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華拳四十八
飛狐外傳 by 金庸
2018-9-4 20:42
兩人並肩站在黑暗之中,默然良久,忽聽得屋瓦上喀的壹聲響。胡斐大喜,只道袁紫衣去而復回,情不自禁地叫道:“妳……妳回來了!”忽聽得屋上壹個男子的聲音說道:“胡大爺,請妳借壹步說話。”聽聲音是那個愛劍如命的聶姓武官。
胡斐道:“此間除我義妹外並無旁人,聶兄請進來喝杯酒。”
這姓聶的武官單名壹個鉞字,那日胡斐不毀他寶劍,壹直好生感激,當袁紫衣和秦耐之、王劍英、周鐵鷦三人相鬥之時,見胡斐頗有偏祖袁紫衣之意,便始終默不作聲,這時聽胡斐這般說,當即躍下,說道:“胡大哥,妳的壹位舊友命小弟前來,請胡大哥大駕過去壹會兒。”
胡斐奇道:“我的舊友?那是誰啊?”聶鉞道:“小弟奉命不得泄露,還請原諒。胡大哥見面自知。這位朋友心中對胡大哥好生感激,決無半分歹意。”胡斐向程靈素望了壹眼,道:“二妹,妳在此稍待,我天明之前必回。”程靈素轉身取過他的單刀,道:“帶兵刃麽?”胡斐見聶鉞腰間未系寶劍,道:“既是舊友見招,不用帶了。”
兩人從大門出去,門外停著壹輛兩匹馬拉的馬車,車身金漆紗圍,甚是華貴。胡斐尋思:“難道又是鳳天南這廝施什麽詭計?這次再叫我撞上,縱是空手,也壹掌將他斃了。”
兩人進車坐好,車夫鞭子壹揚,兩匹駿馬發足便行。馬蹄擊在北京城大街的青石板上,響聲喟囀,靜夜聽來,分外清晰。京城之中,宵間本來不許行車馳馬,但巡夜兵丁見到馬車前的紅色無字燈籠,側身讓在街邊,便讓車子過去了。
約莫行了半個時辰,馬車在壹堵大白粉墻前停住。聶鉞先跳下車,引著胡斐走進壹道小門,沿著壹排鵝卵石鋪的花徑,走進壹座花園。這園子好大,花木繁茂,亭閣、回廊、假山、池沼,壹處處似乎無窮無盡,亭閣之間往往點著紗燈。
胡斐暗暗稱奇:“鳳天南這廝也真神通廣大,這園子若非壹二百萬兩銀子,休想買得到手。他在佛山積聚的造孽錢,當真不少。”但轉念又想:“只怕未必便是姓鳳的奸賊。他再強也不過是廣東壹個土親惡霸,怎能差得動聶鉞這等有功名的武官?”
尋思之際,聶鉞引著他轉過壹座假山堆成的石障,過了壹道木橋,走進壹座水閣。閣中點著兩枝紅燭,桌上擺列著茶碗細點。轟鉞道:“責友這便就來,小弟在門外相候。”說罷轉身出門。
胡斐看這閣中陳設,但見精致雅潔,滿眼富貴之氣,宣武門外的那所宅第本也算得十分華麗,但和這小閣相比,卻又相差不可以道裏計了。西首墻上懸了壹個條幅,正楷書著壹篇莊子的《說劍》,下面署名的是當今乾隆皇帝之子成親王。胡斐自也不知這篇文字乃後人偽作,並非真是莊子所撰。坐了壹會兒覺得無聊,便默默誦讀,好在文句淺顯,倒能明白:“昔趙文王喜劍,劍士夾門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擊於前,死傷者歲百余人,好之不厭……”心想:“福大帥召集天下掌門人大會,不知是否在學這趙文王的榜樣?”
待讀到:“……臣之劍,十步殺壹人,千裏不留行。王大說之日:天下無敵矣。莊子日:夫為劍者示之以虛,開之以利,後之以發,先之以至……”他心道:“莊子所說此人能十步殺壹人,千裏不留行,那自是天下無敵了,看來這莊子是在吹牛。至於‘示虛開利,後發先至’那幾句話,確是武學中的精義,不但劍術是這樣,刀法拳法又何嘗不是?”
忽聽得背後腳步之聲細碎,隱隱香風撲鼻,他回過身來,見是個美貌少婦,身穿淡綠紗衫,含笑而立,正是馬春花。
胡斐立時明白:“原來這裏是福康安的府第,我怎會想不到?”
馬春花上前道個萬福,笑道:“胡兄弟,想不到又在京中相見,請坐,請坐。”說著親手捧茶,從果盒中拿了幾件細點,放在他身前,又道:“我聽說胡兄弟到了北京,好生想念,急著要見見妳,要多謝妳那壹番相護的恩德。”
胡斐見她發邊插著壹朵小小白絨花,算是給徐錚戴孝,但衣飾華貴,神色間喜溢眉梢,哪裏是新喪丈夫的寡婦模樣?淡淡地道:“其實都是小弟多事,早知是福大帥派人來相迎徐大嫂,也用不著在石屋中這麽擔驚受怕了。”
馬春花聽他口稱“徐大嫂”,臉上微微壹紅,道:“不管怎麽,胡兄弟義氣深重,我總是十分感激的。奶媽,奶媽,帶公子爺出來。”東首門中應聲進來兩個仆婦,攜著兩個孩兒。兩孩向馬春花叫了聲“媽!”靠在她身旁。兩個孩兒面貌壹模壹樣,本就玉雪可愛,這壹衣錦著緞,掛珠戴玉,更顯得珍重嬌貴。
馬春花笑道:“妳們還認得胡叔叔麽?胡叔叔在道上壹直幫著咱們,大恩大義,妳們要永遠記在心裏!快向胡叔叔磕頭啊。”二孩上前拜倒,叫了聲:“胡叔叔!”
胡斐伸手扶起,心想:“今日妳們還叫我壹聲叔叔,過不多時,妳們便是威風赫赫的皇親國戚,哪裏還認得我這草莽之士?”
