹起,聽到他們在罵咱們紅花會,就去偷聽。他們罵咱們下作,使蒙汗藥,殺死了姓童的那小子。”徐天宏與周綺聽到這裏,相對壹笑。周綺忍不住插嘴道:“那天饒了他們不殺,這幾個家夥還在背地裏罵人,真不知好歹。”
  徐天宏問道:“這次鎮遠鏢局在幹什麽了?”石雙英道:“我聽了半天,琢磨出來,他們是從北京護送壹批禦賜的珍物到海寧陳閣老府。”轉頭對陳家洛道:“那是總舵主府上的物事。我通知了江寧的易舵主,叫他們暗中保護。”陳家洛笑道:“多謝妳,這次咱們可和鎮遠鏢局聯起手來啦。”石雙英道:“他們總鏢頭這次親自出馬,可見對這枝鏢看重得緊。”
  陳家洛、無塵、趙半山、周仲英等聽得威震河朔王維揚也來了,不約而同地“啊”了壹聲。周仲英道:“王老鏢頭十多年前就不親自走鏢了,這倒是件稀罕事兒。總舵主,妳府上的面子可真不小。”石雙英道:“我也覺得奇怪,後來又聽得他們護送的,除了總舵主府上珍物之外,還有壹對玉瓶。”陳家洛道:“玉瓶?”石雙英道:“是啊,那是回部的珍物。這次兆惠西征,回部雖然打了個勝仗,但清兵勢大,久打下去總是不行的,因此還是送了這對玉瓶來求和。”大家聽得回部打了勝仗,都十分興奮,忙問端詳。
  石雙英道:“聽說兆惠的大軍因為軍糧給咱們劫了,連著幾天沒吃飽飯,只好退兵,半路上中了回兵的埋伏,折了二三千人。”群雄鼓掌叫好。
  周綺悄聲對徐天宏道:“要是霍青桐姊姊知道這是妳的計策,壹定感激妳得很。”徐天宏笑著低聲道:“這是妳叫我想的法兒!”
  石雙英又道:“兆惠等得軍糧壹到,又會再攻,這仗可沒打完。回部的求和使者到了北京,朝臣不敢做主,叫人送到江南來請皇帝發落。王維揚這老兒自己出馬,我想就是為了這對玉瓶。”陳家洛道:“莫說壹對玉瓶,就算再多奇珍異寶,皇帝也不會答允講和。”石雙英道:“我聽鏢局的人說,要是答允求和,當然是把玉瓶收下了,否則就得交還,因此玉瓶可不能有半點損傷。”
  陳家洛向徐天宏使了個眼色,兩人相偕走入西首偏廳。陳家洛道:“七哥,昨晚我見到了皇帝。他說三天之後就回北京,回京之前,定要把四哥殺了。”徐天宏吃了壹驚,道:“咱們既知四哥給監在提督李可秀的內衙,現下情勢危急,那便馬上動手。”陳家洛道:“料想皇帝還未回到杭州,高手侍衛都跟著他,咱們救人較為容易。”徐天宏道:“皇帝不在杭州?”陳家洛說起乾隆在海寧觀潮,要修海塘,卻不提祭墳之事。
  徐天宏將桌上的筆硯紙張搬來搬去,東放壹件,西擺壹件,沈思不語。陳家洛知他是在籌劃救人方略,靜坐壹旁,不去打亂他的思路。過了半晌,徐天宏道:“總舵主,咱們力強,對方力弱,可以強攻。”陳家洛點頭稱是。兩人商量已定,回到廳上召集群雄發令。
  
  陳家洛雙掌壹擊,朗聲說道:“咱們馬上動手,去救文四當家。”群雄俱各大喜。陳家洛道:“十三哥,妳率領三百名會水的弟兄,預備船只,咱們壹得手,大夥坐船退入太湖。”蔣四根接令去了。陳家洛道:“馬大挺馬兄弟,妳收拾細軟,將心硯和這裏弟兄們的家眷先送上船。”馬大挺也接令去了。陳家洛道:“十二哥,妳太過累了,也上船去休息。其余眾位哥哥隨我去攻打提督府,相救文四哥。現下請七哥布置進攻,大夥兒聽他分派。”
  徐天宏道:“四嫂,妳於巳時正,到提督府東首的興隆炮仗店放火,然後趕到提督府西門,會齊大夥進攻。”駱冰接令去了。徐天宏道:“馬大哥,妳派人把興隆炮仗店的老板夥計全都請來,不必跟他說什麽原因,事完之後,加倍補還他店裏損失。再招齊全城各街坊水龍隊,召集四百名得力弟兄,另外三百名綠營中的弟兄,辰時正在此聽令。”馬善均接令,立即派人召集會眾。
  徐天宏道:“八弟,妳率二百名弟兄,壹百名用手車裝滿稻草,壹百名各挑硬柴木炭,扮作賣柴的農夫樵子。九弟,妳率領水龍隊,假扮是救火的街坊。綺妹妹,妳率壹百名弟兄,扮作難民,每人挑壹百斤油,背壹口大鑊。”周綺笑道:“又用鑊子又用油,炒菜麽?”徐天宏道:“我自有用處。十弟,妳率領壹百名弟兄扮作泥水木匠,各推壹輛手車,車中裝滿石灰。”群雄聽徐天宏分派,都覺好笑,但各應令。
