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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烏鞘嶺口逢鬼俠 赤套渡頭扼官軍

書劍恩仇錄 by 金庸

2018-9-4 22:32

  
  陳家洛手托短劍,呆呆地出神,望著霍青桐追上回人大隊,漸漸隱沒在遠方大漠與藍天相接之處,心頭壹震,正要去問陸菲青,壹個念頭猛地湧上心來:“漢回不通婚,他們回人自來教規極嚴,霍青桐姑娘對我雖好,但除非我皈依回教,做他們的族人,否則多惹情絲,終究沒有結果,徒然自誤誤人,各尋煩惱而已。”“我對回教的真神並不真心信奉,如為了霍青桐姑娘而假意信奉,未免不誠,非正人君子之所為。豈不遭人輕視恥笑?”正出神間,忽見前面壹騎如壹溜煙般奔來,越到身前越快,卻是心硯回來了。
  心硯見到陳家洛,遠遠下了馬,牽馬走到跟前,興高采烈地道:“少爺,章十爺隨後就來,咱們逮到了壹個人。”
  陳家洛問道:“逮到了什麽人?”心硯道:“我騎了白馬趕到破廟那邊,章十爺在和壹人合口,那人要過來,十爺叫他等壹會兒。兩人正在爭鬧,那人壹見到我騎的馬,就大罵我是偷馬賊壹夥,舉刀向我砍來。我和十爺給他幹上了。那人武功很好,可是沒兵刃,不知哪裏偷來了壹把劈柴刀,當然使不順手啦。打了二十多個回合,十爺才用狼牙棒將他柴刀砸飛。那人手下真是來得,空手鬥我們兩個,後來我拾了地下石子,不住擲他,他躲避石子,壹不留神,腿上中了十爺壹棒,這才給我們逮住。”陳家洛笑了笑,問道:“那人叫什麽名字?幹什麽的?”心硯道:“咱們問他,他不肯說。不過十爺說他是洛陽韓家門的人,使的是鐵琵琶手。”
  不久章進也趕到了,下馬向陳家洛行禮,隨手將馬鞍上的人提了下來,那人手腳被縛,昂然而立,神態甚是倨傲。
  陳家洛問道:“閣下是洛陽韓家門的?尊姓大名?”那人仰頭不答。陳家洛道:“心硯,妳替這位爺解了縛。”心硯拔出刀來,割斷了縛住他手腳的繩子,挺刀站在他背後,防他有何異動。陳家洛道:“他二人得罪閣下,請勿見怪,請到帳篷裏坐地。”
  四人到得帳中,陳家洛和那人席地而坐,群雄陸續進來,都站在陳家洛身後。
  那人看見駱冰進來,勃然大怒,跳起身來,戟指而罵:“妳這婆娘偷我的馬,妳不還馬,決不和妳幹休!”駱冰笑道:“妳是韓文沖韓大爺,是嗎?咱們換壹匹馬騎,我還補了妳壹錠金子,妳賺了錢、發了大財啦,幹嗎還生氣?”
  陳家洛問起情由,駱冰將搶奪白馬之事笑著說了,眾人聽得都笑了起來。原來紅花會雖然不禁偷盜,但駱冰心想總舵主出身相府,官宦子弟多數瞧不起這種不告而取的勾當,是以壹直沒說此馬的來歷。陳家洛道:“既是如此,四嫂這匹馬還給韓爺吧。那錠金子也不用還了,算是租用尊騎的壹點敬意。韓爺腿上的傷不礙事吧?心硯,給韓爺敷上金創藥。”韓文沖見陳家洛如此處理,怒氣漸平,正想交待幾句場面話,忽然駱冰道:“總舵主,那不成,妳知道他是誰?他是鎮遠鏢局的人。”
  陳家洛道:“當真?”駱冰取出王維揚那封信,交給陳家洛,說道:“請看。”陳家洛接過信,只看了開頭壹個稱呼,就將信壹折,交給韓文沖,說道:“這是韓爺的信,在下不便觀看。”韓文沖心想:“橫豎妳的同黨已經看過,我樂得大方。”便道:“我是鎮遠鏢局的,那不錯,不知哪壹點冒犯各位了,倒要請教。韓某光明磊落,沒見不得人的事。閣下請看吧。”說著將信攤開,放在陳家洛面前。
  陳家洛壹目十行,壹瞥之間,已知信中意思,說道:“威震河朔王維揚王老鏢頭的威名,在下早就如雷貫耳,只是無由識荊,實為恨事。閣下是洛陽韓家門的,不知跟韓五娘是怎麽稱呼?”韓文沖道:“那是先嬸娘。請教閣下尊姓大名,不知是否識得先嬸娘?”
  陳家洛微微壹笑,說道:“我只是慕名而已。我姓陳名家洛。”韓文沖壹聽,立即站起,驚道:“妳……是陳閣老的公子?”常赫誌道:“這位是我們紅花會的總舵主。跟妳說了半天話,先人板板,妳有眼不識泰山。”韓文沖慢慢坐下,不住打量這位少年總舵主。
  陳家洛道:“江湖上不知是誰造謠,說貴同門之死與敝會有關,其實這事我們全不知情。在下本已派了壹位兄弟要到洛陽,向貴處說明這個過節,只因忽有要事,壹時難以分身。韓爺今日到此,那是再好沒有。不知何以有此謠言,韓爺能否見告?”韓文沖道:“妳……妳真是海寧陳閣老的公子?”陳家洛道:“韓爺既知在下身世,自也不必相瞞。”
  韓文沖道:“自公子離家,相府出了重賞找尋,數年來壹無音訊,後來有人訪知公子在紅花會,又說公子到了回疆。我師兄焦文期受相府之聘,前赴回疆尋訪公子,哪知他突然不明不白地失了蹤。此事已隔五年,直到最近,有人在陜西山谷之中發現焦師兄所用的鐵牌和琵琶釘,才知他已不幸遭害。雖然他已死無對證,當時也無人親眼見他遭難情形,但公子請想,如不是紅花會下的手,又有誰有本事殺得了焦師兄?……”
  他話未說完,章進喝道:“妳師兄貪財賣命,死了也沒什麽可惜。我們紅花會要是殺了他,難道不敢認賬?老子老實跟妳說,這個人,我們沒殺。不過妳找不到人報仇,就算是老子殺的好了。老子生平殺的人難道還少了?多壹個他奶奶的焦文期,又有個鳥打緊?”韓文沖斜眼看他,心中將信將疑。無塵冷笑道:“我們紅花會眾當家說話向來壹是壹,二是二,幾時騙過人來?妳不信他話,就是瞧我不起。嘿嘿,妳瞧我不起,膽子不小哇!”
  紛亂中陸菲青突然高叫:“焦文期是我所殺。我不是紅花會的,這事可跟紅花會全無幹系。”眾人都是壹楞。陸菲青站起身來,將當年焦文期怎樣黑夜尋仇、怎樣以三攻壹、怎樣自己手下留情,他反而狠施毒手,以致命喪荒山之事,從頭至尾說了。眾人聽了,都罵焦文期不要臉,殺得好。韓文沖鐵青著臉,壹言不發。
  陸菲青道:“韓爺要給師哥報仇,現下動手也無不可。這事與紅花會無關,他們要是幫了我壹拳壹腳,就是瞧我不起。”轉頭向駱冰道:“文四奶奶,韓爺的兵刃還了給他吧。”
  駱冰取出鐵琵琶,交給陸菲青。陸菲青接了過來,說道:“韓五娘當年首創鐵琵琶門,名聞江湖,也算得是女中豪傑。唉……”言下不勝感慨,壹面說壹面雙手暗運內勁。鐵琵琶肚腹中空,被他壹按,登時變成壹塊扁平的鐵板。他又道:“焦文期既受陳府之托,尋訪陳公子,便須忠於所事,怎地使了人家盤纏,卻來尋我老頭子的晦氣?咱們武林中人,就算不能舍身報國,跟滿虜韃子拼個死活,也當行俠仗義,為民除害。”武當派內功非同小可,口中說話,雙手已將鐵板卷成個鐵筒,捏了幾下,變成根鐵棍,又道:“至不濟,也當潔身自好,信守然諾,忠於所事。陸某生平最痛恨的是朝廷鷹犬、保鏢護院的走狗,仗著有壹點武藝,助紂為虐,欺壓良民。這等人要是給我遇上了,哼哼,陸某決計放他們不過。”說到這裏聲色俱歷,手中的鐵棍也已彎成了壹個鐵環。
  這番話把韓文沖只聽得怦然心動。他自恃武功精深,壹向自高自大,哪知這番出來連栽筋鬥。在駱冰、章進、心硯等人手下受挫,還覺得是對方使用詭計,此刻眼見陸菲青言談之間,將他仗以成名的獨門兵器彎彎捏捏,如弄濕泥,如搓軟面,不由得又驚又怕。再想焦文期的武功與自己只在伯仲之間,他與這老者為敵,自是非死不可。
  蔣四根眼見陸菲青弄得有趣,童心頓起,接過鐵環,雙手壹拉,又變成鐵棍,自己拿了壹端,另壹端伸到楊成協面前。楊成協伸手握住,笑道:“比比力氣?”蔣四根點點頭,兩人使勁拉扯,各不相下,鐵棍卻越拉越長。眾人哈哈大笑。陳家洛怕兩人分出輸贏,傷了和氣,笑道:“兩位哥哥力氣壹樣大,這鐵琵琶給我吧。”眾人聽他仍管這東西叫做鐵琵琶,都笑了起來。
  陳家洛接過鐵棍,笑道:“道長、周老前輩、楊八哥,妳們三位壹邊。趙三哥、蔣兄弟,我們三個壹邊,咱們來練個功夫。”周仲英等都笑嘻嘻地走攏,三個壹邊,站在鐵棍兩端,各伸單掌相疊,抵住鐵棍。陳家洛笑道:“他們兩個把鐵棍拉長了,咱們把它縮短。壹、二、三!”六人壹齊用力,這六人內勁加在壹起,實是當世難得壹見,鐵棍漸粗漸短,旁觀眾人彩聲雷動。
  韓文沖駭然變色,心道:“罷了,罷了,這真叫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姓韓的今日若是留得命在,明天回鄉耕田去了。”
  陳家洛笑道:“好了。”周仲英等五人壹笑停手。陳家洛道:“弄壞了韓兄的兵刃,很是抱歉,請勿見怪。”韓文沖滿頭大汗,哪裏還答得出話來?陳家洛道:“在下奉勸韓兄壹句,不知肯接納否?”韓文沖道:“請說。”
  陳家洛道:“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令師兄命喪荒山,是他自取其禍,怨不得陸老前輩。韓兄便看在下薄面,和陸老前輩揭過這層過節,大家交個朋友如何?”韓文沖心中早存怯意,哪還敢和陸菲青動手?但被對方如此壹嚇,就此低頭,未免顯得太過沒種,壹時沈吟不語,臉上青壹陣,白壹陣。陳家洛道:“焦三爺此事,其實由我身上而起。在下這裏寫封信給家兄,就說焦三爺已尋到我,不過我不肯回家。焦三爺在途中遭受意外逝世,請家兄將賞格撫恤,從優付給焦三爺家屬。”韓文沖躊躇未答。
  陳家洛雙眉壹揚,說道:“韓爺倘若定要報仇,就由在下接接韓家門的鐵琵琶手便了。”運起內勁,使勁擲出,那根鐵棍直插入松軟的沙土之中,霎時間沒得影蹤全無。
  韓文沖心中壹寒,哪裏還敢多言?說道:“壹切全憑公子吩咐。”陳家洛道:“這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好漢。”叫心硯取出文房四寶,筆走龍蛇,寫了壹封書信。