馬春花道:“胡兄弟,我有壹事相求,不知妳能答允麽?”胡斐道:“大嫂,當日在商家堡中,小弟為商寶震吊打,蒙妳出力相救,此恩小弟深記心中,終不敢忘。日前在石屋中小弟替妳抗拒群盜,雖是多管閑事,瞎起忙頭,不免叫人好笑,但在小弟心中,總算是為了報答妳昔日的壹番恩德。今日若知是妳見招,小弟原也不會到來。從今而後,咱們貴賤有別,再也沒什麽相幹了。”這番話侃佩而言,顯是對她略感不滿。
馬春花嘆道:“這兩個孩兒,是我在跟徐師哥成親之前,就跟他們爹爹有了的。雖然說來羞人,然而這是實情,胡兄弟是自己人,我要親口向妳告知,決不是我貪圖富貴,跟這兩個孩兒的爹爹串通了,謀殺親夫……我對徐師哥雖然壹向生不出情來,但他壹直待我很好,他不幸喪命,我是很傷心的……”說著眼淚成串落在胸前。兩個孩兒過去拉住她手,輕叫“媽媽,媽媽!”雖不知母親為何傷心,卻示意安慰。
馬春花又道:“胡兄弟,我雖然不好,卻也不是趨炎附勢之人。所謂‘壹見鐘情’,總是前生的孽緣……”她越說聲音越低,慢慢低下了頭去。
胡斐聽她說到“壹見鐘情”四字,觸動了自己心事,登時對她不滿之情大減,說道:“妳要我做什麽事?其實,福大帥還有什麽事不能辦到,妳卻來求我?”馬春花道:“我住在這裏,面子上榮華富貴,但我自己明明白白地知道,府裏勾心鬥角,兇險之極。我是為這兩個孩兒求妳,請妳收了他們為徒,傳他們壹點武藝。”胡斐哈哈壹笑,道:“兩位公子尊榮富貴,又何必學什麽武藝?”馬春花道:“強身健體,那也是好的。”
正說到此處,忽聽得閣外壹個男人聲音說道:“春妹,這當兒還沒睡麽?”馬春花臉色微變,向門邊的壹座屏風指了指,胡斐當即隱身在屏風之後。只聽得靴聲棄棄,壹人走了進來。
馬春花道:“怎麽妳自己還不睡?不去陪伴夫人,卻到這裏做什麽?”那人伸手握住了她手,笑道:“皇上召見商議軍務,到這時方退。妳怪我今晚來得太遲了麽?”胡斐壹聽,便知這是福康安了。
那兩個孩兒見過父親,福康安摟著他們親熱壹會兒,馬春花就命仆婦帶了他們去睡。胡斐心想自己躲在這裏,好不尷尬,他二人的情話勢必傳進耳中,欲不聽而不可得,何況眼前情勢,似乎自己是來和馬春花私相幽會,倘若給他發覺,於馬春花和自己都大大不妥,察看周圍情勢,欲謀脫身之計。
忽聽得馬春花道:“康哥,我給妳引見壹個人。這人妳也曾見過的,但想來早已忘了。”跟著提高聲音叫道:“胡兄弟,妳來見過福大帥。”
胡斐只得轉了出來,向福康安壹揖。福康安萬料不到屏風之後竟藏得有個男人,大吃壹驚,道:“這……這……”
馬春花笑道:“這位兄弟姓胡,單名壹個斐字,他年紀雖輕,卻武功了得,妳手下那些武士,沒壹個及得上他。這次妳派人接我來京時,這位胡兄弟幫了我不少忙,因此我請了他來。妳怎生重重酬謝他啊?”
福康安臉上變色,聽她說完,這才寧定,道:“嗯,那是該謝的,那是該謝的。”左手向胡斐壹揮道:“妳先出去,過幾日我再傳見。”語氣之間,頗現不悅,若不是礙著馬春花的面子,早已直斥他擅闖府第、見面不跪的無禮了。馬春花道:“胡兄弟……”
胡斐憋了壹肚子氣,轉身便出,心想:“好沒來由,半夜三更來受這番羞辱。”
轟鎖在閣門外相候,伸了伸舌頭,低聲道:“福大帥剛才進去,見著了麽?”胡斐道:“馬姑娘給我引見了,說要福大帥酬謝我什麽。”襄鉞喜道:“只須得馬姑娘壹言,福大帥豈有不另眼相看的?日後小弟追隨胡大哥之後,那真再好不過。”他佩服胡斐的武功和為人,這幾句話確是發自衷心。
兩人從原路出去,來到壹座荷花池之旁,離大門已近,忽聽得腳步聲響,有幾人快步追了上來,叫道:“胡大爺請留步。”
胡斐愕然停步,見是四名武官,當先壹人手中捧著壹只錦盒。那人道:“馬姑娘有幾件禮物贈給胡大爺,請妳賜收。”胡斐正沒好氣,說道:“小人無功不受祿,不敢拜領。”那人道:“馬姑娘壹番盛意,胡大爺不必客氣。”胡斐道:“請妳轉告馬姑娘,便說她的隆情厚意,姓胡的心領了。”說著轉身便走。
那武官趕上前來,神色甚是焦急,說道:“胡大爺,妳若必不肯受,馬姑娘定要怪罪小人。聶大哥,妳……妳便勸勸胡大爺。我實是奉命差遣……”胡斐心道:“瞧妳步履矯捷,身法穩凝,也是壹把好手,何苦為了功名利祿,卻去做人家低三下四的奴才。”
聶鎖接過錦盒,只覺盒子甚是沈重,想來所盛禮品必是責重物事。那武官賠笑道:“請胡大爺打開瞧瞧,就算只收壹件,小人也感恩不淺。”聶鎖道:“胡大哥,這位兄弟所言也是實情,倘若馬姑娘因此怪責,這位兄弟的前程就此毀了。妳就胡亂收受壹件,也好讓他有個交代。”
胡斐心道:“沖著妳面子,我便收壹件,拿去周濟窮人也是好的。”伸手揭開錦盒之蓋,只見盒裏壹張紅緞包著四四方方的壹塊東西,鍛子的四角折攏來打了兩個結。胡斐皺眉問道:“那是什麽?”那武官道:“小人不知。”胡斐心想:“這禮物不知是否整塊的?”伸手便去解那緞子的結。
剛解開了壹個結,突然間盒蓋壹彈,啪的壹響,盒蓋猛地合攏,將他雙手牢牢夾住,霎時間但覺劇痛徹骨,腕骨幾乎折斷。原來這盒子竟是精鋼所鑄,中間藏著極精巧、極強力的機括,盒外包以錦緞,瞧不出來。
盒蓋壹合上,登時越收越緊,胡斐急忙氣運雙腕與抗,如他內力稍差,只怕雙腕已斷,饒是如此,壹口氣也絲毫松懈不得。四個武官見他中計,立時拔出匕首,二前二後,抵在他前胸後背。
聶鉞驚得呆了,忙道:“幹……幹什麽?”那領頭的武官道:“福大帥有令,捕拿刁徒胡斐。”聶鉞道:“胡大爺是馬姑娘請來的貴客,怎能如此相待?”那武官冷笑道:“聶大哥,妳問福大帥去。咱們當差的怎知道這許多?”
聶鉞壹怔,忙道:“胡大哥妳放心,其中必有誤會。我便去報知馬姑娘,她定能設法救妳。”那武官喝道:“站住!福大帥密令,決不能泄漏風聲。若讓馬姑娘知道了,妳有幾顆腦袋?”聶鉞滿頭都是黃豆大的汗珠,心想:“胡大哥是我親自去請來的,他見了我,才不起疑心,便即過來。這盒子是我親手遞給他的,他中計受逮,必有三長兩短,性命難保,我豈不是成了奸詐小人?但福大帥既有密令,又怎能抗命?”