  徐天宏又道:“馬大哥,妳扮作清兵軍官,率領三百名綠營弟兄在外巡邏,不許閑雜人等走近,不許提督府的人出外報訊。義父與孟大哥、安大哥從南墻攻進去。總舵主、道長與我從西墻攻入,三哥、五哥、六哥從北墻攻入。”他分派已定,將預定的計謀詳細說了,群雄俱贊妙計。
  馬善均立刻分頭派人拿了銀子出去采辦用品,招集人馬。紅花會在杭州勢力甚大,壹時三刻之間都預備好了。群雄趕著吃飯,摩拳擦掌,只待廝殺。
  飽餐已畢,各人喬裝改扮,暗藏兵刃,分批向提督府進發。陳家洛對徐天宏道:“孫子兵法說:‘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強。’妳既用火攻、水攻,還有油攻、石灰攻,瞧這李可秀還能抵擋?”正說話間,只聽得劈啪轟隆之聲大作,紅光沖天而起,炮仗店起火了。
  駱冰在炮仗店壹放火,硫磺硝石爆炸開來,附近居民紛紛逃竄,登時大亂,看提督府時卻毫無動靜。她站在墻邊等候,不壹會,只見提督府高墻邊數百名兵士壹排站開,彎弓搭箭,戒備森嚴,另有數十名兵丁拿了水桶在墻頭守候,竟不出來救火。駱冰心想那李可秀倒也頗有謀略,他怕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外面盡管騷亂,他卻以逸待勞。
  混亂中只見數百名賣柴鄉民擁將過來,似乎見到火頭甚是驚慌,把挑著的稻草壹擔擔亂丟在地。提督府中奔出壹名軍官,大罵:“混蛋,柴草丟在這裏豈不危險,快挑走!”舉起馬鞭亂打,眾鄉民四散奔逃。忙亂中鑼聲大作,數十輛水龍陸續趕到,這時提督府外稻草已經燒著,漸次延燒過來。叫喊聲中周綺所率領的壹百名假難民也都到了,便在地上支起大鑊,將油倒在鑊裏,用硬柴生火,煮了起來。
  李可秀站在墻頭觀看火勢,見外面人眾來得古怪,派參將曾圖南出去查看。曾圖南走到難民身旁,喝問:“妳們幹什麽?”周綺笑道:“我們炒菜吃,妳不見麽?”曾圖南罵道:“混賬王八羔子,快滾,快滾!”
  正爭吵間,馬善均已率領綠營兵丁趕到,四下裏把提督府團團圍住,驅散閑雜人眾。曾圖南叫道:“帶兵的是哪壹位大人,快請過來,轟走這些奸民……”話未說完,周綺已用木勺舀起壹勺滾油,向他臉上澆去。曾圖南頭臉壹陣奇痛,摔倒在地,隨從兵丁大驚,忙扶起了向府內逃去。墻頭清兵看得明白,亂箭射了下來。
  紅花會眾兄弟躲在柴草手車之後,弩箭壹枝也射他們不到。這時油已煮滾,衛春華督率水龍隊,將熱油倒入水龍,向墻頭射去。清兵出乎不意,不及閃避,慘聲號叫,紛紛從墻頭跌下。
  李可秀知是紅花會聚眾劫獄,忙派人出外求救,親率兵將在墻頭抵禦。哪知派出去的人都被馬善均帶領的綠營弟兄截住。李可秀眼見火頭越燒越近,只急得雙腳亂跳。
  其實徐天宏只燒稻草,旨在虛張聲勢,他怕真的燒了提督府,那時如果文泰來不及救出,豈不糟極?這時滾油已經澆完,改澆冷水。章進督率人眾,把生石灰壹包包壹塊塊地拋進署內,水龍噴上冷水壹淋,石灰燒得沸騰翻滾,清兵東逃西竄。陳家洛大呼:“沖啊!”眾兄弟壹鼓作氣,四面湧進府去。壹百名假難民卻仍在府外燒水。
  清兵各挺刀槍迎戰。章進揮動狼牙棒,橫掃直砸。兩旁楊成協與衛春華各率會眾猛沖過來。清兵且戰且退,成千官兵擠在演武場上,紅花會會眾將之隔成壹堆堆地圍攻。
  徐天宏以紅花會切口高聲傳令,會眾突然四下散開,人叢中推出數十架水龍,沸滾的熱水大股射出。清兵燙得無處奔逃,有的滾地哭喊,有的朝人叢中亂擠。徐天宏叫道:“水龍暫停!”向清兵喝道:“要性命的快拋下兵器,伏在地下。”不讓清兵稍有猶豫,隨即叫道:“放水!”數十股沸水又向清兵陣中沖去。清兵慌亂無主,都伏下地來。
  李可秀正惶急間,忽見壹名少年從外挺劍奔進,拉住他手便走,叫道:“爹爹快走!”正是穿了男裝的李沅芷。
  陳家洛、無塵等人已在提督府內內外外尋了壹遍。駱冰不見丈夫影蹤,隨手抓住壹名清兵,用刀背在他肩上亂打喝問,那清兵只是求饒,看樣子真的不知文泰來監禁之所。
  忽然壹個蒙面人斜刺裏躍出,挺劍向駱冰刺來。駱冰右手短刀格開,左手長刀還了他壹刀。那人舉劍壹擋,啞著嗓子道:“要見妳丈夫,就跟我來!”駱冰壹怔,那人回頭就走。駱冰叫道:“妳說什麽?”跟著追去。章進、周綺怕她有失,隨後趕去。