  韓文沖接了,說道:“王總鏢頭本來吩咐兄弟幫手送壹支鏢到北京,抵京後,再護送壹批禦賜的珍寶到江南貴府。今日見了各位神技,兄弟這壹點點莊稼把式,真算得是班門弄斧。公子府上的珍寶,又有誰敢動壹根毫毛?這就告辭。”
  陳家洛問道:“韓兄預備護送的物品,原來是舍下的?”韓文沖道:“鏢局來給我送信的趟子手說,皇上對公子府上天恩浩蕩,過不幾個月,就賞下壹批金珠寶貝,現下積得多了,要送往江南老宅,府上托我們鏢局護送。兄弟今日栽在這裏,哪裏還有面目在武林中混飯吃?安頓了焦師兄的家屬之後,回家種田打獵,決不再到江湖上來丟人現眼了。”
  陳家洛道:“韓兄肯聽陸老前輩的金玉良言,真是再好不過。在下索性交了妳這位朋友。心硯,妳把鎮遠鏢局的各位請進來。”心硯應聲出去,將錢正倫等壹幹人都帶了進來。韓文沖和各人壹見,面面相覷,都說不出話來。
  陳家洛道:“沖著韓兄的面子,這幾位朋友妳都帶去吧。不過以後再要見到他們不幹好事,可休怪我們手下無情。”韓文沖給陳家洛軟硬兼施,恩威並濟,顯功夫,套交情,不由得臉如死灰,啞口無言。見陳家洛再也不提“還馬”二字,又哪敢出口索討?陳家洛道:“我們先走壹步,各位請在此休息壹日,明日再動身吧。”紅花會群雄上馬動身,壹幹鏢師官差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群雄走出壹程路,陸菲青對陳家洛道:“陳當家的,鏢行這些小子們留在後面,小徒不久就會和他們遇著。他們吃了虧沒處報仇,說不定會找上小徒,我想遲走壹步,照應壹下,隨後趕來。”陳家洛道:“陸老前輩請便,最好和令賢徒同來,我們好多得壹臂之力。”陸菲青笑道:“這個人就會闖禍淘氣,哪裏幫得了什麽忙?”拱了拱手,掉轉馬頭,向來路而去。陳家洛不及向陸菲青問他徒弟之事,心下暗自納悶。
  
  余魚同奉命偵查文泰來的蹤跡,沿路暗訪,未得線索,不壹日到得涼州。涼州是千年古城,河西要地,民豐物阜。他住下客店,踱到南街積翠樓上自斟自飲,感懷身世。想起駱冰聲音笑貌,思潮起伏,這番相思明明無望,萬萬不該,然而總是劍斬不斷,笛吹不散。見滿壁都是某某到此壹遊的字句,詩興忽起,命店小二取來筆硯,在壁上題詩壹首:百戰江湖壹笛橫,風雷俠烈死生輕。
  鴛鴦有耦春蠶死,
  白馬鞍邊笑靨生。
  下面寫了“千古第壹喪心病狂有情無義人題”,自傷對駱冰有情,自恨對文泰來無義。
  酒入愁腸,更增郁悶,吟哦了壹會兒,正要會賬下樓,忽然樓梯聲響,上來了兩人。余魚同眼尖,見當先壹人曾經見過,忙把頭轉開,才壹回頭,猛然想起,那是在鐵膽莊交過手的官差。幸喜那人正和同伴談得起勁,沒見到他。
  兩人揀了靠窗壹個座頭坐下,正在他桌旁。余魚同伏在桌上,假裝醉酒。
  聽那兩人談了壹些無關緊要之事,只聽得壹人道:“瑞大哥,妳們這番拿到點子,真是奇功壹件,皇上不知會賞什麽給妳。”那姓瑞的道:“賞什麽我也不想了,只求太太平平將點子送到杭州,也就罷了。我們八個侍衛壹齊出京,只剩下我壹人回去。肅州這壹戰,不是我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現在想起來,還是寒毛凜凜。”另壹人道:“現今妳們跟張大人在壹起,決失不了手。”那姓瑞的道:“話是不錯,不過這壹來,功勞都是禦林軍的了,咱們禦前侍衛還有什麽面子?老朱,這點子幹嗎不送北京,送到杭州去做什麽?”那姓朱的低聲道:“我姊姊是史大學士府裏的人,妳是知道的了。她悄悄跟我說,皇上要到江南去。將點子送到杭州,看來皇上要親自審問。”那姓瑞的“唔”了壹聲,喝了壹口酒,說道:“妳們六個人巴巴從京裏趕來,就是為了下這道聖旨?”那姓朱的道:“還做妳們幫手啊?江南紅花會的勢力大,咱們不可不加意小心。”
  余魚同聽到這裏,暗叫慚愧。真是僥幸,若不是碰巧聽見,他們把四哥改道送去江南,大夥卻撲北京去救,豈非誤了大事?
  又聽那姓朱的侍衛道:“瑞大哥,這點子到底犯了什麽事,皇上要親自禦審?”那姓瑞的道:“這個我們怎麽知道?上頭交待下來,要是抓不到他,大夥回去全是革職查辦的處分,腦袋保不保得牢,還得走著瞧呢。嘿,妳道禦前侍衛這碗飯好吃的嗎?”那姓朱的笑道:“現今瑞大哥立了大功,我來敬妳三杯。”兩人歡呼飲酒,後來談呀談的就談到女人身上了,什麽北方女人小腳伶仃,江南女人皮色白膩。酒醉飯飽之後,姓瑞的會鈔下樓,見余魚同伏在桌上,笑罵:“讀書人有個屁用,三杯落肚,就成了條醉蟲,爬不起來。”
  余魚同等他們下樓,忙擲了五錢銀子在桌,跟出酒樓。遠遠在人叢中盯著,見兩人進了涼州府衙門,半天不見出來,料想就在府衙之中宿歇。
  回到店房,閉目養神,天壹黑,便換上壹套黑色短打,腰插金笛,悄悄跳出窗去,徑奔府衙。他繞到後院,越墻而進,只見四下黑沈沈的,東廂廳窗中卻透著光亮。躡足走近,廳中有人說話,伸指沾了點唾沫,輕輕在窗紙上濕了個洞,往裏張去,不由得大吃壹驚。
  原來廳裏坐滿了人,張召重居中而坐,兩旁都是侍衛和公差,壹個人反背站著,突然間厲聲大罵,聽聲音正是文泰來。
  余魚同知道廳裏都是好手,不敢再看,伏身靜聽,只聽得文泰來罵道:“妳們這批給朝廷做走狗的奴才,文大爺落在妳們手中,自有人給我報仇。瞧妳們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有什麽下場。”壹人陰森森地道:“好,妳罵得痛快!妳是奔雷手,我的手掌沒妳厲害,今日卻要叫妳嘗嘗我手掌滋味。”
  余魚同壹聽不好,心想:“四哥要受辱。他是當世英雄豪傑,豈能受宵小之侮?”忙在破孔中張去,只見壹個身材瘦長、穿壹身青布長袍的中年男子舉掌走向文泰來,臉色猙獰,不住冷笑。文泰來雙手被縛,動彈不得,急怒交作,牙齒咬得格格直響。那人舉起手掌,正待下落,余魚同金笛刺破窗紙,胸氣猛吐,金笛中壹枝短箭筆直疾飛而去,插入那人左眼之中。那人非別,乃辰州言家拳掌門人言伯乾是也。
  他本來武功高強,但短箭突如其來,全無朕兆,竟不及避讓,眼眶中箭,大叫聲中,劇痛倒地,廳中壹陣大亂。余魚同壹箭又射中壹名侍衛的右頰,擡腿踢開廳門,直躥進去,喝道:“紅花會救人來啦!”挺笛點中站在文泰來身旁官差的穴道,從綁腿上拔出匕首,割斷文泰來手腳上繩索。張召重只道敵人大舉來犯,也不理會文余二人,站起身來,拔劍在廳門站定,內阻逃犯,外擋救兵。
  文泰來雙手脫綁,精神大振。但見壹名禦前侍衛和身撲上,身子側過,左手反背出掌,正中那人右脅,喀喇壹聲,已斷了二根肋骨。余人為他威勢所懾,壹時都不敢走近。余魚同叫道:“四哥,咱們沖!”文泰來道:“大夥都來了叫?”余魚同低聲道:“他們還沒到,就是小弟壹人。”文泰來壹點頭,他右臂和腿上重傷未愈,右臂靠在余魚同身上,並肩向廳門走去。四五名侍衛擁上動手,余魚同揮金笛擋住。
  兩人走到廳口,張召重踏上壹步,喝道:“給我留下。”長劍向文泰來小腹上刺來。文泰來腳下不便,退避不及,以攻為守,左手食中兩指疾如流星,直取敵人雙眼。張召重回劍壹擋,贊了壹聲:“好!”兩人身手奇快,轉瞬拆了七八招。文泰來只有左手可使,下盤又趨避不靈,再拆得數招,給張召重在肩頭重重壹推,立腳不穩,坐倒在地。
  余魚同邊打邊想:“我胡作非為,對不起四哥,在世上茍延殘喘,沒的汙了紅花會英雄之名。今日舍了這條命把四哥救出,讓鷹爪子把我殺了,也好讓四嫂知道,我余魚同並非無義小人。我以壹死相報,死也不枉。”拿定了這主意,見文泰來被推倒在地,翻身揮笛,狠命向張召重打去。
  文泰來緩得壹緩,掙紮著爬起,回身大喝,眾侍衛官差壹呆,不由得退了數步。余魚同叫道:“四哥,請妳先走!我隨後就來。”金笛飛舞,全然不招不架,盡向對方要害攻去。他和張召重武功相差甚遠,可是壹夫拼命,萬夫莫當,金笛上全是進手招數,招招同歸於盡,笛笛兩敗俱傷,張召重劍法雖高,壹時之間,卻也給他的決死狠打逼得退出數步。文泰來見露出空隙,閃身出了廳門。眾侍衛大聲驚呼。
  余魚同擋在廳門,身上已中兩劍,仍是毫不防守,壹味淩厲進攻。張召重喝道:“妳不要命嗎?這打法是誰教妳的?”見他武功是武當派嫡傳,知有瓜葛,未下殺手。余魚同淒然笑道:“妳殺了我最好。”數招之後,右臂又中了壹劍,他笛交左手,不退反進。
  眾侍衛紛紛擁出,余魚同狂舞金笛,疾風穿笛,嗚嗚聲響。壹名侍衛揮刀砍來,余魚同視若不見,金笛在他乳下狠點,那人登時暈倒,自己左肩卻也被刀砍中。他渾身血汙,揮笛惡戰,劍光笛影中啪的壹聲,壹名侍衛的顎骨又被打碎。眾侍衛圍了攏來,刀劍鞭棍,壹時齊上。混戰中余魚同腿上被打中壹棍,跌倒在地,金笛舞得幾下,暈了過去。
  廳門口壹聲大喝:“住手!”眾人回過頭來,見文泰來慢慢走進,對別人壹眼不看,直走到余魚同身邊。見他全身是血,不禁垂下淚來,俯身壹探鼻息,尚有呼吸,稍稍放心,伸左臂抱起,喝道:“快給他止血救傷。”眾侍衛為他威勢所懾,果然有人去取金創藥來。
  文泰來見眾人替余魚同裹好了傷,擡入內堂,這才雙手往後壹並,說道:“綁吧!”壹名侍衛看了張召重眼色,慢慢走近。文泰來道:“怕什麽?我要傷妳,早已動手。”那侍衛見他雙手當真不動,這才將他綁起,送到府衙獄中監禁。兩名侍衛親自在獄中看守。
  次日清晨,張召重去瞧余魚同,見他昏昏沈沈地睡著,問了衙役,知道醫生開的藥已煎了給他服過。下午又去探視,余魚同略見清醒,張召重問他:“妳師父姓陸還是姓馬?”余魚同道:“我恩師是千裏獨行俠,姓馬諱真。”張召重道:“這就是了,我是妳師叔張召重。”余魚同微微點頭。張召重道:“妳是紅花會的嗎?”余魚同又點了點頭。張召重嘆道:“好好壹個年輕人,竟然自甘下流。文泰來是妳什麽人?幹嗎這般舍命救他!”