那武官將匕首輕輕往前壹送,刀尖割破胡斐衣服,刺到肌膚,喝道:“快走!”
那鋼盒是西洋巧手匠人所制,彈簧機括極是霸道,上下盒邊的錦緞壹破,便露出鋒利的刃口,盒蓋的兩邊,竟便是兩把利刃。
聶鉞見胡斐手腕上鮮血迸流,即將傷到筋骨,心想:“胡大哥便犯了彌天大罪,也不能以此卑鄙手段對付。”他對胡斐壹直敬仰,這時見此慘狀,又自愧禍出於己,突然伸手抓住鋼盒,手指插入盒縫,用力分扳,盒蓋張開,胡斐雙手登得自由。
便在此時,那為首武官壹匕首向他刺去。聶鉞的武功本在此人之上,但雙手尚在鋼盒之中,竟無法閃避,“啊”的壹聲慘呼,匕首入胸,立時斃命。
在這電光石火般的壹瞬之間,胡斐吐壹口氣,胸背間登時縮入數寸,立即縱身而起,三柄匕首直劃下來,兩柄落空,另壹柄卻在他右腿上劃了壹道血痕。胡斐雙足齊飛,此時性命在呼吸之間,哪裏還能容情?右足足尖前踢,左足足跟後撞,人在半空之中,已將兩名武官踢斃。
刺死聶鉞的那武官不等胡斐落地,壹招“荊軻獻圖”,徑向胡斐小腹上刺來,這壹下勢挾勁風,甚是淩厲。胡斐左足自後翻上,騰的壹下,端在他胸口。那武官撲通壹聲,跌人了荷池,十余根肋骨齊斷,自然不活了。
另壹名武官見勢頭不好,“啊喲”壹聲,轉頭便走。胡斐縱身過去,夾頸提起,揮掌便要往他天靈蓋擊落,月光下只見他眼中滿是哀求之色,心腸壹軟:“他跟我無冤無仇,不過是受福康安的差遣,何必傷他性命?”
提著他走到假山之後,低聲喝問:“福康安何以要拿我?”那武官道:“實……實在不知。”胡斐道:“這時他在哪裏?”那武官道:“福大帥……福大帥從馬姑娘的閣子中出來,囑咐了我們,又……又回進去了。”胡斐伸手點了他啞穴,說道:“命便饒妳,明日有人問起,妳須說這姓聶的也是我殺的。妳如走漏消息,他家小有甚風吹草動,我將妳全家殺得幹幹凈凈,老小不留。”那武官說不出話,不住點頭。胡斐順手壹拳,將他打得昏暈過去。
胡斐抱過聶鉞屍身,藏在假山窟裏,跪下拜了四拜,再將其余兩具屍身踢入草叢,然後撕下衣襟,裹了兩腕的傷口,腿上刀傷雖不厲害,口子卻長,忍不住怒火填膺,拾起壹把匕首,便往水閣而來。
胡斐料想福康安府中衛士必眾,不敢稍有輕忽,在大樹、假山、花叢之後瞧清楚前面無人,這才閃身而前。將近水閣橋邊,只見兩盞燈籠前導,八名衛士引著福康安過來。幸好花園中極富丘壑之勝,到處都可藏身,胡斐縮身隱在壹株石筍之後,只聽福康安道:“妳去審問那姓胡的刁徒,仔細問他跟馬姑娘怎生相識,是什麽交情,半夜裏到我府中,為了什麽。這件事不許泄漏半點風聲。審問明白之後,速來回報。至於那刁徒呢,嗯,趁著今晚便斃了他,此事以後不可再提。”
他身後壹人連聲答應,道:“小人理會得。”福康安又道:“倘若馬姑娘問起,便說他不肯在我府裏當差,我送了他五千兩銀子,遣他出京回家去了。”那人答應:“是,是!”胡斐越聽越怒,心想福康安只不過疑心我和馬姑娘有甚私情,竟然便下毒手,終於害了聶鉞的性命。
這時胡斐縱將出去,立時便可將福康安斃於匕首之下,但他心中雖怒,行事卻不莽撞,自忖初到京師,諸事未明,福康安手掌天下兵馬大權,深得皇帝寵信,倘若此時將他殺了,不知會不會阻撓了紅花會的大計,於是伏在石筍之後,待福康安壹行走遠。
那受命去拷問胡斐之人口中輕輕哼著小曲,施施然地過來。胡斐探身長臂,陡地在他脅下壹點。那人也沒瞧清敵人是誰,身子壹軟,撲地倒了。胡斐再在他兩處膝彎裏點了穴道,然後快步向福康安跟去,遠遠聽得他說道:“這深更半夜的,老太太叫我有什麽事?是誰跟她老人家在壹起?”壹名侍從道:“公主今日進宮,回府後壹直和老太太在壹起。”福康安“嗯”了壹聲,不再言語。
胡斐跟著他穿庭繞廊,見他進了壹間青松環繞的屋子。眾侍從遠遠地守在屋外。胡斐繞到屋後,鉆過樹叢,見北邊窗中透出燈光。他悄悄走到窗下,見窗子是綠色細紗所糊,心念壹動,悄沒聲地折了壹條松枝,擋在面前,隔著松針從窗紗中向屋內望去。
只見屋內居中坐著兩個三十來歲的貴婦,下首是個半老婦人,老婦左側又坐著兩個婦人。五個女子都是滿身紗羅綢緞,珠光寶氣。福康安先屈膝向中間兩個貴婦請安,再向老婦請安,叫了聲:“娘!”另外兩個婦人見他進來,早便站起。
福康安的父親傅恒,是當今乾隆之後孝賢皇後的親弟。傅恒的妻子是滿洲出名的美人,人宮朝見之時給乾隆看中了,兩人有了私情,生下的孩子便是福康安。傅恒由於姊姊、妻子、兒子三重關系,成為乾隆的親信,出將入相,壹共做了二十三年的太平宰相,此時已經逝世。
傅恒共有四子。長子福靈安,封多羅額駙,曾隨兆惠出征回疆有功,升為正白旗滿洲副都統,已死。次子福隆安,封和碩額駙,做過兵部尚書和工部尚書,封公爵。第三子便是福康安。他兩個哥哥都做聯馬,他最得乾隆恩遇,反而不尚公主,不知內情的人便引以為奇,其實他是乾隆的親生骨肉,怎能再做皇帝的女婿?這時他身任兵部尚書,總管內務府大臣,加太子太保銜。傅恒第四子福長安任戶部尚書,後來封到侯爵。當時滿門富貴極品,舉朝莫及。
屋內居中而坐的責婦是福康安的兩個公主嫂嫂。二嫂和嘉公主能說會道,善伺人意,是乾隆的第四女,自幼便甚得乾隆寵愛,沒隔數日,乾隆便要召她進宮,說話解悶。她和福康安實雖兄妹,名屬君臣,因此福康安見了她也須請安行禮。那老婦年紀不小,容貌仍頗秀麗,是傅恒之妻,福康安的母親。其余兩個婦人壹個是福康安的妻子海蘭氏,壹個是福長安的妻子。