  那蒙面人轉彎抹角,直向後院奔去。駱冰、周綺、章進在後緊跟。駱冰不住叫道:“妳是誰?”蒙面人不應,穿過幾個月洞門,已奔進了花園,沿路盡是死屍,想是無塵等來找尋時所殺。那人跑到壹座花壇之旁,繞壇轉了壹圈,連拍四下手掌,叫道:“在花壇下面……”壹言未畢,忽見李可秀父女奔進園來,後面常氏雙俠緊追不舍。
  那蒙面人躍到常氏雙俠面前,舉劍壹擋,李氏父女趁機躍上墻頭。常伯誌飛抓揮出,蒙面人挺劍擋過飛抓,身子後躍。常氏兄弟接戰時素來互相呼應,兄弟兩人四掌四腿,就如壹人壹般。常伯誌飛抓出手,常赫誌早料到敵人退路,那人向後壹退,剛被常赫誌左掌反手壹掃,掃中肩頭,登時跌出數步。駱冰大叫:“五哥、六哥,那是自己人,別傷了他。”
  常氏雙俠壹怔,那人已從花園門中穿了出去。駱冰把此人的奇怪舉動向常氏雙俠簡略壹說。雙俠看那花壇,見無特異之處,正在思索,章進早已不耐,大叫大嚷:“四哥,四哥,妳在哪裏,咱們救妳來啦!”揮動點鋼狼牙棒,把花壇上的花盆乒乒乓乓壹陣亂打。
  常赫誌壹瞥間,見壹只碎花盆底下似有古怪,跳過去看時,見是壹個鐵環,用力提拉,只聽得軋軋聲響,花壇慢慢移開,露出壹塊大石板來。周綺知道下面必有機關,忙奔出去把徐天宏、陳家洛等人都叫了進來。
  常氏雙俠、章進、駱冰四人合力擡那石板,但竟如生鐵鑄成壹般,紋絲不動。駱冰大叫:“大哥,大哥,妳在下面麽?”她伏耳在石板上靜聽,下面聲息全無。徐天宏看那石板並無異狀,退後數步,想再看那花壇,日光微斜,忽見那石板右上角隱隱繪著壹個太極八卦圖,忙跳上石板,用單拐頭在太極圖中心壹撳,並無動靜,又使力按落,忽覺腳下晃動,急忙跳開。
  石板突然陷落,駱冰喜極,大叫壹聲,正待跳下,常伯誌叫道:“且慢!”壹把拉住,就在此時,下面嗖嗖嗖地射上三箭。駱冰暗暗吃驚。石板落完,露出壹道石級,陳家洛道:“五哥、六哥,妳們守在洞口。我們下去!”這時無塵、趙半山、周仲英、楊成協、孟健雄等都已得訊趕到,紛紛湧入。章進揮動狼牙棒,當先開路。
  石級走完是壹條長長的甬道,群雄直奔進去,甬道盡頭現出壹扇鐵門。
  徐天宏取出火絨火石,打亮了往鐵門上照去,果然又找到壹個太極八卦圖。挺單拐在太極圖中連按兩按,叫道:“大家讓在壹旁。”群雄縮在甬道兩側,提防鐵門中又有暗器射出來。這次暗器倒沒有,但聽得軋軋連聲,鐵門緩緩上升。等鐵門離地數尺,群雄已看得明白,這鐵門厚達兩尺,少說也有千斤之重,駱冰不等鐵門升停,矮身從鐵門下鉆入。徐天宏叫道:“四嫂且慢!”叫聲剛出口,她已鉆了進去。章進、周綺接著進去。
  群雄正要跟入,衛春華從外面奔進來,對陳家洛道:“總舵主,那將軍已被他溜了出去,弟兄們沒截住。咱們快動手,怕他就會調救兵來。”陳家洛道:“妳去幫助馬大哥,多備弓箭,別讓救兵進來。”衛春華接令去了。陳家洛與無塵等也都從鐵門下進去,只見裏面又是壹條甬道,眾人這時救人之心愈急,顧不到什麽機關暗器,壹股勁兒往內沖去。
  奔得數丈,甬道似又到了盡頭。章進罵道:“王八羔子,這麽多機關!”待趕到盡頭,原來甬道忽然轉了個彎。群雄轉過彎來,眼前是扇小門。章進挺棒撞去,小門應手而開,突然眼前壹亮,門後是間小室,室中明晃晃地點著數枝巨燭,中間椅上壹人按劍獨坐。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正是火手判官張召重。
  張召重身後是張床,駱冰看得明白,床上睡著的正是她日思夜想的丈夫。文泰來聽得腳步響,回頭看時,見愛妻奔了進來,宛如夢中。他手腳上都是銬鐐,移動不得,只“啊”了壹聲。駱冰三把飛刀朝張召重飛去,也不理他如何迎戰躲避,直向床前撲去。張召重左手自右向左橫掠,將三把飛刀都抄在手中,右手在坐椅的機括上撳落,壹張鐵網突然從空降下,將文泰來那張床恰好罩在裏面,夫妻兩人眼睜睜的無法親近。
  陳家洛叫道:“大夥兒齊上,先結果這奸賊。”語聲未畢,腕底匕首翻轉,猱身直上,向張召重當胸刺去。無塵、趙半山、周仲英都知張召重武功高強,這時事在緊急,也談不上單打獨鬥的好漢行徑,三人各出兵器,把他圍在垓心。