  余魚同閉目不答,隔了半晌,道:“我終於救了他出去,死也瞑目。”張召重道:“哼,妳想在我手裏救人出去?”余魚同驚問:“他沒逃走?”張召重道:“他逃得了嗎?別妄想吧!”繼續盤問,余魚同閉上眼睛給他個不理不睬,不壹會兒竟呼呼打起鼾來。張召重微微壹笑,道:“好個倔強少年。”轉身出去。
  他到得廂房,將瑞大林、言伯乾、成璜,以及新從京裏來的六名禦前侍衛朱祖蔭等人請來,密密商議了壹番,各人回房安息養神。晚飯過後,又將文泰來由獄中提出,在廂廳中假裝審問。張召重昨天是真審,不意被余魚同闖進來大鬧壹場,這晚他四周布下伏兵,安排強弓硬弩,只待捉拿紅花會救兵,哪知空等了壹夜,連耗子也沒見到壹只。
  
  第二天壹早,報道河水猛漲,黃河渡口水勢洶湧。張召重下令即刻動身,辭別涼州知府及首縣,將文泰來和余魚同放入兩輛大車,正要出門,忽然胡國棟、錢正倫、韓文沖等壹幹人奔進衙門。張召重見他們狼狽異常,忙問原由。胡國棟氣憤憤地將經過情形說了。張召重道:“閻六爺武功很硬啊,怎麽會死在壹個大姑娘手裏,真是奇聞了。”壹舉手,說道:“咱們京裏見。”胡國棟敢怒而不敢言,強自把壹口氣咽了下去。
  張召重聽胡國棟說起紅花會群雄武功精強,又有大隊回人相助,自己雖然藝高人膽大,畢竟好漢敵不過人多。於是去和駐守涼州的總兵商量,要他調派四百名精兵,幫同押解欽犯。總兵聽得事關重大,哪敢推托,立即調齊兵馬,派副將曹能、參將平旺先兩人領兵押送,到了蘭州省城,再由省方另派人馬接替。壹行人浩浩蕩蕩向東而行,壹路上偷雞摸狗,順手牽羊,眾百姓叫苦連天,不必細表。
  走了兩日,在雙井子打了尖,行了二三十裏,只見大路邊兩個漢子袒胸坐在樹下,樹上系著兩匹駿馬。兩名清兵互相使個眼色,走上前去,喝道:“餵,這兩匹馬好像是官馬,哪裏偷來的?”那面目英秀的漢子笑道:“我們是安分良民,怎敢偷馬?”壹名清兵道:“老爺走得累了,借我們騎騎。”另壹名清兵笑道:“又騎不壞的,怕什麽?”那漢子道:“行,總爺賞臉要騎,小的今日出門遇貴人。”那清兵笑道:“嘿,瞧妳不出,倒懂得好歹。”兩名漢子站起身來,走到馬旁,解下韁繩,說道:“總爺小心,別摔著了。”清兵笑道:“他媽的胡扯,老爺騎馬會摔跤,還成什麽話?”大模大樣地走近。正要去接韁繩,忽然壹個屁股上吃了壹腳,另壹個被人壹記耳光,拉起來直拋出去,摔在大路之上。大隊中兵卒登時鼓噪起來。
  兩名漢子翻身上馬,沖到車旁。那臉上全是傷疤的漢子左手撩起車帳,右手單刀揮下,嘩的壹聲,割下車帳,叫道:“四哥在裏面麽?”車裏文泰來道:“十二郎!”那漢子道:“四哥,我們去了,妳放心,大夥跟著就來。”守車的成璜和曹能雙雙來攻,那面目白凈的漢子揮雙鉤攔住,清兵紛紛湧來。兩人呼哨壹聲,縱馬落荒而走。幾名侍衛追了壹陣,見二人遠去,便不再追。
  當晚宿在清水鋪,次日清晨,忽聽得兵卒驚叫,亂成壹片。曹能與平旺先出去查看,見十多名清兵胸口都為兵刃所傷,死在炕上,也不知是怎麽死的。眾兵丁交頭接耳,疑神疑鬼。次日宿在橫石。這是個大鎮,大隊將三家客店都住滿了,還占了許多民房。黑夜中忽然客店起火,四下喊聲大作。張召重命各侍衛只管守住文泰來,閑事壹概不理,以防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火頭越燒越大,曹能奔進來報道:“有悍匪!已和弟兄們動上了手。”張召重道:“請曹將軍指揮督戰,兄弟這裏不能離開。”曹能應聲出去。
  店外慘叫聲、奔馳聲、火燒聲、屋瓦墜地聲亂了半日。張召重命瑞大林與朱祖蔭在屋頂上守望,只要敵人不攻進店房,不必出手。那火並沒燒大,不久便熄了,又騷擾喧嘩了好壹會,人聲才漸漸靜下來,只聽得蹄聲雜沓,壹群人騎馬向東奔去。
  曹能滿臉煤油血跡,奔進報告:“悍匪已殺退了。”張召重問:“傷亡了多少弟兄?”曹能道:“還不知道,總有幾十名吧。”張召重道:“土匪逮到幾名?殺傷多少?”曹能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隔了半晌,說道:“沒有。”張召重“哼”了壹聲,並不言語。
  曹能道:“這批悍匪臉上都蒙了布,個個武功厲害,可也真奇怪,他們並不劫財物,只是朝咱們的弟兄砍殺。臨走時丟了二百兩銀子給客店老板,說燒了他房子,賠他的。”張召重道:“妳道他們是土匪嗎?曹將軍,妳吩咐大家休息,明天壹早上路。”
  曹能退了出來,忙去找客店老板,說他勾結土匪,殺害官兵。只嚇得客店老板不住磕頭求饒,終於把那二百兩銀子雙手獻上,還答應負責安葬死者,救治傷兵,曹能這才作罷。
  次日忙亂到午牌時分,方才動身,壹路山青水綠,草樹茂密,行了兩個時辰,道路漸陡,兩旁盡是高山。
  走不多時,迎面壹騎馬從山上沖將下來,離大隊十多步外勒定。騎者高聲叫道:“餵,大家聽著,妳們沖撞了惡鬼,趕快回頭,還有生路,再向東走,壹個個龜兒子死於非命。”眾官兵瞧那人時,只見他壹身粗麻布衣衫,腰中縛根草繩,臉色焦黃,雙眉倒豎,宛然是廟中所塑的追命無常鬼模樣,都不由得打個寒噤。那人說罷,縱馬下山,從大隊人馬旁邊擦過,奔馳而去。殿後壹名清兵忽然大叫壹聲,倒在地下,登時死去。眾人大駭,圍攏來看,見他身上並無傷痕,盡皆驚懼,紛紛議論。
  曹能派兩名清兵留下掩埋死者,大隊繼續上山。走不多時,迎面又是壹乘馬過來,馬上便是剛才那人,只聽他高聲叫道:“餵,大家聽著,妳們沖撞了惡鬼,趕快回頭,還有生路,再向東走,壹個個龜兒子死於非命。”眾人都嚇了壹跳,怎麽這人又回到前面了?明明見他下山,此間壹眼望去,並無捷徑可以繞道上山,就算回身趕到前面,也決沒這樣快,難道是空中飛過、地下鉆過不成?那人說完,縱馬下山。眾兵丁真如見到惡鬼壹般,遠遠避開。
  朱祖蔭待他走到身旁,伸出單刀壹攔,說道:“朋友,慢來!”那人猶如不聞不見,右掌在他肩頭壹按,朱祖蔭手中單刀當啷啷跌落在地。那人竟不回頭,馬蹄翻飛,下山而去,剛走過大隊,末後壹名清兵又是慘叫壹聲,倒地身亡,眾兵丁都嚇得呆了。
  張召重命侍衛們守住大車,親往後隊察看。朱祖蔭道:“張大人,這家夥究竟是人是鬼?”壹面按住受傷的右肩,臉色泛白。張召重叫他解開衣服,見他右肩壹大塊烏青高高腫起,張召重眉頭壹皺,從懷裏掏出壹包藥來,叫他立刻吞服護傷。又命兵丁將死去的清兵脫光衣服驗傷,見他和先前所死清兵傷勢相同,後背也是壹大塊烏青,五指掌形,隱約可見。眾兵丁喧嘩起來,叫道:“鬼摸,鬼摸!”張召重吩咐留下兩名兵丁埋葬死者。平旺先派了人,兩名兵丁死也不肯奉命,張召重無奈,只得下令大隊停下相候,埋葬死者後壹齊再走。
  瑞大林道:“張大人,這家夥實在古怪,他怎麽能過去了又回到前面?”張召重也是疑惑不解,沈吟半晌,說道:“朱兄弟和這兩名士兵,明明是為黑沙掌所傷,江湖上黑沙掌的好手寥寥可數,怎麽會認不出來?”瑞大林道:“說到黑沙掌,當然是四川青城派的慧侶道人海內獨步,不過慧侶已死去多年,難道是他鬼魂出現不成?”