福康安在西首的椅上坐下,說道:“兩位公主和娘這麽夜深了,怎地還不安息?”老夫人道:“兩位公主聽說妳有了孩兒,歡熹得了不得,急著要見見。”福康安向海蘭氏望了壹眼,微微壹笑,說道:“那女子是漢人,還沒學會禮儀,沒敢讓她來叩見公主和娘。”和嘉公主笑道:“康老三看中的,還差得了麽?我們也不要見那女子,妳快叫人領那兩個孩兒來瞧瞧。父皇說,過幾日叫嫂子帶了進宮朝見呢。”
福康安暗自得意,心想這兩個粉妝玉琢的孩兒,皇上見了定然喜愛,命丫環出去吩咐侍從,立即抱兩位小公子來見。
和嘉公主又道:“今兒早我進宮去,母後說康老三做事鬼鬼祟祟,在外邊生下了孩兒,幾年也不去找回來,把大家瞞得好緊,小心父皇剝妳的皮。”福康安笑道:“這兩個孩兒的事,也是直到上個月才知道的。”
說了壹會子話,兩名奶媽抱了那對雙生孩兒進來。福康安命兄弟倆向公主、老太太、太太、嬸嬸磕頭。兩個孩兒很聽話,雖睡眼惺忪,還是依言行禮。
眾人見這對孩子的模樣兒長得竟沒半點分別,壹般的圓圓臉蛋,眉目清秀,和嘉公主拍手笑道:“康老三,這對孩兒跟妳是壹個印模子裏出來的。妳便想賴了不認賬,可也賴不掉。”海蘭氏對這件事本來甚為惱怒,但這對雙生孩兒當真可愛,忍不住摟在懷裏,著實親熱。老夫人和公主們各有見面禮品。兩個奶媽扶著孩兒,不住癒頭謝賞。
兩位公主和海蘭氏等說了壹會子話,壹齊退出。老夫人和福康安帶領雙生孩兒送公主出門,回來又自坐下。
老夫人叫過身後丫環,說道:“妳去跟馬姑娘說,老太太很喜歡這對孩兒,今晚便留他們伴老太太睡,叫馬姑娘不用等他兩兄弟啦。”那丫環答應了。老夫人拉開桌邊抽屜,取出壹把鑲滿了寶石的金壺,放在桌上,說道:“拿這壺參湯去賞給馬姑娘,說老太太壹定好好照看她孩子,叫她放心!”福康安手中正捧了壹碗茶,壹聽此言,臉色大變,雙手壹顫,壹大片茶永潑了出來,濺在袍上,怔怔地拿著茶碗,良久不語。那丫環捧了金壺,放在壹只金漆提盒之中,提著去了。福康安伸起右手,似欲阻攔,但見母親神色嚴峻,垂下手便即不動。
這時兩個孩兒倦得要睡,不住口地叫:“媽媽,媽媽,要媽媽。”老夫人道:“好孩子別吵,乖乖地跟著奶奶。奶奶給糖糖、糕糕吃。”兩個孩兒哭叫:“不要糖糖、糕糕!不要奶奶!要媽媽!”老夫人臉壹沈,揮手命奶媽將孩子帶了下去,又使個眼色,眾丫環也都退出,屋內只剩下福康安母子二人。
隔了好壹會兒,母子倆始終沒交談半句,老夫人凝望兒子。福康安刼望著別處,不敢和母親的目光相接。
過了良久,福康安嘆了口長氣,說道:“娘,妳為什麽容不得她?”老夫人道:“那還用問麽,這女子是漢人,居心便就叵測。何況又是鏢局子出身,使刀掄槍,壹身武功。咱們府中有兩位公主,怎能和這樣的人共居?那壹年皇上身歷大險,也便是為了個異族的美女,難道妳便忘了?讓這等毒蛇般的女子處在肘腋之間,咱們都要寢食不安。”
福康安道:“娘的話自然不錯。孩兒初時也沒想要接她進府,只是派人去瞧瞧,送她些銀兩。哪知她竟生下了兩個兒子,這是孩兒的親骨血,那就不同了。”
老夫人點頭道:“妳年近四旬,尚無所出,有這兩個孩子自然很好。咱們好好撫養兩個孩兒長大,日後他們封侯襲爵,壹生榮華富貴,他們的母親也可安心了。”
福康安沈吟半晌,低聲道:“孩兒之意,將那女子送往邊郡遠地,從此不再見面,那也是了,想不到母親……”老夫人臉色壹沈,說道:“枉為妳身居高官,連這中間的利害也想不到。她的親生孩兒在咱們府中,她豈有不生事端的?這種江湖女子把心壹橫,什麽事也做得出來。”福康安點了點頭。老夫人道:“妳命人將她豐殮厚葬,也算盡了番心意……”福康安又點了點頭,應道:“是!”
胡斐在窗外越聽越心驚,初時尚不明他母子二人話中之意,待聽到“豐殮厚葬”四字,壹驚非同小可,心道:“原來他母子懲地歹毒,定下陰謀毒計,奪了孩子,竟還要謀死馬姑娘。此事緊急異常,片刻延挨不得,乘著他二人毒計尚未發動,須得立即去告知馬姑娘,連夜救她出府。”悄悄走出,循原路回向水閣,幸喜夜靜人定,園中無人行走,殺死點倒的衛士也尚未為人發覺。
胡斐走得極快,心中卻自躊躇:“馬姑娘對這福康安壹見鐘情,他二人久別重逢,正自情熱,怎肯只聽了我這番話,便此逃出府去?要怎生說得她相信才好?”
計較未定,已到水閣之前,見門外已多了四名衛士,心想:“哼,他們已先伏下了人,防她逃走!”當下不敢驚動,繞到閣後,輕身壹縱,躍過水閣外的壹片池水,見閣中燈火兀自未熄,湊眼過去往窗縫中壹望,不由得呆了。
只見馬春花倒在地下,抱著肚子不住呻吟,頭發散亂,臉色慘白帶青,服侍她的丫環仆婦壹個也不在身邊。胡斐登時醒悟:“啊喲,不好!終究來遲了壹步!”急忙推窗而入,俯身看時,見她氣喘甚急,眼睛通紅,如要滴出血來。
馬春花見胡斐過來,斷斷續續地道:“我……我……肚子痛……韌兄弟……妳……”說到壹個“妳”字,再也無力說下去。胡斐在她耳邊低聲問道:“剛才妳吃了什麽東西?”馬春花眼望茶幾上的壹把鑲滿了紅藍寶石的金壺,卻說不出話。
胡斐認得這把金壺,正是福康安的母親裝了參湯,命丫環送給她喝的,心道:“這老婦人心計好毒,她要害死馬姑娘,卻要留下那兩個孩子,是以先將孩子叫去,這才送參湯來。否則馬姑娘拿到參湯,知是滋補物品,定會給兒子喝上幾口。”又想:“嗯,福康安壹見送出參湯,臉色立變,茶水潑在衣襟之上,他當時顯然已知參湯之中下了毒,居然並不設法阻止,事後又不來救。他雖非親手下毒,卻也和親手下毒壹般無異。”不禁哺喃道:“好毒辣的心腸!”