  火手判官凝神接戰,和四人拆了數招,百忙中凝碧劍還遞出招去。陳家洛將匕首往懷裏壹揣,雙手施展開擒拿法,直撲張召重的前胸。他想敵人攻勢自有無塵等人代他接住,雙掌有攻無守,連環進擊。張召重武藝再高,怎抵得住這四人合力進攻,又退了兩步,鬥室本小,此時背心已然靠在墻上。無塵大喜,劍走中宮,當胸直刺,同時周仲英、陳家洛與趙半山也同時攻到。
  張召重左手按墻,右手挺劍拒敵。無塵壹劍快似壹劍,奮威疾刺,眼見便要把他釘在墻上,哪知噗的壹聲,墻上突然出現壹扇小門,張召重快如閃電般鉆了進去,小門又倏然關上。四人吃了壹驚,無塵頓足大罵。陳家洛縱到文泰來面前,這時章進、周綺、駱冰各舉兵刃,猛砍猛砸罩著文泰來的鐵網。
  突然頭頂聲音響動,壹塊鐵板落了下來,剛把文泰來隔在裏面。陳家洛雙手疾把駱冰和周綺向後拉扯,兩人才沒給鐵板砸著。章進舉起狼牙棒往鐵板上猛打,錚錚連聲,火花四濺。徐天宏細察墻上有無開啟鐵板的機關,尋到了壹個太極八卦圖形,用力按動,但顯然張召重已在內裏做了手腳,連撳十幾下,都無動靜。
  楊成協站在最後,守在甬道轉角,以防外敵。忽聽得外面軋軋連聲,鐵索絞動,叫聲:“不好!”猛然躥出。徐天宏等人仍不死心,在鬥室中找尋開啟鐵板的機關。駱冰撫著鐵板哀叫:“大哥,大哥!”
  忽聽楊成協在甬道中連聲猛吼,聲甚惶急,趙半山與周仲英忙奔出。不壹會兒只聽得趙半山大叫:“大家快出來,快出來。”眾人急忙奔出,只有駱冰仍是戀戀不舍,手扶鐵板不肯離去。周綺走到轉角,見駱冰不走,回頭用力將她拉著出來。
  只見楊成協雙手托住那重達千斤的鐵閘,已是滿頭大汗。周仲英拋去大刀,擠過身去,蹲下用力向上托住。陳家洛見情勢危急,叫道:“咱們先出去,再想辦法。”群雄從閘下鉆出。楊周兩人使盡全力,那鐵閘仍是壹寸壹寸地緩緩下落。章進弓身奔到閘下,說道:“我來頂住!”挺駝背駝住千斤閘,楊成協與周仲英向外躥出。楊成協拾起他丟在地下的鋼鞭,豎在閘下,叫道:“十弟快出來!”章進往地下壹伏,鐵閘往下便落,仗著鋼鞭壹支,落勢稍挫,楊成協已揪住章進的肩膀提了出來。喀喇壹聲,鋼鞭已被鐵閘壓斷,又是嘭的壹聲大響,鐵閘打在地上,灰塵揚起,勢極猛惡。楊成協與章進都已氣盡力竭,坐倒在地。
  甬道中腳步急速,常赫誌奔了進來,說道:“總舵主,外面禦林軍到了,咱們要不要接仗?”徐天宏道:“打硬仗不利,咱們退吧。”陳家洛道:“好,大家退出去。”
  趙半山與周仲英在鐵閘機關上又撳又拉,弄了半天,始終紋絲不動,聽得陳家洛下令,只得向外奔出。在花園中忽見壹個艷裝少婦,神色倉皇,正自東躲西閃。陳家洛道:“拿下!”周綺壹把拖住,拉了出去。
  到得提督府外,只見人頭聳動,亂成壹團,官兵與會眾擠在壹起。陳家洛以紅花會切口叫道:“馬上退卻,大夥到武林門外聚集。”眾人齊聲應令,各路人馬向北退去。官兵壹時摸不著頭腦,也不追趕。群雄功敗垂成,在路上紛紛議論。出得城來,陳家洛叫道:“到城北山裏煮飯吃了,再商善策。”
  周綺所率會眾正帶有大批鑊子,另有數十名會眾采辦米糧菜肴,在樹林中煮起飯來。趙半山安慰駱冰道:“四弟妹妳盡管放心,不把四弟平安救出,咱們誓不為人。”眾人大罵張召重十惡不赦,兩次相救都給他壞事。大家又猜那蒙面人不知是誰,他指點監禁文泰來的所在,明明是朋友,怎地不肯露面,又助李可秀逃走,實是費解。
  正談論間,忽然林外傳來“我武——維揚——”“我武——維揚——”的趟子聲。楊成協道:“鎮遠鏢局的鏢到了。”駱冰罵道:“鎮遠鏢局罪大惡極,那姓童的雖給七哥殺了,仍不能消我心頭之恨。這次算他運氣,保了總舵主家裏的東西,否則不去奪來才怪呢。”
  徐天宏把陳家洛拉在壹旁,說道:“咱們今天這壹鬧,說不定皇帝心慌,提早害了四哥。”陳家洛皺眉道:“這壹著實不可不防。”徐天宏道:“目前別無他法,只能搶他的玉瓶。”陳家洛不解,說道:“玉瓶?”徐天宏道:“不錯,剛才十二弟說,回部送了壹對玉瓶來求和,就由鎮遠鏢局護送。皇帝既已派出大軍西征,講和是壹定不肯的,不講和就得還他們的玉瓶,否則豈不失信於天下?皇帝老兒最愛戴高帽,要面子,這種事情是很有顧忌的。”陳家洛道:“咱們拿到玉瓶,就去對他說,妳動四哥壹根毫毛,咱們就打碎玉瓶。”徐天宏道:“正是!就算不能用玉瓶換四哥,至少也可多拖得幾日,這對回部木老英雄也有好處。”陳家洛喜道:“好,咱們就鬥鬥這威震河朔王維揚。”
  