  張召重壹拍大腿,叫道:“是了,是了,這是慧侶道人的徒弟,人稱黑無常、白無常的常氏兄弟。我總往壹個人身上想,這才想不起,原來這對雙生兄弟扮鬼唬人。好啊,這對鬼兄弟也跟咱們幹上了。”他可不知常氏兄弟是紅花會中人物。瑞大林、成璜等人久聞西川雙俠大名,此刻忽在西北道上遇到,不知如何得罪了他們,竟然壹上來便下殺手,心下都是暗暗驚疑。大家不甘示弱,只好默不作聲。
  這晚住在黑松堡,曹能命兵丁在鎮外四周放哨,嚴密守望。次日清晨,放哨的兵士壹個都不見回報,派人查察,所有哨兵全都死在當地,頸裏都掛了壹串紙錢。眾兵丁害怕異常,當下便有十多人偷偷溜走了。
  這天要過烏鞘嶺,那是甘涼道上有名的險峻所在,曹能命兵士飽餐了,鼓起精神上嶺。走了半日,越來越冷,道路也越來越險,時方初秋,竟自飄下雪花來。走到壹處,壹邊高山,壹邊盡是峭壁,山谷深不見底,眾兵士手拉手地走,唯恐雪滑,壹個失足跌入山谷,那就屍骨無存。幾名侍衛下馬,扶著文泰來的大車。
  眾人正自小心翼翼、全神貫註地攀山越嶺,忽聽得前面山後發出壹陣啾啾唧唧之聲,過了壹會,變成高聲鬼嘯,聲音慘厲,山谷回聲,令人毛發直豎,眾兵丁都停住了腳步。
  只聽前面喊道:“過來的見閻王——回去的有活路——過來的見閻王——回去的有活路。”眾兵丁哪裏還敢向前?
  平旺先帶了十多名士兵,下馬沖上,剛轉過山坳,對面急箭射來,壹名士兵當胸中箭,大叫聲中,跌下山谷。平旺先身先士卒,向前沖去,對方箭無虛發,又有三名兵士中箭。
  眾清兵伏身避箭,只見山腰裏轉出壹人,陰森森地喊道:“過來的見閻王——回去的有活路。”眾兵丁眼見便是昨天那個神出鬼沒、舉手殺人的無常鬼,膽小的大呼小叫,轉身便逃,曹能大聲喝止,卻哪裏約束得住?平旺先舉刀砍死壹名兵士,余兵才不敢奔逃。當先奔跑的六七十名兵卒卻已逃得無影無蹤了。
  張召重對瑞大林道:“妳們守住大車,我去會會常家兄弟。”說罷越眾上前,朗聲說道:“前面可是常氏雙俠?在下張召重有禮,妳我素不相識,無怨無仇,何故壹再相戲?”
  那人冷冷壹笑,說道:“哈,今日是雙鬼會判官。”大踏步走上,呼的壹聲,右掌當面劈到。
  當地地勢狹隘異常,張召重無法左右閃避,左手運內力接了他這壹掌,右掌按出。那人左掌又是呼的壹聲架開,雙掌相遇,兩人較量了壹下內力,均覺不相上下。張召重左腿“橫雲斷峰”,掠地掃去。那人躲避不及,雙掌合抱,猛向他左右太陽穴擊來。張召重壹側身,左腿倏地收住,向前跨出兩步,那人也是側身向前。雙方在峭壁旁交錯而過,各揮雙掌猛擊,四只手掌在空中壹碰,兩人都退出數尺。這時位置互移,張召重在東,那人已在西端。
  兩人壹凝神,發掌又鬥。平旺先彎弓搭箭,嗖的壹箭向那人射去。那人左掌架開張召重壹掌,右手攬住箭尾,百忙中轉身向平旺先甩來。平旺先低頭躲過,壹名清兵“啊喲”壹聲,那箭射中了他肩頭。張召重贊了壹聲:“常氏雙俠,名不虛傳!”手下拳勢絲毫不緩,忽然背後呼的壹聲,壹掌劈到。
  張召重閃身讓開,見又是個黃臉瘦子,面貌與前人壹模壹樣,雙掌如風,招招迅捷地攻來,將他夾在當中。
  成璜、朱祖蔭等人搶了上來,見三人擠在寬僅數尺的山道之中惡鬥,旁臨深谷,貼身而搏,直無回旋余地。成璜等空有二百余人,卻無法上前相助壹拳壹腳,只得吶喊叫囂。
  三人愈打愈緊,張召重見敵人四只手掌使開來呼呼風響,聲威驚人,當下凝神持重,見招拆招。酣鬥聲中敵方壹人左掌打空,擊中山石,石壁上泥沙撲撲亂落,壹塊巖石掉下深谷,過了良久,著地之聲才隱隱傳上。
  惡戰良久,敵方壹人忽然斜肩向他撞來,張召重側身閃開,另壹人搶得空檔,背靠石壁,大喝壹聲,右掌反揮。同時左面那人左腳飛出。兩人拳腳並施,硬要把他擠入深谷。
  張召重見敵人飛足踢到,退了半步,半只腳踏在崖邊,半只腳已然懸空。眾官兵都驚叫起來。那時另壹人的掌風已撲面而至,張召重既不能退,也不能接,心知雙方掌力均強,壹抵而退,對方只不過在石壁上壹撞,自己可勢必墮入深谷。人急智生,施展擒拿手法,左手疾勾,已挽住對方手腕,喝壹聲“起”,將他提了起來。那人手掌翻過,也拿住了張召重手腕,只是雙足離地,力氣施展不出,被張召重奮起勁力,壹下擲入山谷,那人正是常氏雙俠中的常赫誌。眾官兵又是齊聲驚叫。
  常赫誌身子臨空,心神不亂,在空中雙腳急縮,打了個筋鬥,使下跌之勢稍緩。這筋鬥翻得半個圈子,已在腰間取出飛抓,壹揚手,飛抓筆直躥將上來。這時常伯誌飛抓也已出手,兩人飛抓對飛抓緊緊握住,猶似握手。常伯誌不等兄長下跌之勢墮足,雙手外揮,將他身子揮了起來,落在十余丈外的山路上。這是他兄弟倆自幼兒便練熟的巧招。
  常伯誌回身壹拱手,說道:“火手判官武藝高強,佩服佩服。”也不見他彎腰使勁,忽然平空拔起,倒退著躥出數丈,挽了常赫誌的手,兄弟倆雙雙走了。常氏雙俠此後緊隨張召重,到處留下符號,將文泰來的行蹤告知會中兄弟。
  眾官兵紛紛圍攏,有的大贊張召重武功了得,有的惋惜沒把常赫誌摔死。張召重壹語不發,扶著石壁慢慢坐下。瑞大林過來道:“張大人好武功。”低聲問道:“沒受傷麽?”張召重不答,調勻呼吸,過了半晌,才道:“沒事。”看自己手腕時,五個烏青的手指印嵌在肉裏,有如繩紮火烙壹般,心下也自駭然。
  
  大隊過得烏鞘嶺,當晚又逃走了三四十名兵丁。張召重和瑞大林等商議:“大路是奔蘭州省城,但點子定不甘心,前面麻煩正多。咱們不如繞小路到紅城,從赤套渡過河,讓點子撲個空。”曹能本來預計到省城後就可交卸擔子,聽了張召重的話老大不願意,可也不敢駁回。張召重道:“路上失散了這許多兵卒,曹大人回去都可報剿匪陣亡,忠勇殉職,兄弟隨同寫壹個折子便是。”曹能壹聽,又高興起來。按兵部則例,官兵陣亡,可領撫恤,這筆銀子自然落入了統兵官的腰包。
  將到黃河邊上,遠遠已聽到轟轟水聲,又整整走上了大半天,才到赤套渡頭。黃河至此壹曲,沿岸山石殷紅如血,是以地名叫做“赤套渡”。這時天色已晚,暮靄蒼茫中但見黃水浩浩東流,驚濤拍岸,砰磅作響,壹大片混濁的河水,如沸如羹,翻滾洶湧。張召重道:“咱們今晚就過河,水勢險惡,壹耽擱怕要出亂子。”
  黃河上遊水急,船不能航,渡河全仗羊皮筏子。兵卒去找羊皮筏子,半天找不到壹只,天更黑下來了。張召重正自焦躁,忽然上遊箭也似地沖下兩只羊皮筏子。眾兵丁高聲大叫,兩只筏子傍近岸來。平旺先叫道:“餵,艄公,妳把我們渡過去,賞妳銀子。”
  壹只筏子上站起來壹條大漢,擺了擺手。平旺先道:“妳是啞巴。”那人道:“丟那媽,上就上,唔上就唔上喇,妳地班契弟,費事理妳咁多。”他壹口廣東話別人絲毫不懂,平旺先不再理會,請張召重與眾侍衛押著文泰來先行上筏。
  張召重打量艄公,見他頭頂光禿禿的沒幾根頭發,鬥笠遮住了半邊臉,看不清楚面目,臂上肌肉盤根錯節,顯得膂力不小,手裏倒提著壹柄槳,黑沈沈的似乎並非木材所造。他心念壹動,自己不會水性,可別著了道兒,便道:“平參將,妳先領幾名兵士過去。”平旺先答應了,上了筏,另壹只筏子也有七八名兵士上去。
  水勢湍急,兩只筏子筆直先向上遊劃去,劃了數十丈,才轉向河心。兩個艄公精熟水性,安安穩穩地將眾官兵送到對岸,第二渡又來接人。這次是曹能領兵,筏子剛離岸,忽然後面壹聲長嘯,呼哨大作。
  張召重忙命兵士散開,將大車團團圍住,嚴陣戒備。此時新月初升,清光遍地,只見東、西、北三面疏疏落落地出來十幾騎馬,張召重壹馬當先,喝問:“幹什麽的?”
  對方壹字排開,漸漸逼近。中間壹人乘馬越眾而出,手中不持兵器,壹柄白折扇緩緩揮動,朗聲說道:“前面是火手判官張召重嗎?”張召重道:“正是在下,閣下何人?”那人笑道:“我們四哥多蒙閣下護送到此,現在不敢再行煩勞,特來相迎。”張召重道:“妳們是紅花會的?”那人笑道:“江湖上多稱火手判官武藝蓋世,哪知還能料事如神。不錯,我們是紅花會的。”那人說到這裏,忽然提高嗓子,縱聲長嘯。張召重出其不意,微微壹驚,只聽得兩艘筏子上的艄公也是長聲呼嘯。
  曹能坐在筏子上,見岸上來了敵人,正自打不定主意,忽聽艄公長嘯,嚇得臉如土色。那艄公伸槳入河壹扳,停住了筏子,喝道:“壹班契弟,妳老母,哼八郎落水去。”曹能又怎懂得他的廣東話,睜大了眼發楞,只聽得那邊筏子上壹個清脆的聲音叫道:“十三弟,動手吧!”這邊筏子上的艄公叫道:“啱曬!”曹能挺槍向艄公刺去。艄公揮槳擋開,翻過槳柄,將曹能打入黃河。
  兩只筏子上的艄公兵刃齊施,將眾官兵都打下河去,跟著將筏子劃近岸來。
  清兵紛紛放箭,相距既遠,黑暗之中又沒準頭,卻哪裏射得著?