馬春花掙紮著道:“妳……妳……快去報知……福大帥,請大夫,請大夫瞧瞧……”胡斐心道:“要福大帥請大夫,只有再請妳多吃些毒藥。眼下只有要二妹設法解救。”揭起壹塊椅披,將那盛過參湯的金壺包了,揣在懷中,聽水閣外並無動靜,抱起馬春花,輕輕從窗中跳出。馬春花壹驚,叫道:“胡……”胡斐忙伸手按住她嘴,低聲道:“別做聲,我帶妳去看醫生。”馬春花道:“我的孩子……”
胡斐不及細說,抱著她躍過池塘,正要覓路奔出,忽聽得身後衣襟帶風,兩個人奔了過來,喝道:“什麽人?”胡斐向前疾奔,那兩人也提氣急追。
胡斐跑得甚快,突然間收住腳步。那兩人沒料到他會忽地停步,壹沖便過了他的身前。胡斐躥起半空,雙腿齊飛,兩只腳足尖同時分別踢中兩人背心神堂穴。兩人哼都沒哼壹聲,撲地便倒。看這兩人身上的服色,正是守在水閣外的府中衛士。
胡斐心想這麽壹來,形跡已露,顧不到再行掩飾行藏,向府門外直沖出去。但聽得府中傳呼之聲此伏彼起,眾衛士大叫:“有刺客,有刺客!”
他進來之時沿路留心,認明途徑,當下仍從鵝卵石的花徑奔向小門,翻過粉墻,那輛馬車倒仍候在門外。他將馬春花放入車中,喝道:“回去。”那車夫已聽到府中吵嚷,見胡斐神色有異,待要問個明白,胡斐砰的壹掌,將他從座位上擊落。
便在此時,府中已有四五名衛士追到,胡斐提起韁繩,“得”兒壹聲,趕車便跑,幾名衛士追了十余丈沒追上,紛叫:“帶馬,帶馬。”
胡斐驅馬疾馳,奔出幾條街道,但聽得蹄聲急促,二十余騎先後追來。追兵騎的都是好馬,越追越近。胡斐暗暗焦急:“這是天子腳下的京城,可不比尋常,再壹鬧,便有巡城兵馬出動圍捕,就算我能脫身,馬姑娘卻又如何能救?”
黑暗中,見追來的人都手拿火把,車中馬春花初時尚有呻吟之聲,這時卻已沒了聲息,胡斐好生記掛,問道:“馬姑娘,肚痛好些了麽?”連問數聲,馬春花都沒回答。壹回頭,火炬照耀,追兵又近了些。忽聽得嗖的壹聲響,有人擲了壹枚飛蝗石過來,打向他後心。胡斐左手壹抄接住,回手擲去,但聽得壹人“啊喲”壹聲呼叫,摔下馬來。
這壹下倒將胡斐提醒了,最好是發暗器以退追兵,可是身邊沒攜帶暗器,追來的福府衛士又學了乖,不再發射暗器。他好生焦急:“回到宣武門外路程尚遠,半夜裏壹幹人大呼小叫,怎不驚動官?”情急智生,忽然想起了懷中的金壺,伸手隔著椅披使勁連捏數下,金壺上鑲嵌的寶石登時跌落了八九塊,他將寶石取在手中,火把照耀下瞧得分明,右手連揚,寶石壹顆顆飛出,八顆寶石打中了五名衛士,寶石雖小,胡斐的手勁卻大,打中頭臉眼目,疼痛非常。這麽壹來,眾衛士便不敢太過逼近。
胡斐透了口長氣,伸手車中壹探馬春花的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聽得她低聲呻吟壹聲,臉頗上卻甚冰冷,眼見離住所已不在遠,揮鞭連催,馳到壹條岔路。住所在東,他卻將馬車趕著向西,轉過壹個彎,回身抱起馬春花,揮馬鞭連抽數下,身子離車縱起,伏在壹間屋子頂上。馬車向西直馳,眾衛士追了下去。
胡斐待眾人走遠,這才從屋頂回宅,剛越過圍墻,只聽程靈素道:“大哥,妳回來了!有人追妳麽?”胡斐道:“馬姑娘中了劇毒,快給瞧瞧。”他抱著馬春花,搶先進廳。
程靈素點起蠟燭,見馬春花臉上灰撲撲的全無血色,再捏了捏她手指,見陷下之後不再彈起,輕輕搖了搖頭,問道:“中的什麽毒?”胡斐從懷中取出金壺,道:“參湯裏下的毒。這是盛參湯的壺。”程靈素揭開壺蓋,嗅了幾下,說道:“好厲害,是鶴頂紅。”胡斐道:“能不能救?”程靈素不答,探了探馬春花心跳,說道:“若不是大富大貴人家,也不能有這般珍貴金壺。”胡斐恨恨地道:“正是。下毒的是宰相夫人,兵部尚書的母親。”程靈素道:“了不起!我們這壹行中,竟出了如此富貴人物。”
胡斐見她不動聲色,似乎馬春花中毒雖深,尚有可救,心下稍寬。程靈素翻開馬春花的眼皮瞧了瞧,突然低聲“啊”的壹聲。胡斐忙問:“怎麽?”程靈素道:“參湯中除了鶴頂紅,還有番木鱉。”胡斐不敢問“還有救沒有?”卻問:“怎生救法?”
程靈素皺眉道:“兩樣毒藥夾攻,便得大費手腳。”返身入室,從藥箱中取出兩顆白色藥丸,給馬春花服下,說道:“須得找個清靜密室,用金針刺她十三處穴道,解藥從穴道中送人,若能馬上施針,定可解救。只十二個時辰內,不得移動她身子。”
胡斐道:“不少人知道這所宅子,福康安的衛士轉眼便會尋來,不能在這裏用針,得出城去找個荒僻所在。”程靈素道:“那便須趕快動身,那兩粒藥丸只能延得她壹個時辰的命。”說著嘆了口氣,又道:“我這位責同行心腸雖毒,下毒手段卻低。這兩樣毒藥混用,又和在參湯之中,毒性發作便慢了,若單用壹樣,馬姑娘這時哪裏還有命在?”胡斐匆匆忙忙地收拾物件,說道:“當今之世,還有誰能勝得過咱們藥王姑娘的神技?”