  威震河朔王維揚今年六十九歲,自三十歲起出來闖道走鏢,以壹把八卦刀、壹對八卦掌打遍江北綠林無敵手。他手創的“鎮遠鏢局”在北方紅了三十多年,經過不少大風大浪,始終屹立不倒。綠林中有言道:“寧見閻王,莫碰老王。”見到他的鏢旗,膽子大的,也不過遠遠瞧上壹眼而已。他本想到明年七十大壽時封刀收山,得個福壽全歸,哪知今年奉兆惠將軍之命護送回部聖物可蘭經卻出了亂子,不但聖物被劫,還死傷多名得力鏢頭。這次奉命護送玉瓶,兵部指名要他親自出馬。王維揚年紀雖老,功夫可沒擱下,知道這次差使事關重大,不敢輕忽。從各處鏢局調來六名好手,朝廷還派了四名大內侍衛、二十名禦林軍護送,連同回人使者南來,壹路上戒備森嚴,倒也平安無事。
  這天快到午牌時分,到了壹座大鎮。離杭州城已不過十裏路。大夥走進壹家大飯鋪,點了菜。此去人煙稠密,已保得定沒有亂子,眾人興高采烈,都在談論到了杭州之後,如何好好地玩樂。
  正說得口沫橫飛,忽然門外壹聲馬嘶,聲音清越。韓文沖聽得特別刺耳,忙搶出門去,只見自己那匹愛馬從門外緩緩走過,馬上卻堆滿了硬柴,良駒竟被屈作負柴的牲口。韓文沖又疼又氣,又是歡喜,急躍而出,伸手便拉馬韁。馬後跟著壹個鄉下人,在馬臀上打了壹鞭,隨即跳上馬背,坐在柴上。韓文沖壹下沒拉住,那馬已躍出數丈。馬背那人叫了聲“啊喲!”似乎坐得不穩,搖搖欲墜。韓文沖不舍,發步急追,那馬轉了個彎,奔入林中去了。韓文沖哪裏還管什麽“遇林莫入”的戒條,直追入林去。
  眾鏢頭見他追趕壹個鄉民,也不在意。鏢頭汪浩天笑道:“韓大哥想他那匹白馬想瘋啦,路上壹見到毛色稍微白凈的馬匹就要追上去瞧個明白。明兒回家見到韓大嫂壹身細皮白肉,怕也會疑心是他的馬,壹跳就這麽跨上去……”眾人樂得哈哈大笑。
  正取笑間,店小二壹連聲地招呼:“張大爺,妳這邊請坐,今兒怎麽有空出來散心?”壹個富商模樣的人走了進來,身穿藍長衫紗馬褂,後面跟著四個家人,有的捧水煙袋,有的挽食盒,氣派豪闊。那張老爺坐定,店小二連忙泡茶,說道:“張老爺,這是虎跑的泉水,昨兒去挑來的,妳嘗嘗這明前的龍井。”張老爺“嗯”了壹聲,壹口杭州官話,道:“妳給來幾塊件兒肉,壹碗蝦爆鱔,三斤陳紹。”店小二應了下去,壹會兒酒香撲鼻,端了出來。
  王維揚道:“韓老弟怎麽去了這麽久還不回來?”趟子手孫老三正要回答,忽然門外踢踏踢踏拖鞋皮響,走進壹個矮小漢子,後面跟著壹個大姑娘,壹個壯年漢子,三人都是走江湖的打扮。那矮子作了個四方揖,說道:“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在下流落江湖,有壹點小玩藝兒供各位酒後壹笑。玩得好,請各位隨意賞賜。玩得不好,多多包涵。”拿起壹只茶杯在桌面壹頓,取下頭上的破氈帽往上壹蓋,喝聲:“變!”氈帽揭起,茶杯竟然不見,他揚了揚氈帽,帽中並無茶杯。眾人明知戲法都是假,可是竟看不出他的手法門道。
  那張老爺看得有趣,站起身來,走近去看。那矮子笑道:“這位老爺的鼻煙壺,可不可以借來壹用?”張老爺笑嘻嘻地把手中鼻煙壺遞給了他。矮子把鼻煙壺在氈帽下壹放,揭開時又已不見。張老爺的壹個家人笑道:“這鼻煙壺貴重得很,可別砸壞哪。”那矮子笑道:“請管家摸摸妳的口袋。”那家人伸手壹摸,那鼻煙壺竟從他袋裏掏了出來。
  這壹來,不但張老爺與他的家人大感驚訝,眾鏢師與禦前侍衛也覺出奇,紛紛圍攏來看他變戲法。張老爺脫下左手食指壹個翡翠扳指,遞給矮子,笑道:“妳倒再變變看。”矮子接過放在桌上,蓋上氈帽,吹壹口氣,喝道:“東變西變,亂七八糟,閻王不怕,性命難逃!”手壹指,揭開氈帽,那扳指果然不見了,眾人嘩然叫好。矮子道:“老爺,妳摸摸妳袋裏。”張老爺壹伸手,竟從自己袋裏摸了出來,目瞪口呆,連叫:“好戲法!好戲法!”