  
  這邊張召重暗叫慚愧,自幸小心謹慎,否則此時已成黃河水鬼。當下定了壹定神,高聲喝道:“妳們壹路上殺害官兵,十惡不赦,現在來得正好。妳是紅花會什麽人?”
  對面那人正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笑道:“妳不用問我姓名,妳識得這件兵刃,就知道我是誰了。”轉頭道:“心硯,拿過來。”心硯打開包裹,將兩件兵器放在陳家洛手中。此番紅花會群雄追上官差,若依常例,自是章進、衛春華等先鋒先打頭陣。但救人事大,須得速決,加之張召重武功太強,眾兄弟中不可有人失閃,陳家洛便親自挺身搦戰。主帥既然搶先出馬,無塵等也就不便和他相爭了。
  張召重飛身下馬,拔劍在手,逼近數步,正待凝神看時,忽然身後搶上壹人,說道:“張大人,待我打發他。”張召重見是禦前侍衛朱祖蔭,心想正好讓他先行試敵,壹探虛實,便退後兩步,說道:“朱兄弟小心了。”朱祖蔭搶上前去,喝道:“大膽狂奴,竟敢冒犯欽差,看刀!”舉刀向陳家洛腿上砍去。
  陳家洛輕飄飄地躍下馬來,左手舉盾牌壹擋,月光之下,朱祖蔭見敵人所使是件奇形兵刃,盾牌上挺著九枚明晃晃的尖利倒鉤,自己單刀若和盾牌碰上,就得給倒鉤鎖住,心下暗驚,急忙抽刀。陳家洛的盾牌可守可攻,順勢按了過來,朱祖蔭單刀斜切敵人左肩。陳家洛盾牌翻過,倒鉤橫紮,朱祖蔭退出兩步。陳家洛右手揚動,五條繩索迎面打去,每條繩索尖端均有鋼球。朱祖蔭大驚,知道厲害,拔身縱起,哪知繩索從後面兜上,頓覺後心誌堂穴壹麻,暗叫不好,雙腳已被繩索纏住。陳家洛壹拉,將他倒提起來,手中跟著壹放,朱祖蔭平平飛出,對準壹塊巖石撞去,眼見便要撞得腦袋迸裂。
  張召重見到敵人下馬的身手,早知朱祖蔭遠非敵手。但見他三招兩式,即被拋出,當下晃身擋在巖石之前,左手疾伸,拉住朱祖蔭的辮子提起,在他胸口和丹田上壹拍,解開穴道,說道:“朱兄弟,下去休息壹會。”朱祖蔭嚇得心膽俱寒,怔怔地答不出話來。
  張召重手挺凝碧劍,縱到陳家洛身前,說道:“妳年紀輕輕,居然有這身功夫,妳師父是誰?”心硯在旁叫道:“別倚老賣老啦,妳師父是誰?”張召重怒道:“無知頑童,瞎說八道。”心硯道:“妳不識我家公子的兵器,妳給我磕三個頭,我就教會妳。”張召重不再理他,刷的壹劍向陳家洛右肩刺到。陳家洛右手繩索翻上,裹向劍身,左手盾牌送出,迎面向他砸去。張召重凝碧劍施展柔雲劍術,劍招綿綿,以短拒長,有攻有守,和對方的奇形兵器狠鬥起來。
  這時那兩個艄公已上岸奔近清兵。官兵箭如飛蝗射去,都被那兩人撥落。前面的是銅頭鱷魚蔣四根,後面的人已甩脫了鬥笠蓑衣,露出壹身白色水靠,手持雙刀,正是鴛鴦刀駱冰。蔣四根手舞鐵槳,直沖入官兵隊裏,當先兩人給鐵槳打得腦漿迸裂,余人紛紛讓開。駱冰緊跟身後,沖到大車之旁。成璜手持齊眉棍,搶過來攔阻,和蔣四根戰在壹起。
  駱冰奔到壹輛大車邊,揭起車帳,叫道:“大哥,妳在這裏嗎?”哪知在這輛車裏的是身負重傷的余魚同。他在迷迷糊糊之中突然聽得駱冰的聲音,只道身在夢中,又以為自己已死,與她在陰世相會,喜道:“妳也來了!”
  駱冰匆忙中聽得不是丈夫的聲音,雖然語音極熟,也不及細想,又奔到第二輛車旁。正要伸手去揭車帳,右邊壹柄鋸齒刀疾砍過來。她右刀架開,左刀嗖嗖兩刀,分取敵人右肩右腿。她這套刀法相傳是從宋時韓世忠傳落。韓王上陣大破金兵,右手刀長,號稱“大青”,左手刀短,號稱“小青”,喪在他刀下的金兵不計其數。駱冰左手比右手靈便,她父親神刀駱元通便將刀法掉轉來相教,右手刀沈穩狠辣,是壹般單刀的路子,左手刀卻變幻無窮,人所難測,確是江南武林壹絕。
  駱冰月光下看清來襲敵人面目,便是在肅州圍捕丈夫的八名侍衛之壹,心中痛恨,刀勢更緊。瑞大林見過她的飛刀絕技,當下將鋸齒刀使得壹刀快似壹刀,總叫她緩不出手來施放飛刀。戰不多時,又有兩名侍衛趕來助戰,官兵四下兜上,蔣四根和駱冰陷入重圍之中。
  只聽壹聲呼哨,東北面四騎馬直沖過來,當先壹人正是九命錦豹子衛春華,其後是章進、楊成協、周綺三人。
  衛春華舞動雙鉤,護住面門,縱馬急馳。溶溶月色之下,只見壹匹黑馬如壹縷黑煙,直卷入清兵陣中。官兵箭如雨下,黑馬頸上中箭,負了痛更是狂奔,前足壹腳踢在壹名清兵胸前。衛春華飛身下馬,雙鉤起處,“啊喲,啊!”叫聲中,兩名清兵前胸鮮血噴出,衛春華雙鉤已刺向瑞大林後心。瑞大林撇下駱冰,回刀迎敵。跟著章進等也已沖到,官兵如何攔阻得住,被三人殺得四散奔逃。
  混戰中忽見壹條鑌鐵齊眉棍飛向半空。卻是蔣四根和成璜戰了半晌,未能取勝,心下焦躁,見成璜壹棍當頭打來,使足全力,舉鐵槳反擊。槳棍相交,成璜虎口震裂,鐵棍脫手,轉身便逃。這時和駱冰對打的侍衛被短刀刺傷兩處,浴血死纏,還在拼鬥,忽然腦後生風,忙轉身時,壹條鋼鞭已迎頭壓下,忙舉刀擋架,不料對方力大異常,連刀帶鞭壹起打了下來,忙壹個打滾,逃了開去,終究後背還是被敵人重重踹了壹腳。
  駱冰緩開了手,又搶到第二輛大車旁,揭開車帳。她接連失望,這時不敢再叫出聲來,車中人卻叫了出來:“誰?”這壹個字鉆入駱冰耳中,真是說不出的甜蜜,當下和身撲進車裏,抱住文泰來的脖子,哭著說不出話來。文泰來乍見愛妻,也是喜出望外,只是雙手被縛,無法摟住安慰。兩人在車中渾忘了壹切,只願天地宇宙,就此萬世不變,車外吶喊廝殺,金鐵交並,全然充耳不聞。
  
  過了壹會兒,大車移動。章進探頭進來道:“四哥,我們接妳回去。”文泰來叫道:“快去救十四弟!”章進心無旁騖,躍上車夫的座位,急趕大車向北。幾名侍衛拼死來奪,給楊成協、衛春華、蔣四根、周綺四人回頭沖趕,又退了轉去,急叫:“放箭!”數十名清兵張弓射來,黑暗中楊成協“啊喲”壹聲,左臂中箭。
  衛春華壹見大驚,忙問:“八哥,怎樣?”楊成協用牙咬住箭羽,左臂向外揮出,已將箭拔出,怒喝:“殺盡了這批奴才!”也不顧創口流血,高舉鋼鞭,直沖入清兵陣裏。衛春華叫道:“好,再殺。”兩人並肩猛沖,壹時之間,清兵被鋼鞭雙鉤傷了七八人,余眾四下亂竄。兩人東西追殺,孟健雄和安健剛奔上接應。孟健雄壹陣彈子,十多名清兵被打得眼腫鼻歪,叫苦連天。
  蔣四根和周綺護著大車,章進將車趕到壹個土丘旁邊,停了下來,凝神看陳家洛和張召重相鬥。
  文泰來問:“外面打得怎樣了?”駱冰道:“總舵主在和張召重拼鬥。”文泰來奇道:“總舵主?”駱冰道:“少舵主已做了咱們總舵主。”文泰來喜道:“那很好。張召重這家夥手下硬得很,別讓總舵主吃虧。”駱冰探頭出車外,月光下只見兩人翻翻滾滾地惡鬥,兀自分不出高下。
  文泰來連問:“總舵主對付得了嗎?”駱冰道:“總舵主的兵器很厲害,左手盾牌,盾上有尖刺倒鉤。右手是五條繩索,索子頭上還有鋼球。妳聽,這繩索使得呼呼風響!”