程靈素微微壹笑,正要回答,忽聽得馬蹄聲自遠而近,奔到了宅外。胡斐抽出單刀,說道:“說不得,只好廝殺壹場。”心中卻暗自焦急:“敵人定然愈殺愈多,危急中我只能顧了二妹,可救不得馬姑娘。”轉頭向程靈素瞧去,眼色中表示:“我必能救妳!”程靈素這時也正向他瞧去,二人雙目交投,似乎立時會意。
程靈素道:“京師之中,只怕動不得蠻。大哥,妳把桌子椅子堆得高高的,搭個高臺。”胡斐不明其意,但想她智計多端,這時情勢急迫,不及細問,依言將桌子、椅子疊了起來。
程靈素指著窗外那株大樹道:“妳帶馬姑娘上樹。”胡斐道:“待會妳也過來。”還刀入鞘,抱著馬春花,走到窗樹下,縱身躍上樹幹,將馬春花藏在枝葉掩映暗處。
但聽得腳步聲響,數名衛士越墻而入,漸漸走近,又聽得那姓全的管家出去查問,眾衛士厲聲呼叱。程靈素吹熄燭火,另行取出壹枚錯燭,點燃了插上燭臺,關上窗子,這才帶上門走出,在地下拾了壹塊石塊,躍上樹幹,坐在胡斐身旁。胡斐低聲道:“共有十七人!”程靈素道:“藥力夠用!”
只聽得眾衛士四下搜查,其中有壹人的口音正是殷仲翔。眾衛士忌憚胡斐了得,又道袁紫衣仍在宅中,不敢到處亂闖,也不敢落單,三個壹群、四個壹隊地搜來。
程靈素將石塊遞給胡斐,低聲道:“將桌椅打下來!”胡斐笑道:“妙計!”石塊穿窗飛入,擊在中間的壹張桌子上。那桌椅堆成的高臺登時倒塌,砰蓬之聲,響成壹片。眾衛士叫道:“在這裏,在這裏!”大夥倚仗人多,爭先恐後地壹擁人廳,只見桌椅亂成壹團,似有人曾在此激烈鬥毆,但不見半個人影。眾人正錯愕間,突然頭腦暈眩,立足不定,壹齊摔倒。胡斐道:“七心海棠,又奏奇功!”
程靈素悄步人廳,吹滅燭火,將蠟燭收入懷中,向胡斐招手道:“快走吧!”胡斐負起馬春花,越墻而出,剛轉出胡同,不由得叫壹聲苦,但見前面街頭燈籠火把照耀如同白晝,壹隊官兵正在巡查。
胡斐忙折向南行,走不到半裏,壹隊官兵迎面巡來。他心想:“福大帥府有刺客之事,想已傳遍九城,這時到處巡查嚴密,要混到郊外荒僻的處所,可著實不易。”背後人聲喧嘩,又有壹隊官兵巡來。胡斐見前後有敵,向程靈素打個手勢,縱身越墻,翻進身旁的壹所大宅子。程靈素跟著跳進。
落腳處甚是柔軟,是壹片草地,眼前燈火明亮,人頭洶湧。兩人都吃了壹驚:“料不到這裏也有官兵。”聽得墻外腳步聲響,兩隊官兵聚在壹起,勢已不能再躍出墻去,見左首有座假山,假山前花叢遮掩,胡斐負著馬春花搶了過去,往假山後壹躲。
突然間假山後壹人長身站起,白光閃動,壹柄匕首當胸紮到。
胡斐萬料不到這假山後面竟有敵人埋伏,如此悄沒聲地猛施襲擊,倉促之間只得摔下背上的馬春花,伸左手往敵人肘底壹托,右手便即遞拳。這人手腳竟十分了得,回肘斜避,匕首橫紮,左手施出擒拿手法,反勾胡斐的手腕,化解了他這壹拳。他臉上蒙了壹塊黃巾,始終默不作聲。胡斐心想:“妳不出聲,那就最妙不過。”耳聽得官兵便在墻外,他只須張口呼叫,便即大事不妙。
兩個人近身肉搏,各施殺手。胡斐瞧出他的武功是長拳壹路,出招既狠且猛,武功造詣竟不在秦耐之、周鐵鷦等人之下,何況手中多了兵刃,更占便宜。直拆到第九招上,胡斐才欺進他懷中,伸指點了他胸口鳩尾穴。那人極為悍勇,穴道遭點,仍飛右足踢來,胡斐又伸指點了他足脛中都穴,這才摔倒在地,動彈不得。
程靈素碰了碰胡斐的肩頭,向燈光處壹指,低聲道:“像是在做戲。”胡斐擡頭看去,見空曠處搭了老大壹座戲臺,臺下壹排排的坐滿了人,燈光輝煌,臺上戲子卻尚未出場。其時正當乾隆鼎盛之世,北京城中官宦人家有什麽喜慶宴會,往往接連唱戲數日,通宵達旦,亦非異事。
胡斐籲了口氣,拉下那漢子臉上蒙著的黃巾,隱約見他面目粗豪,四十來歲年紀,低聲道:“這漢子想是趁著人家有喜事,抽空子偷雞摸狗來著,因此壹聲也不敢出。”程靈素悄聲道:“只怕不是小賊。”胡斐點了點頭,尋思:“瞧這人身手,決非尋常鼠竊狗盜,也算他合該倒黴,卻給我無意擒住。”程靈素低聲道:“咱們便在這大戶人家尋處柴房或閣樓,躲他十二個時辰。”胡斐道:“我看也只好如此。外邊查得這般緊,怎能出去?”