  這時店門外陸陸續續走進幾十個人來,有的是行旅商人,有的是公差打扮,有的是統兵軍官,見壹群人圍著看變戲法,也走近來。
  壹個軍官罵道:“他媽的,江湖上的人騙錢,有狗屁稀奇,老子這東西妳敢不敢變?”隨手在桌上壹拍,眾人見是壹角文書,封皮上寫著“急呈北京兵部王大人”的字樣,下面寫的是“浙江水陸提督李”的官銜。那矮子賠笑道:“總爺莫見怪,小人胡亂混口飯吃,官府的要緊文書,小人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動。”
  張老爺看不過那軍官的氣焰,說道:“變戲法玩玩,又有什麽大不了,妳就變他壹變。”轉頭對家人道:“拿五兩銀子出來。”家人從行囊裏取出壹錠銀子,張老爺接過放在桌上,對矮子道:“妳變得好,這銀子就是妳的。”
  矮子見了銀子,轉身與那大姑娘咬了幾句耳朵,對軍官道:“小人大了膽子,變個戲法,請總爺多多包涵。”舉氈帽往文書上壹蓋,喝道:“快變,快變,玉皇大帝到,太白金星哇哇叫!”胡言亂語,東指西指,突然指著盛放玉瓶的皮盒喝道:“進去進去,孫悟空壹根毫毛,鉆進盒去不見了!”揭開氈帽,那文書果然不見。那軍官罵道:“龜兒子,倒真有壹下子。”那矮子向張老爺請了個安,笑道:“多謝老爺賞賜。”取了那錠銀子,交給站在他身後的大姑娘。眾人不住喝彩叫好。
  那軍官道:“好啦,把文書拿來。”矮子笑道:“在這皮盒之中,請總爺打開壹看。”此言壹出,鏢行眾人都嚇了壹跳,那只皮盒上貼著皇宮內府的封條,誰敢揭開。那軍官走過去,伸手便要摸那皮盒。
  鏢頭汪浩天道:“餵,總爺,這是皇宮的寶物哪,可不能動。”那軍官道:“開什麽玩笑?”仍是伸手過去。禦前侍衛馬敬俠道:“誰跟妳開玩笑?走開些!”那軍官見他穿著侍衛服色,官階比他大得多,不敢挺撞,躬身道:“是,是!請大人把文書還我。”馬敬俠向矮子喝道:“妳別玩鬼花樣啦,快把文書還他。”矮子道:“文書真的在這盒子裏哪,大人要是不信,請打開來壹瞧便知。”
  那軍官惱了,壹拳打在矮子肩頭,喝道:“別啰唆,快拿出來。”那大姑娘怒道:“有話好說,幹嗎打人?”軍官罵道:“混賬王八蛋,老子的公文妳也敢拿來開玩笑!”張老爺看不過了,說道:“總爺,別動粗。”對矮子道:“妳快把文書變還給這位總爺。”矮子愁眉苦臉地道:“我不敢騙妳老爺,那文書真的是在這皮盒子裏,小人變不回來啦!”
  張老爺走過兩步,對馬敬俠道:“大人貴姓?”馬敬俠道:“姓馬。”張老爺道:“市井小人做事沒分寸,馬大人高擡貴手,把文書還了給他吧!”馬敬俠道:“這是皇家的禦封,不是皇上有旨,誰敢打開?”張老爺皺起眉頭,很感為難。那軍官道:“妳不把文書還我,耽誤了要緊公事,就是殺頭的罪名。餵,弟兄們,妳倒給我評評這個道理看?”