  文泰來道:“繩頭有鋼球?他能用繩索打穴?”駱冰道:“嗯,張召重給繩索四面圍住了。”文泰來又問:“總舵主力氣夠嗎?聽聲音好似繩索的勢道緩了下來。”駱冰不答,忽然跳了起來,大叫:“好,張召重的劍給盾牌鎖住了,好,好,這壹索逃不過了……啊喲,啊喲……糟啦,糟啦!”文泰來忙問:“怎麽?”駱冰道:“那家夥使的是口寶劍,將盾牌上的鉤子削斷了兩根,啊喲,繩索被寶劍割斷了……好……唉,這壹盾沒打中。不好,鉤子又斷了,總舵主空手跟他打,這不成!那家夥兇得很。好,無塵道長上去了。總舵主退了下來。”文泰來素知無塵劍法淩厲無倫,天下獨步,這才放下了心,雙手手心中卻已全是冷汗。
  只聽得眾人齊聲呼叫,文泰來忙問:“怎麽?”駱冰道:“道長施展追魂奪命劍中的大五鬼劍法,快極啦,張召重在連連倒退。”文泰來道:“妳瞧他腳下是不是在走八卦方位?”駱冰道:“他從離宮踏進乾位,啊,現在是走坎宮,踏震位,不錯,大哥,妳怎麽知道?”文泰來道:“這人武功精強,我猜他不會真的連連倒退。聽說武當派柔雲劍術中,有壹路劍法專講守勢,先消敵人淩厲攻勢,才行反擊,這路劍法腳下就要踏準八卦。可惜,可惜!”駱冰道:“可惜什麽啊?”文泰來道:“可惜我看不到。會這路劍法之人當然武功了得,只有遇上了真正的強敵才會使用。如此比劍,壹生之中未必能見到幾次。”
  駱冰安慰他道:“下次我求陸老前輩和道長假打壹場,給妳看個明白。”文泰來哈哈壹笑,道:“他們沒妳這麽孩子氣。”駱冰伸手摟住他的頭頸,忽然叫道:“道長在使腿了,這連環迷蹤腿當真妙極。”文泰來道:“道長缺了左臂,因此腿上功夫練得出神入化,以補手臂不足。當年他威服青旗幫,就是單憑腿法取勝。”
  無塵道人少年時混跡綠林,劫富濟貧,做下了無數巨案,武功高強,手下兄弟又眾,官府奈何他不得。有壹次他遇到壹位官家小姐,竟然死心塌地地愛上了她。那位小姐卻對無塵並沒真心,受了父親教唆,壹天夜裏無塵偷偷來見她之時,那小姐說:“妳對我全是假意,沒半點誠心。”無塵當然賭咒罰誓。那小姐道:“妳們男人啊,這樣的話個個會說。妳隔這麽久才來瞧我壹次,我可不夠。妳要是真心愛我,就把妳壹條膀子砍下來給我。有妳這條手臂陪著,也免得我寂寞孤單。”無塵壹語不發,真的拔劍將自己的左臂砍了下來。小姐樓上早埋伏了許多官差,壹見湧將出來。無塵已痛暈在地,哪裏還能抵抗?
  無塵手下的眾兄弟大會群豪,打破城池,將他救出,又把小姐全家都捉了來聽他發落。眾人以為無塵不是把他們都殺了,就是要了這小姐做妻子。哪知他看見小姐,登時心灰意懶,叫眾人把她和家人都放了,自己當夜悄悄離開了那地方,就此出家做了道人。
  人雖出了家,本性難移,仍是豪邁豁達,行俠江湖,被紅花會老當家於萬亭請出來做了副手。有壹次紅花會和青旗幫爭執壹件事,雙方互不相下,只好憑武力以定紛爭。青旗幫中有人譏諷無塵只有壹條手臂。無塵怒道:“我就是全沒手臂,似妳這樣的家夥,十個八個也不放在心上。”當即用繩子將右臂縛在背後,施展連環迷蹤腿,把青旗幫的幾位當家全都踢倒。青旗幫眾人心悅誠服,後來就並入了紅花會。鐵塔楊成協本是青旗幫幫主,入紅花會後坐了第八把交椅。
  駱冰說道:“好啊!張召重的步法給道長踢亂了,已踏不準八卦方位。”文泰來喜道:“道長成名以來,從未遇過敵手,這壹次要讓張召重知道紅花會的厲害……”他語聲未畢,忽然駱冰“啊喲”壹聲,文泰來忙問:“什麽?”駱冰道:“道長在東躲西讓,那家夥不知在放什麽暗器。黑暗中瞧不清楚,似乎這暗器很細。”
  文泰來凝神靜聽,只聽得壹些輕微細碎的丁丁之聲,說道:“啊,這是他們武當派中最厲害的芙蓉金針。”這時大車移動,向後退了數丈。駱冰道:“道長壹柄劍使得風雨不透,護住了全身,金針打不著他,給他砸得四下亂飛,大家在退後躲避。金針似乎不放啦,又打在壹起了,還是道長占上風,不過張召重守得挺緊,攻不進去。”
  文泰來道:“把我手上繩子解開。”駱冰笑道:“大哥,妳瞧我喜歡糊塗啦!”忙用短刀割斷他手上繩索,輕輕揉搓他手腕活血。
  忽然間外面“當啷”壹聲響,接著又是壹聲怒吼。駱冰忙探頭出去,說道:“啊喲,道長的劍給削斷啦,這位姓張的這把劍真好,大哥,我奪到壹匹好馬,回頭給妳騎。”她百忙之中,忽然想到那匹白馬。文泰來笑道:“傻丫頭,急什麽?快瞧道長怎樣了。”駱冰道:“這壹下好,道長踢中了他壹腿,他退了兩步。趙三哥上去啦。”文泰來聽得無塵道人嘰裏咕嚕,大聲粗言罵人,笑道:“道長是出家人,火氣還這樣大。妳扶我出去,我看三哥和他鬥暗器。”駱冰伸手相扶,哪知他腿上臂上傷勢甚重,壹動就痛得厲害,不禁“啊喲”壹聲。駱冰道:“妳安安穩穩躺著,我說給妳聽。”
  只聽得嗤嗤之聲連作,文泰來道:“這是袖箭,啊,飛蝗石、甩手箭全出去了,怎麽?張召重也用袖箭和飛蝗石,這倒奇了。”駱冰道:“這家夥把趙三哥的暗器全伸手接去啦,又倒著打過來。嗯,真好看,下雨壹樣,千臂如來真有壹手,鋼鏢、鐵蓮子、金錢鏢,我說不清楚,太多了,那家夥來不及接,可惜……還是給他躲過了。”
  忽然砰的壹聲猛響,壹枝蛇焰箭光亮異常,直向張召重射去,火光直照進大車裏來。文泰來壹剎那間見到嬌妻壹張俏臉紅撲撲的,眼梢眼角,喜氣洋溢,不由得心動,輕輕叫了聲:“妹子!”駱冰回眸嫣然壹笑,笑容未斂而火光已熄。
  趙半山乘張召重在火光照耀下壹呆,打出兩般獨門暗器,壹是回龍璧,壹是飛燕銀梭。
  趙半山是浙江溫州人,少年時曾隨長輩至南洋各地經商,見到當地居民所使的壹門獵器極為巧妙,打出之後能自動飛回。後來他入溫州王氏太極門學藝,對暗器壹道特別擅長,壹日想起少年時所見的“飛去來器”,心想可以化作壹項奇妙暗器,經過無數次試制習練,制成壹枚曲尺形精鋼彎鏢,取名為“回龍璧”。至於“飛燕銀梭”,更是他獨運匠心創制而成。壹般武術名家,於暗器的發射接避必加鉆研,尋常暗器實難相傷,這飛燕銀梭卻另有巧妙。
  張召重劍交左手,將鐵蓮子、菩提子、金錢鏢等細小暗器紛紛撥落,右手不住接住鋼鏢、袖箭、飛蝗石等較大暗器打回,身子躥上蹲下,左躲右閃,避開來不及接住的各種暗器,心下暗驚:“這人打不完的暗器,當真厲害!”正在手忙足亂之際,忽然迎面白晃晃的壹枝彎物斜飛而至,破空之聲,甚為奇特。他怕這暗器頭上有毒,不敢迎頭去拿,壹伸手,抓住它的尾巴,不料這回龍璧竟如活的壹般,壹滑脫手,骨溜溜地飛了回去。趙半山伸手拿住,又打了過來。張召重大吃壹驚,不敢再接,伸凝碧劍去砍,忽然嗖嗖兩聲,兩枚銀梭分從左右襲來。
  他看準來路,縱起丈余,讓兩只銀梭全在腳下飛過。不料錚錚兩聲響,燕尾跌落,梭中彈簧機括彈動燕頭,銀梭突在空中轉彎,向上激射。他暗叫不妙,忙伸手在小腹前壹擋,壹只銀梭碰到手心,當即運起內力,手心微縮,銀梭來勢已消,竟沒傷到皮肉。但另壹只銀梭卻無論如何躲不開了,終究刺入他小腿肚中,不由得輕輕“啊”的壹聲呼叫。
  趙半山見他受傷,劍招隨至,張召重舉劍擋架。趙半山知他凝碧劍是把利刃,不讓兩劍劍鋒相交,劍身微側,已與凝碧劍劍身平貼,運用太極劍中“黏”字訣,竟把凝碧劍拉過數寸。張召重壹驚:“此人暗器厲害,劍法也是如此了得。”不由得怯意暗生。
  他本想憑壹身驚人藝業,把對方盡數打敗,哪知叠遇勁敵,若非手中劍利,單是那道人便已難敵,眼下小腿又已受傷,不敢戀戰。遊目四望,只見眾侍衛和官兵東逃西竄,囚禁文泰來的大車也已被敵人奪去,不禁大急。刷刷刷三劍,將趙半山逼退數步,拔出小腿上銀梭,向他擲去。趙半山低頭讓過,他已直向大車沖了過去。
  駱冰見張召重在趙半山諸般暗器的圍攻下手忙腳亂,只喜得手舞足蹈。文泰來道:“十四弟呢?他傷勢重不重?大家快去救他回來!”駱冰道:“是!十四弟?他受了傷?”話未說完,張召重已向大車沖來。駱冰“啊喲”壹聲,雙刀吞吐,擋在車前。群雄見張召重奔近,紛紛圍攏。
  周仲英斜刺裏躥出,攔在當路,金背大刀壹立,喝道:“妳這小子到鐵膽莊拿人,不把老夫放在眼裏,這筆賬咱們今日來算算!”張召重見他白發飄動,精神矍鑠,聽他言語,知是西北武林的領袖人物鐵膽周仲英,不敢怠慢,挺劍疾刺。周仲英大刀翻轉,刀背朝劍身碰去。張召重劍走輕靈,劍刃在刀背上壹勒,刀背上登時劃了壹道壹寸多深的口子。
  這時周綺、章進、徐天宏、常氏雙俠各挺兵刃,四面圍攻。張召重見對方人多,凝碧劍“雲橫秦嶺”,畫了個圈子。眾人怕他寶劍鋒利,各自抽回兵器。張召重攻敵之弱,對準周綺躥去。周綺舉刀當頭砍下,張召重左手伸出,已拿住她手腕,反手回擰,將雁翎刀奪了過去。周仲英大驚,兩枚鐵膽向張召重後心打去。