便在此時,戲臺上門簾壹掀,走出壹個人來。那人穿著尋常的葛紗大褂,也沒勾臉,走到臺口壹站,抱拳施禮,朗聲說道:“各位師伯師叔、師兄弟姊妹請了!”胡斐聽他說話聲音洪亮,瞧這神情,似乎不是唱戲。又聽他道:“此刻天將黎明,轉眼又是壹日,再過三天,便是天下掌門人大會的會期。可是咱們西嶽華拳門,直到此刻,還是沒推出掌門人來。這件事當真不能再拖。現下請藝字派的支長蔡師伯給大夥兒說說。”
臺下人叢中站起壹個身穿黑色馬褂的老者,咳嗽了幾聲,躍上戲臺,面向大眾說道:“華拳四十八,藝成行天涯。咱們西嶽華拳門三百年來,壹直分為藝字、成字、行字、天字、涯字五個支派,已有三百年沒總掌門了。雖說五派都好生興旺,但師兄弟們各存門戶之見,人人都說:‘我是藝字派的,我是成字派的。’從不說我是西嶽華拳門的。沒想到別派的武師們,卻從不理會妳是藝宇派還是成字派,總當咱們是西嶽華拳門的門下。咱們這壹門人數眾多,老祖宗手上傳下來的玩藝兒也真不含糊,可是幹嗎遠遠不及少林、武當、太極、八卦這些門派名聲響亮呢?只因為咱們分成了五個支派,力分則弱,那有什麽說的。”
那老者滿口陜西土腔,有幾個字胡斐便聽不大懂,他說到這裏,咳嗽幾聲,嘆了口長氣,又道:“打從三個月前,咱們在西京便接到福大帥從北京傳來的通知,要咱們華拳門在八月中秋趕到京城,參與天下掌門人大會。送信的參將大人還特別吩咐了,在大會之中,天下各門各派的掌門人都得露壹手本門的高招絕藝,請福大帥評定高下。這壹來,各家各派誰高誰下,從此再不是憑著自個兒信口吹得天花亂墜,而是要憑本事壹拳壹腳地顯示出來。咱們得到通知之後,華拳門五個支派的支長,便都聚在壹起商議,連天字派的姬三爺,也帶病來到西京。五派說好,這壹次要憑真功夫顯身手,要在五個支派中挑壹個手腳上玩藝兒最強的,暫且掛壹個‘掌門人’的名頭。
“不過五個支派分派已久,各派不但各有門人弟子,而且各有產業家當,要並在壹起是不容易的。咱們五個人口講手劃,各出絕招,壹個多月下來,藝、成、行、涯四個支派的支長,都服了姬三爺在五個支長中功夫第壹,可是他老人家五年前中了風,至今手腳動彈不靈,要他到天下掌門人大會中說說拳腳,原是少有人比他得上……”他說到這裏,臺下有人站起身來,粗聲道:“蔡師伯,這個掌門人大會,只怕不是空口說白話就能服人,須得真刀真槍,要動個真章的場所。姬師叔憑他說得天花亂墜,旁人不服,那也沒用。”
那姓蔡老者接口道:“李師侄的話很是。於是我們從五個支派中挑了十名好手,在西京較量拳腳兵器,鬥了這壹個多月,仍是比不出壹個眾望所歸、技勝各派的人來。雖有人勝了,輸的人卻又不服。現下咱們在這兒光明正大地當眾決出勝敗,人人都親眼得見,玩藝兒誰高誰低,大家眾目所睹,沒人能夠偏私。哪壹位本門功夫最高的,就算是西嶽華拳門的掌門人,到掌門人大會中去顯顯身手,倘若真能為本門掙得個大大彩頭,大家便當真奉他為掌門人。今後各支派的事務,仍由各支長自行料理,倘若涉及華拳門的門戶大事,便請掌門人處分。他既為本派立下大功,有這個名分,也是該的。各位以為如何?”臺下眾人齊聲喝彩,更有許多人劈劈啪啪地鼓掌。
胡斐心想:“原來是西嶽華拳門在這裏聚會。”他張目四望,想要胃找個隱僻所在,抱著馬春花溜出去,但各處通道均在燈火照耀之下,壹園中聚著的總有二百來人,只要壹出去,定會給人發現,低聲道:“只盼他們快些舉了掌門人出來,越早散場越好。”
只聽得最先上臺那人說道:“蔡師伯的話,句句是金石良言。晚華輩這些年來壹直在藝字派勾當事務,膽敢代本派的全體師兄弟們說壹句,待會推舉了掌門人出來,我們藝字派全心全意聽從掌門人吩十咐。他老人家說什麽便是什麽,藝字派決沒壹句異言。”
臺下壹人高聲叫道:“好!”聲音拖得長長的,便如臺上的人唱了壹句好戲,臺下看客叫好壹般,其中譏嘲之意,卻也甚是明顯。
臺上那人微微壹笑,說道:“其余各派怎麽說?”只見臺下壹個個人站起,說道:“我們成字派決不敢違背掌門人的話。”“他老人家吩咐什麽,我們行字派壹定照辦。”“天字派遵從號令,不敢有違。”“涯字派是小弟弟,大哥哥們帶頭幹,小弟弟自然決不能有第二句話。”
臺上那人道:“好!各支派齊心壹致,那再好也沒有了。眼下各支派的支長,各位前輩師伯師叔,都已到齊,只天字派姬師伯沒來。他老人家捎了信來,說派他令郎姬師兄赴會。但等到此刻,姬師兄還沒到。這位師兄行事素來神出鬼沒,說不定這當兒早已到了,也不知躲在什麽地方……”說到這裏,臺上臺下壹齊笑了起來。
胡斐俯到那漢子耳邊,低聲道:“妳姓姬,是不是?”那漢子點了點頭,眼中充滿了迷惘之色,實不知這壹男二女是甚路道。
臺上那人說道:“姬師兄壹人沒到,咱們已足足等了他壹天半夜,總也對得住了,日後姬師伯也不能怪責咱們。現下要請各位前輩師伯師叔們指點,本門這位掌門人是如何推法。”眾人等了壹晚,為的便是要瞧這壹出推舉掌門人的好戲,聽到這裏,全都興高采烈,臺下各人也不依次序,紛紛叫嚷:“憑功夫比試啊!”“誰也不服誰,不憑拳腳器械,那憑什麽?”“真刀真腳,打得人人心服,自然是掌門人了。”
那姓蔡的老者咳嗽壹聲,朗聲道:“本來嘛,掌門人憑德不憑力,後生小子玩藝兒再高明,也不能越過德高望重的前輩去。”頓了壹頓,眼光向眾人壹掃,又道:“可是這壹次情形不同啦。在天下掌門人大會之中,既是英雄聚會,自然要各顯神通。咱們西嶽華拳門倘若舉了個糟老頭兒出去,人家能不能喝壹句彩,贊壹句:‘好,華拳門的糟老頭兒德高望重,夠糟夠老,老而不死’?”眾人聽得哈哈大笑。
程靈素也禁不住抿住了嘴,心道:“這糟老頭兒倒會說笑話。”
那姓蔡的老者大聲道:“華拳四十八,藝成行天涯。可是幾百年來,華拳門這四十八路拳腳器械,沒壹個人能說得上路路精通。今日嘛,哪壹位玩藝兒最高,哪壹位便執掌本門。”眾人剛喝得壹聲彩,忽然後門上擂鼓般地敲了起來。
眾人壹愕,有人道:“是姬師兄到了!”有人便去開門。燈籠火把照耀,擁進來壹隊官兵。
胡斐左手握住了程靈素的手,兩人相視壹笑,危機當前,更加心意相通。
但當相互再望壹眼時,程靈素卻黯然低下了頭去,她忽然想到了袁紫衣:“我和大哥壹同死在這裏,不知袁姑娘會怎樣?”她心知胡斐這時也壹定想到了袁紫衣:“我和二妹壹同死在這裏,不知袁姑娘會怎樣?”