  飯店中散散落落坐著十多個軍官兵丁,服色和那送文書的軍官相同,看模樣都是和他同壹營的,這時都圍攏來,七張八嘴地幫那軍官,聲勢洶洶,定要馬敬俠交還文書。
  王維揚是數十年的老江湖了,見今天的事透著古怪,心想這事情的關鍵是在那矮子,伸手向矮子左膀抓去。矮子身子壹縮,躲了開去,大叫:“達官爺,饒了我吧!”王維揚見他身手敏捷,更是犯疑,正要追過去,數十名軍官士兵已和眾鏢頭及禦前侍衛吵成壹團。汪浩天把皮盒抱在懷裏,兩名鏢頭站在他身旁衛護。馬敬俠拔出腰刀,在桌上壹砍,喝道:“誰敢啰唆?快退開。”那軍官也拔出刀來,叫道:“妳不還我,反正我也沒命,今兒跟妳拼啦!弟兄們,大夥兒上呀!”撲了上去,與馬敬俠交起手來。王維揚連聲喝止,卻哪裏喝得住?其余的軍官士兵也抄起兵刃,擁了過來,勢成群毆。馬敬俠是禦前侍衛中的壹流好手,與這小軍官拆了數招,竟然大落下風。只見對方刀法精奇,武功深湛,不禁又驚又怒,再鬥數招,肩頭險險吃了壹刀。
  正混亂間,門外又湧進壹批人來,有人大叫:“什麽人在這裏搗亂,都給我拿下!”那些官兵給他話聲中威勢所懾,都停了手。馬敬俠喘了壹口氣,見數十名官兵擁著壹位青年大官走了進來,他認得那是皇上第壹寵愛的福康安,現任滿洲正白旗滿洲都統、北京九門提督兼禦林軍統領,忙上前去請安,其余幾名禦前侍衛也都過來行禮。
  那大官道:“妳們在這裏亂什麽?”馬敬俠道:“回統領大人,是他們在這裏無理取鬧。”把經過情形說了壹遍。那大官道:“變戲法的人呢?”那矮子本來躲得遠遠的,這時過來叩頭。那大官道:“這件事倒也古怪,妳們都跟我到杭州去,我要好好查壹查。”馬敬俠道:“是,是,任憑統領大人英斷。”那大官回頭道:“走吧!”出門上馬。他手下的官兵把鏢行人眾與鬧事軍官連同那回人使者都帶了去。
  王維揚本來見有蹊蹺,鋼刀出鞘,要先以武力壓服鬧事的軍官,再來說理,忽見禦林軍統領福康安到來,心中大喜。馬敬俠對那大官道:“福大人,這是鎮遠鏢局的總鏢頭王維揚。”王維揚過去請了壹個安。大官從頭至腳打量了他壹番,哼了壹聲,道:“走吧!”
  壹行人到得杭州城內,王維揚等跟著禦林軍官兵,來到裏西湖孤山壹座大公館裏。王維揚暗忖:“這定是統領大人歇馬之處了。他是皇上跟前第壹得寵的紅人,怪不得有這般大的勢派。”眾人走進內廳。那大官對馬敬俠道:“各位稍坐壹會兒。”馬敬俠道:“大人請便。”那大官徑自進內去了。
  過了半晌,壹名禦林軍的軍官出來,把鬧事的軍官、變戲法的、張老爺和他的家人都傳了進去。汪浩天道:“剛才鬧事的時候倒真有點擔心,只怕這些軍官弄壞了玉瓶,我瞧他們路道不正。”馬敬俠道:“嗯,這幾個人武功好得出奇,不像是尋常軍官。幸虧遇上了福大人,否則說不定還得出點岔子。”王維揚道:“這福大人內功深湛,壹位貴胄公子能有這般功力,真不容易。”馬敬俠道:“怎麽?福大人武功好?妳怎知道?”王維揚道:“從他眼神看來,他武功壹定甚為了得。不過皇家宗親的爺們武功好的很多,也不算稀奇。”正說話間,壹個軍官出來道:“傳鎮遠鏢局王維揚。”王維揚站起身來,跟著他進去。
  穿過了兩個院子,來到後廳。只見福康安坐在中間,改穿全身公服,罩著壹件黃馬褂,帽垂花翎,更具威勢。面前放了壹張公案,兩旁許多禦林軍人員侍候著,變戲法的矮子、張老爺等跪在左邊。
  王維揚壹進去,兩旁公差軍官壹齊大喝:“跪下!”到此地步,王維揚不得不跪。福康安喝道:“妳便是王維揚麽?”王維揚道:“小人王維揚。”福康安道:“聽說妳有個外號叫威震河朔。”王維揚道:“那是江湖上朋友們胡亂說的。”福康安冷冷地道:“皇上和我都在北京,那麽妳的威把皇上和我都震倒了?”王維揚陡然壹驚,連連叩頭說:“小人不敢,小人馬上把這外號廢了。”福康安喝道:“好大的膽子,拿下。”兩旁官兵擁上來,把他上了手銬,帶了下去。王維揚空有壹身武藝,不敢反抗。
  接著馬敬俠、汪浩天等侍衛、鏢頭壹個個傳進來,壹個個地拿下,最後連趟子手等也都拿下了,分別上了手銬監禁起來。壹名軍官雙手捧著皮盒,走到福康安案前,壹膝半跪,舉盒過頂,笑道:“回福統領,玉瓶帶到。”福康安哈哈大笑,走下座來。
  跪在地下的張老爺、矮子等壹幹人眾,也都站了起來,大笑不已。福康安向矮子道:“七哥,妳真不枉了‘武諸葛’三字!”