  就在此時,陳家洛三顆圍棋子已疾飛而至,分打他神封、關元、曲池三穴。張召重心中壹寒,心想黑暗之中,對方認穴竟如此之準,忙揮劍砸飛棋子,只聽得風聲勁急,鐵膽飛近。
  張召重聽聲辨器,轉身伸手,去接先打來的那枚鐵膽。哪知撲的壹聲,胸口已被鐵膽打中。他不知周仲英靠鐵膽成名,另有壹門獨到功夫,兩枚鐵膽先發的勢緩,後發的勢急,初看是壹先壹後,不料後發者先至,敵人正待躲閃先發鐵膽,後發者已在中途趕上,打人壹個措手不及。張召重出其不意,只覺得胸口劇痛,身子壹搖,不敢呼吸,放開周綺手腕,雙臂外振,將擋在前面的章進與徐天宏彈開,奔到車前。
  駱冰見他沖到,長刀下撩。張召重劍招奇快,當的壹聲,削斷長刀,乘勢躍上大車,拉住駱冰右臂。駱冰右臂被握,短刀難使,左拳猛擊敵人面門。群雄見到大驚,奔上救援。張召重抓住駱冰後心,向常氏雙俠、周仲英等摔來。常氏雙俠怕她受傷,雙雙伸手托住。
  忽然張召重哼了壹聲,原來後心受了文泰來的壹掌。總算他武功精湛,而文泰來又身受重傷,功力大減,饒是如此,還是眼前壹陣發黑,痛徹心肺。他不及轉身,左手反手把蓋在文泰來身上的棉被抓起,擋住了奔雷手第二掌,右手反點文泰來“神藏穴”,壹把將他拖到車門口,喝道:“文泰來在這裏,哪壹個敢上來,我先將他斃了!”凝碧劍寒光逼人,如壹泓秋水,架在文泰來頸裏。
  駱冰哭叫:“大哥!”不顧壹切要撲上去,陸菲青伸手拉住。張召重說了這幾句話,只覺喉口發甜,哇的壹聲,吐出壹大口鮮血。
  陸菲青踏上壹步,說道:“張召重,妳瞧我是誰?”張召重和他睽別已久,月光下看不清楚。陸菲青取出白龍劍,扳轉劍尖,和劍柄圈成壹個圓圈,手壹放,錚的壹聲,劍身又彈得筆直,微微晃動。
  張召重哼了壹聲,道:“啊,是陸師兄!妳我劃地絕交,早已恩斷義絕,又來找我作甚?”陸菲青道:“妳身已受傷,這裏紅花會眾英雄全體到場,還有鐵膽莊周老英雄出頭相助,妳今日想逃脫性命,這叫難上加難。妳雖無情,我不能無義,念在當年恩師份上,我指點妳壹條生路。”張召重又哼了壹聲,不言不語。
  
  忽然東邊隱隱傳來人喊馬嘶之聲,似有千軍萬馬奔馳而來。紅花會群雄聽了,驚疑不定。張召重更是驚惶,心想:“紅花會當真神通廣大,在西北也能調集大批人手。”
  陸菲青又道:“妳好好放下文四爺,我請眾位英雄看我小老兒的薄面,放壹條路讓妳回去,不過妳得立壹個誓。”張召重眼見強敵環伺,今日有死無生,聽了陸菲青這番話,不由得心動,說道:“什麽?”陸菲青道:“妳立誓從此退出官場,不能再給狗官做鷹犬。”張召重熱衷功名利祿,近年來宦途得意,扶搖直上,要他忽然棄官不做,那直如要了他的性命,心想:“今日就算立了個假誓,逃得性命,可是失去了欽犯,皇上和福統領也必見罪,這樣我壹生也就毀了。好在他們心有所忌,我就舍命拼上壹拼。”計算已定,喝道:“妳們以多勝少,姓張的雖敗,也不算丟臉。今日我要和文泰來同歸於盡,留個身後之名。將來天下英雄知道了,看妳們紅花會顏面往哪裏擱去。”楊成協大叫:“妳甘心做韃子走狗,還不算丟臉,充妳媽的臭字號!”張召重無言可答,左手放下文泰來,擱在膝頭,挽住騾子韁繩壹提,大車向前馳去。
  群雄要待上前搶奪,怕他狗急跳墻,真個傷害文泰來性命,投鼠忌器,好生為難。駱冰見丈夫受他挾制,不言不動,眼見大車又壹步步地遠去,不禁五內俱裂,叫道:“妳放下文四爺,我們讓妳走,也不叫妳發什麽誓啦。”張召重不理,趕著大車駛向清兵隊去。
  眾侍衛和清兵逃竄了壹陣,見敵人不再追殺,慢慢又聚集攏來。瑞大林見張召重駛著大車過來,命兵丁預備弓箭接應,說道:“聽我號令放箭。”這時遠處人馬奔馳之聲越來越近,紅花會和清兵雙方俱各驚疑,均怕對方來了援兵。
  陳家洛高聲叫道:“九哥、十三哥、孟大哥、安大哥去沖散了鷹爪!”衛春華等挺起兵刃,朝清兵隊裏殺去。陸菲青背後閃出壹個少年,說道:“我也去!”跟著沖去。陳家洛見此人是陸菲青的徒兒李沅芷,不禁眉頭微微壹皺。
  那天陸菲青落後壹步,傍晚與李沅芷見了面。這姑娘連日見到許多爭鬥兇殺,熱鬧非凡,再也熬不住,定要師父帶她同去參與相救文泰來。陸菲青拗她不過,要她立誓不得任性胡來。李沅芷聽得師父口氣松動,樂得眉花眼笑,罰了壹大串的咒,說:“要是我不聽師父的話,叫我出天花,生壹臉大麻子,叫我害癩痢,變成個醜禿子。”陸菲青心想:“女孩兒們最愛美貌,她這般立誓,比什麽‘死於刀劍之下’等等還重得多。”於是壹笑答允。李沅芷寫了封信留給母親,說這般走法太過氣悶,是以單身先行上道,趕到杭州去會父親。明知日後母親少不免有幾個月啰唆,可是好戲當前,機緣難逢,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師徒兩人趕上紅花會群雄之時,他們正得到信息,張召重要從赤套渡頭過河。壹場夜戰,陸菲青總是不許李沅芷參與。她見群雄與張召重惡鬥,各人武功藝業,俱比自己不知高了多少倍,不禁暗暗咋舌。眼見衛春華等去殺清兵,也不管自己父親做的是什麽官,女孩兒家覺得有趣,就跟在後面殺了上去,心想:“這次我不問師父,叫他來不及阻擋。他既沒說話,我也就不算不聽他的話。”
  陳家洛向眾人輕聲囑咐,大家點頭奉命。趙半山首先躥出,手壹揚,兩只袖箭釘入拖著大車的騾子雙眼。騾子長嘯悲鳴,人立起來。章進奔向大車之後,奮起神力,拉住車轅,大車登時如釘住在地,再不移動。常赫誌、常伯誌兄弟搶到大車左右,兩把飛抓向張召重抓去。張召重揮劍擋開。楊成協大喝壹聲,跳上大車來搶文泰來。張召重劈面壹拳,楊成協身子側過,用左肩接了他這壹拳,雙手去抱文泰來,同時無塵和徐天宏在車後鉆進,襲擊張召重背心。陳家洛對心硯道:“上啊!”兩人“燕子穿雲”,飛身縱上車頂,俯身下攻。
  張召重壹拳打在楊成協肩頭,見他竟若無其事地受了下來,心中壹怔,百忙中哪有余暇細想,見他去搶文泰來,左手壹把抓住他後心。此時常氏兄弟兩把飛抓分從左右抓來,張召重單劍橫擋,壹招“倒提金鐘”,把楊成協壹個肥大身軀扯下車來。
  火手判官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前敵甫卻,只聽得頭頂後心齊有敵人襲到,身子前俯,左手已抓住壹把芙蓉金針,微微側身,向車頂和車後敵人射出。
  陳家洛見他揮手,知他施放暗器,挺盾牌擋在身前,丁丁數聲,金針跌落在地。右手壹掌在心硯肩上壹推,將他推下車頂,饒是手法奇快,只聽得心硯“啊喲”連叫,知已中了暗器,忙跳下去救。那邊無塵和徐天宏在車後進攻,金針擲來,無塵功力深厚,向後仰躍,身子如壹枝箭般從大車裏向後直射出去。他這壹下去得比金針更快更遠,金針竟追他不上。徐天宏可沒這手功夫,百忙中掀起車中棉被壹擋,左肩露出空隙,壹陣酸麻,跌下車來。
  章進搶過扶起,忙問:“七哥,怎麽了?”語聲未畢,忽然背上劇痛,竟是中了壹箭,壹個踉蹌,只聽得陳家洛大呼:“眾位哥哥,大家聚攏來。”這時背後箭如飛蝗密雨般射來,章進左手搭在無塵肩上,右手揮動狼牙棒不住撥打來箭。無塵道:“十弟,別動!沈住氣。”按住他血脈來路,輕輕把箭拔下,撕下道袍衣角,替他裹住箭創。
  只見東面大隊清兵,黑壓壓的壹片正自湧將過來,千軍萬馬,聲勢驚人。群雄逐漸聚集,衛春華等也已退轉。陳家洛道:“哪兩位哥哥前去沖殺壹陣?”無塵與衛春華應聲而出。陳家洛道:“大家趕緊分散,退到那邊土丘之後。”眾人應了。陳家洛道:“三哥、五哥、六哥!咱們再來。”四人分頭攻向大車。
  衛春華手挺雙鉤,冒著箭雨,殺奔清兵陣前。無塵赤手空拳,在空中接了壹枝箭,以箭撥箭,跟在衛春華後面。兩人轉眼沒入陣中。無塵奪了壹柄刀,以刀作劍,四下沖殺。清兵勢大,這兩人哪裏阻擋得住?不壹刻,先頭馬軍已奔到群雄跟前。
  張召重見援兵到達,大喜過望,這時他呼吸緊迫,知道自己傷勢不輕,見陳家洛等又攻上車來,不敢抵抗,舉起文泰來身子團團揮舞。舞得幾舞,數十騎馬軍已舉起馬刀向陳家洛等砍來。陳家洛眼見如要硬奪文泰來,勢必傷了他性命,當下壹聲呼哨,與趙半山、常氏雙俠沖向土丘。
  四人奔到,見眾人已聚,點查人數,無塵、衛春華殺入敵陣未回,此外還不見徐天宏、周綺、李沅芷、周仲英、孟健雄五人。陳家洛忙問:“見到七哥和周老英雄他們麽?”章進躺在地下,擡頭道:“七哥受了傷,還沒回來嗎?我去找。”站起身來,挺了狼牙棒就要沖出去,他背上箭創甚重,搖搖晃晃,立足不定。石雙英道:“十哥妳別動,我去。”蔣四根道:“我也去。”陳家洛道:“十三哥,妳與四嫂沖到河邊,備好筏子。”蔣四根和駱冰應了。駱冰傷心過度,心中空空洞洞的,隨著蔣四根去了。
  石雙英手持單刀,飛身上馬,繞過土丘。這時清兵大隊已漫山遍野而來,他騎上高地,縱目遠望,不見徐天宏等人,只得沖入敵陣,到處尋找。
  不久,周仲英和孟健雄兩人奔到。陳家洛忙問:“見到周姑娘嗎?”周仲英焦急異常,不住搖頭。陸菲青道:“我那小徒也失陷了,我去找。”安健剛道:“我跟妳去。”
  陳家洛道:“這裏亂箭很多,大家撿起來,我去奪幾張弓。”說罷上馬,沖入清兵弓箭隊,繩索揮去,已將兩名弓箭手擊倒,繩索倒卷回來,把跌在地下的兩張弓卷起。清兵大喊大叫,四五柄槍攢刺過來。陳家洛舞動繩索,清兵刀槍紛紛脫手,不壹會已搶得八張弓在手。撥轉馬頭,正要退走,忽然清兵兩邊散開,人群裏沖出幾騎馬來。當先壹人正是無塵道人,後面安健剛拖著衛春華的雙手。陳家洛見衛春華滿身血汙,大驚之下,當即迎上前去斷後。清兵見這幾人兇狠異常,不敢攔阻,讓他們退到了土丘之後。
  陳家洛將奪來的弓交給趙半山,忙來看衛春華。無塵道:“九弟殺脫了力,有點神誌糊塗了。不礙事。”衛春華仍在大叫大嚷:“殺盡了狗官兵。”陳家洛道:“見到七哥和十二哥嗎?”無塵道:“我去找。”陳家洛道:“還有周姑娘和陸老前輩的徒弟。”
  無塵應了,上馬提刀,沖入清兵隊中。壹名千總躍馬提槍沖來,無塵讓過來槍,壹刀刺入他的心窩。那千總登時倒撞下馬。他手下的兵卒發壹聲喊,四散奔走。無塵盡揀人多處殺將過去,刀鋒到處,清兵紛紛落馬。他沖了壹段路,忽見壹群官兵圍著吶喊,人堆裏發出金鐵交並之聲,忙縱馬直奔過去。只見石雙英挺著單刀,力戰三員武將,四下清兵又東壹槍,西壹刀地圍攻,他正自抵敵不住,忽見無塵到來,大喜叫道:“找到七哥了嗎?”無塵道:“妳向前沖,別管後面。”石雙英依言單刀向前猛砍,縱馬向前,只聽得身後連續三聲慘叫,接著清兵齊聲驚呼,不約而同地退了開去。石雙英回頭望去,見三員武將都已殺死在地。他和這三員武將打了半天,知他們武功精熟,均非泛泛之輩,豈知壹轉身間全被無塵料理了,對這位二哥不禁佩服無已。
  兩人奔回土丘,徐天宏等仍無下落。這時清軍壹名把總領了數十名兵卒沖將過來。趙半山、常氏雙俠、孟健雄等彎弓搭箭,壹箭壹個,將當頭清兵射倒了十多名。其余的退了回去,站在遠處吆喝,不敢再行逼近。
  陳家洛把坐騎牽上土丘,對安健剛道:“安大哥,請妳給我照料壹下,防備冷箭。”安健剛應了,站在馬旁。陳家洛縱身跳上馬背,站在鞍上瞭望,只見清兵大隊浩浩蕩蕩地向西而去。忽然號角聲喧,壹條火龍蜿蜒而來,壹隊清兵個個手執火把,火光裏壹面大纛迎風飄拂。陳家洛凝神望去,見大纛上寫著“定邊將軍兆”幾個大字。這隊清兵都騎著高頭大馬,手執長矛大戟,行走時發出鏗鏘之聲,看來兵將都身披鐵甲。
  無塵心中焦躁,說道:“我再去尋七弟他們。”常赫誌道:“道長妳休息壹下,讓我們兄弟去……”他話未說完,無塵早已沖了出去。他雙腿夾在坐騎胸骨上,上身向前伸出,揮刀替馬匹開路,清兵“啊!喲!”聲中,無塵馬不停蹄,在大隊人馬中兜了個圈子,殺了十余人,又再繞回,四下找尋,全不見徐天宏等的蹤跡。
  群雄俱各擔心徐天宏等已死在亂軍之中,只是心中疑慮,不敢出口。忽然間遠處塵頭大起,當先壹騎飛奔而來,奔到相近,看出是蔣四根。只聽他高聲大叫:“快退,快退,鐵甲軍沖過來了。”陳家洛道:“大家上馬,沖到河邊。”群雄齊聲答應。
  周仲英心懸愛女,可是千軍萬馬之中卻哪裏去找?孟健雄、安健剛、石雙英分別把衛春華、章進等傷者扶起,壹匹馬上騎了兩人。各人剛上得馬,火光裏鐵甲軍已然沖到。
  常氏雙俠見清兵來勢兇惡,領著眾人繞向右邊。常赫誌道:“鐵甲軍使神臂弓,力量很大,咱們索性沖進龜兒子隊裏。”常伯誌道:“好。”兩人當先馳入清兵隊中,群雄緊跟在後。常氏雙俠嫌飛抓沖殺不便,藏入懷裏,壹個奪了柄大刀,壹個搶了枝長矛,刀砍矛挑,殺開壹條血路,直沖向黃河邊上。鐵甲軍見他們沖入人群,黑暗裏不敢使用硬弩,怕傷了自己人,只隨後緊趕。壹時黃河邊人馬踐踏,亂成壹團。
  群雄互相不敢遠離,混亂中奔到了河岸。蔣四根把鐵槳往河邊沙灘壹插,撲通壹聲,先跳下河去接筏。駱冰撐著羊皮筏子靠岸,先接章進等傷者下筏。陳家洛叫道:“大家快上筏子,道長、三哥、周老英雄,咱們四人殿後……”話未說畢,神臂弓強弩已到。無塵叫道:“沖啊!”四人反身沖殺。
  無塵壹刀向當頭壹名鐵甲軍咽喉刺去,哪知壹刺之下,竟刺不進去。原來這刀殺人太多,刃口已經卷了。那鐵甲軍長槍刺來,無塵拋去鋼刀,舉臂橫格,將那槍震得飛上半天。周仲英金刀起處,將數名清兵砍下馬來。趙半山拈起壹枚鋼鏢,對準馬上清兵胸口的膻中穴射去,只聽得當的壹聲,那清兵竟是若無其事地沖到跟前。原來鐵甲軍全身鐵甲,身上不受暗器。這時無塵已搶得壹枝鐵槍,向那清兵的臉上直搠進去。趙半山錢鏢疾發,連珠般往敵軍眼珠射去,饒是黑夜中辨認不清,還是打瞎了五六人的眼珠,痛得他們雙手在臉上亂抓亂挖。這時除陳家洛等四人外,余人都已上了筏子。
  鐵甲軍訓練有素,雖見對方兇狠,仍鼓勇沖來。陳家洛見壹名將官騎在馬上,舉起馬刀指揮,壹個“燕子三抄水”,已縱到他跟前。那將官忙舉刀砍去,刀到半空,突然手腕奇痛,馬刀已到了敵人手中,同時身子壹麻,已被敵人拉下馬來,挾住奔向河岸。清兵見主將被擒,忙來爭奪,但已不敢放箭。
  陳家洛揪住那將官的辮子,在清兵喊叫聲中奔向水邊,與無塵、趙半山、周仲英都縱到了筏上。蔣四根拔起鐵槳,與駱冰雙槳搖動,將筏子劃向河心。
  黃河正自大漲,水勢洶湧,兩只羊皮大筏向下遊如飛般流去。眼見鐵甲軍人馬愈來愈小,再過壹會,唯見遠處火光閃動,水聲轟隆,大軍人馬的喧嘩聲卻漸漸聽不到了。
  群雄定下心來,照料傷者。衛春華神智漸清,身上倒沒受傷。趙半山是暗器能手,醫治箭創素所擅長,於是替楊成協和章進裹了傷口。章進傷勢較重,但也無大礙。心硯中了數枚金針,痛得叫個不停,原來張召重手勁特重,金針入肉著骨。趙半山從藥囊中取出壹塊吸鐵石,將金針壹枚壹枚地吸出,再替他敷藥裹傷。駱冰掌住了舵,壹言不發。這壹役文泰來沒救出,反而失陷了徐天宏、周綺、陸菲青師徒四人,余魚同也不知落在何方。
  陳家洛道:“咱們只道張召重已如甕中之鱉,再也難逃,哪知清兵大隊恰會在此時經過。早知如此,咱們合力齊上,先料理了這奸賊,或者把文四哥奪回來,豈不是好?”說罷恨恨不已。眾人心情沮喪,都說不出話來。
  陳家洛解開了那清軍將官的穴道,問道:“妳們大軍連夜趕路,搗什麽鬼?”那將官昏昏沈沈,壹時說不出話來。楊成協劈臉壹拳,喝道:“妳說不說?”那將官捧住腮幫子,連道:“我說……我說……說什麽?”陳家洛道:“妳們大軍幹嗎連夜趕路?”那將官道:“定邊將軍兆惠大將軍奉了聖旨,要克日攻取回部,他怕耽擱了期限,又怕回人得到信息,有了防備,因此連日連夜地行軍。”
  陳家洛道:“回人好端端的,又去打他們幹嗎?”那將官道:“這個……這個我就不知道了。”陳家洛道:“妳們要去回疆,怎麽又來管我們的閑事?”那將官道:“兆大將軍得報有小股土匪騷擾,命小將領兵打發,大軍卻沒停下來。”他話未說完,楊成協又是壹拳,喝道:“妳他媽的才是大股土匪!”那將官道:“是,是!小將說錯了。各位是大股的英雄好漢……”陳家洛沈吟了半晌,將兆惠將軍的人數、行軍路線、糧道輜重等問個仔細,那將軍有的不知道,知道的都不敢隱瞞。陳家洛高聲叫道:“筏子——靠——岸。”駱冰和蔣四根將筏子靠到黃河邊上,眾人登岸。這時水勢更大了,轟轟之聲,震耳欲聾。
  陳家洛命楊成協將那將官帶開,對常氏雙俠道:“五哥、六哥,妳們兩位趕回頭,查看四哥、七哥、十四弟,以及周姑娘、陸老英雄師徒下落。只盼他們沒什麽三長兩短。要是落入了官差之手,定然仍奔北京大道。咱們在前接應,設法打救。”常氏雙俠應了,往西而去。
  陳家洛向石雙英道:“十二哥,我想請妳辦壹件事。”石雙英道:“請總舵主吩咐。”陳家洛從心硯背上包裹中取出筆硯紙墨,在月光下寫了壹封信,說道:“這封信請妳送去回部木卓倫老英雄處通報信息。他們跟咱們雖只壹面之緣,但肝膽相照,說得上壹見如故。朋友有難,咱們不能袖手。四嫂,妳這匹白馬借給十二哥壹趟。”原來眾人在混亂中都把馬匹丟了,只有駱冰寶愛白馬,又念念不忘要將馬送給丈夫,壹直將馬留在筏上。石雙英騎上白馬,絕塵而去。馬行神速,預計壹日內就可趕過大軍,讓木卓倫聞警後好籌劃防備。
  安排已畢,陳家洛命蔣四根將那將官反剪縛住,拋在筏子上順水流去,是死是活,瞧他的運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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