  原來扮變戲法的是徐天宏,跟在其後是周綺和安健剛,扮張老爺的是馬善均,扮福康安的是陳家洛,扮鬧事軍官的是常赫誌和孟健雄等壹幹人,扮張老爺家人與店小二的都是馬善均的手下。徐天宏定下了計策後,想到鏢師中的韓文沖識得紅花會人眾,於是由趙半山扮作鄉農,騎了駱冰的白馬,將他引到松林中,常伯誌出來壹幫手,兩人登時將他拿住。
  徐天宏變戲法全是串通好了的假把戲,那氈帽共有壹模壹樣的兩頂,壹頂將茶杯等物壹罩拿起,反手交給周綺,待得眾人目光都註視桌上,徐天宏早已取過另壹頂氈帽來東翻西弄,其中自然空空如也。張老爺和家人身上所藏鼻煙壺和扳指都各有壹對,徐天宏拿去壹只,他們自己袋裏又拿出壹只來,別人哪裏知道?至於皮盒之中自然沒有文書變進去,只是這麽壹鬧,陳家洛進來時,眾鏢頭和侍衛已給攪得頭昏眼花,已無余裕再起疑心。徐天宏預定計策,只叫陳家洛扮個大官,哪知陰差陽錯,他相貌竟和福康安十分相似,幾個侍衛自行上來請安行禮,這計策更加天衣無縫。
  陳家洛撕去封皮,打開皮盒,壹陣寶光耀眼,只見盒中壹對壹尺二寸高的羊脂白玉瓶,晶瑩柔和,光潔無比,瓶上繪著壹個美人。這美人長辮小帽,作回人少女裝束,腰間掛著壹柄短劍,美艷無匹,光彩逼人,秋波流慧,櫻口欲動,便如要從畫中走下來壹般。
  眾人圍觀玉瓶,無不嘖嘖贊賞。衛春華道:“西域回疆,竟有如此高明的畫師。”駱冰道:“我見到霍青桐妹妹,只道她這人才已是天下無雙,哪知瓶上畫的這人更美。”周綺道:“那是畫出來的,妳道真的有這般美女?”徐天宏道:“我們請那位回人使者前來壹問便知。”
  回人使者見到陳家洛,只道是貴胄重臣,恭恭敬敬地行了禮。陳家洛道:“貴使遠來辛苦。請問尊姓大名。”使者會說漢話,答道:“下使凱別興。不知官人是何稱呼?”徐天宏插嘴道:“這位是浙江水陸提督李軍門。”陳家洛和群雄壹楞,不知他是何用意。
  陳家洛道:“木卓倫木老英雄可好?”凱別興道:“多謝軍門相詢,我們族長好。”陳家洛道:“請問貴使,瓶上所繪美人是何等樣人?不知是古人今人、還是出於畫師的意象?”凱別興道:“那是五百年前敝族最出名的畫師斯英所繪。瓶上美女是敝族古時傳說中的女英雄瑪米兒,她得真主安拉護佑,舍身為族人立下大功。敝族有許多玉器、帛畫、地氈上都有她的肖像。這對玉瓶本屬木老英雄的三小姐喀絲麗所有。喀絲麗就像瑪米兒這樣美!”周綺不禁插嘴:“她是霍青桐姑娘的妹妹?”凱別興壹驚,問道:“這姑娘識得翠羽黃衫?”周綺道:“有過壹面之緣。”
  陳家洛想問霍青桐的近況,臉上微微壹紅,正要開口,忽然馬善均從外面匆匆進來,低聲道:“李可秀領了三千官兵過這邊來,恐怕是來對付咱們的。”陳家洛點點頭,對凱別興道:“貴使請下去休息,咱們再談。”凱別興打了壹躬,道:“請問軍門,這對玉瓶如何處置?”陳家洛道:“另有安排。”孟健雄把凱別興領了下去。
  
  註:
  壹、《清史稿·陳世倌傳》:“世倌治宋五子之學,廉儉純篤,入對及民間水旱疾苦,必反復具陳,或繼以泣,上輒霽顏聽之,曰:‘陳世倌又來為百姓哭矣。’”
  二、清高宗(乾隆帝)南巡,至海寧共四次,均駐於陳氏安瀾園,每次均作詩。第二次有詩雲:“鹽官誰最名?陳氏世傳清。詎以簪纓赫,惟敦孝友情。春朝尋勝重,聖藻賜褒明。來日尖山詣,祈庥盡我誠。”第三次有詩雲:“安瀾易舊名,重駐蹕之清。禦苑近傳跡(圓明園曾仿此為之,即以安瀾名之,並有記),海疆遙系情。來念自親切,指示慚分明。行水緬神禹,惟雲盡我誠。”第四次有詩雲:“塔山已近邊,踏勘慰心懸。竹簍喜增漲,蟻坯惕漏泉。隅園且停憩,比戶有歌弦。自是文章邑,然當戒藻妍。”又雲:“去來三日駐,新舊五言留。六度南巡止,他年夢寐遊。”
  三、北京故宮存有安瀾園圖。據海寧州誌所載安瀾園記:樓觀臺榭三十余所,高宗南巡復增設池臺。從大門進去有亭,碑上滿刻高宗之題詩,入內為長甬道,兩旁夾植大榆樹,經長廊三折,至滄波浴景之軒,臨池有橋,軒後有樓房九座。橋西植紫藤,其內為環碧堂,堂後有大樓,“幽房邃室,長廊復道,入其內者恒迷所向”。樓前有湖,湖上有和風皎月亭,其南有赤欄曲橋、澄瀾館、桐藻樓、古藤水榭、天香塢(有桂樹數千株)、群芳閣、洞月軒、十二樓(分南樓、東樓、北樓等)。經環橋而至竹深荷凈軒,轉東至筠香館。其後是山丘,左右皆高嶺。過山而至賜閑堂,即乾隆所居寢宮,共樓房三座,每座皆三層,其東為梅林,有淩空飛樓相通。寢宮之後有大湖,沿堤有衛石磯等。園林之勝,似不輸於曹雪芹筆下之大觀園。鹹豐十壹年,太平天國蔡允隆軍攻入海寧,安瀾園全部被毀。作者幼時在海寧,當地尚有“安瀾小學”,有友人在該校肄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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