領隊的武官走人人叢,查問了幾句,聽說是西嶽華拳門在此推舉掌門人,那武官的神態登時十分客氣,但還是提起燈籠到各人臉上照看,又在園子前後左右巡查。
胡斐和程靈素縮在假山之中,見燈籠漸漸照近,心想:“不知這武官的運氣如何?倘若他將燈籠到假山中來壹照,只好請他當頭吃上壹刀。”
忽聽得臺上那人說道:“哪壹位武功最高,哪壹位便執掌本門。這句話誰都聽見了。眾位師伯師叔、師兄姊妹,便請壹壹上臺來顯顯絕藝。”他這句話剛說完,眾人眼前壹亮,壹個身穿淡紅衫子的少婦跳到臺上,說道:“行宇派弟子高雲,向各位前輩師伯師兄們討教。”眾人見她露的這壹手輕功姿式美妙,兼之衣衫翩翩,相貌又好,都喝了壹聲彩。那武官轉頭瞧得呆了,哪裏還想到去搜查刺客?
臺下跟著便有壹個少年跳上,說道:“藝字派弟子張復龍,請高師姊指教。”高雲道:“張師兄不必客氣。”右腿半蹲,左腿前伸,右手橫掌,左手反鉤,正是華拳中出手第壹招“出勢跨虎西嶽傳”。張復龍提膝回環亮掌,應以壹招“商羊登枝腳獨懸”。兩人各出本門拳招,鬥了起來。二十余合後,高雲使招“回頭望月鳳展翅”,撲步亮掌,壹掌將張復龍擊下臺去。
那武官大聲叫好,連說:“了不起,了不起!”臺下又有壹名壯漢躍上,說了幾句客氣話,便跟高雲動手。這壹次卻是高雲壹個失足,給那壯漢推得摔個筋鬥。那武官說道:“可惜,可惜!”沒興致再瞧,率領眾官兵出門又搜查去了。
程靈素見官兵出門,松了口氣,但見戲臺上壹個上,壹個下,鬥之不已,不知要鬧到什麽時候,才選得掌門人出來。看胡斐時,卻見他舍神貫註地凝望臺上兩人相鬥,程靈素心想:“這兩人的拳腳打得雖狠,也不見得有多高明,大哥為什麽瞧得這麽出神?”低聲道:“大哥,過了大半個時辰啦,得趕快想個法兒才好。再不施針用藥,便要耽誤了。”胡斐“嗯”了壹聲,仍是目不轉瞬地望著臺上。
不久壹人敗退下臺,另壹人上去和勝者比試。說是同門較藝,然而相鬥的兩人定是不同支派的門徒,雖非性命相搏,但勝負關系支派的榮辱,各人都全力以赴。這時門中高手尚未上場,眼前這些人也不是真的想能當上掌門人,只華拳門五個支派向來明爭暗鬥,趁此機會,以往相互有過節的便在臺上好好打上壹架,拳來腳去,著實熱鬧。
程靈素見胡斐似乎看得呆了,心想:“大哥天性愛武,壹見別人比試便什麽都忘了。”伸手在他背上輕輕壹推,低聲道:“眼下情勢緊迫,咱們闖出去再說。這些人都是武林好漢,動以江湖義氣,他們未必便會去稟報官府。”胡斐搖了搖頭,低聲道:“別的事也還罷了,福大帥的事,他們怎能不說?那正是立功的良機。”
程靈素道:“要不,咱們冒上壹個險,便在這兒給馬姑娘用藥,只是天光白日的耽在這兒,非給人瞧見不可。”說到後來,語音已十分焦急。她向來安詳鎮定,這時若非當真緊迫,決不致這般不住口地催促。
胡斐“嗯”了壹聲,仍目不轉睛地瞧著臺上兩人比武。程靈素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待會救不了馬姑娘,可別怪我。”胡斐忽道:“好,雖然瞧不全,也只得冒險壹試。”程靈素壹怔,問道:“什麽?”胡斐道:“我去奪那西嶽華拳的掌門人。老天爺保佑,若能成功,他們便須聽我號令。”程靈素大喜,連連搖晃他手臂,說道:“大哥,這些人如何能是妳對手?壹定成功,壹定成功!”
胡斐道:“難在我須得使他們的拳法,壹時三刻之間,又怎記得了這許多?對付庸手也還罷了,少時高手上臺,這幾下拳法定不管使,非露出馬腳不可。他們若知我不是本門弟子,縱然得勝,也不肯推我做掌門人。”說到這裏,不禁又想起了袁紫衣。她各家各派的武功似乎無壹不精,倘若她在此處,由她出馬,定比自己有把握得多。
其實,他心中若不是念茲在茲的有個袁紫衣,又怎想得到要去奪華拳門的掌門?
但聽得“啊喲”壹聲大叫,壹人摔下臺來。臺下有人罵道:“他媽的,下手這麽重!”另壹人反唇相譏:“動上了手,還管什麽輕重?妳有本事,上去找場子啊。”那人粗聲道:“好,咱哥兒倆便比劃比劃。”另壹人卻只管出言陰損:“我不是妳十八代候補掌門人的對手,不敢跟您老人家過招。您老慢慢兒地候補著吧。”
胡斐站起身來,說道:“倘若到了時辰,我還沒能奪得掌門人,妳便在這兒給馬姑娘施針用藥,咱們走壹步瞧壹步。”拿起那姓姬漢子蒙臉的黃巾,蒙在自己臉上。
程靈素“嗯”了壹聲,微笑道:“人家是九家半總掌門,難道妳便連壹家也當不上?”她這句話壹出口,立即好生後悔:“為什麽總念念不忘地想著袁姑娘,又不斷提醒大哥,叫他也念念不忘?”見胡斐昂然走出假山,瞧著他的背影,又想:“我便不提醒,他難道便有壹刻忘了?”見他大踏步走向戲臺,不禁又甜蜜,又心酸。
胡斐剛走到臺邊,卻見壹人搶先跳了上去,正是剛才跟人吵嘴的那個大漢。胡斐心想:“待這兩人分出勝敗,又得耗上許多功夫,多耽擁壹刻,馬姑娘便多壹刻危險。”跟著縱起,半空中抓住那漢子背心,說道:“師兄且慢,讓我先來。”
胡斐這壹抓施展了家傳大擒拿手,大拇指扣住那大漢背心第九椎節下的筋縮穴,小指扣住了他第五椎節下的神道穴。這大漢雖身軀粗壯,哪裏還能動彈?胡斐乘著那壹縱之勢,站到臺口,順手揮出,將那大漢擲下,剛好令他安安穩穩地坐入壹張空椅。
他這壹下突如其來地顯示了壹手上乘武功,臺下眾人無不驚奇,倒有壹半人站起身來。但見他臉上蒙了壹塊黃巾,面目看不清楚,腦後拖著條油光烏亮的大辮子,顯然年紀不大。這般年紀而有如此功力,臺下所有見多識廣之人盡皆詫異。
胡斐向臺上那人壹抱拳,說道:“天字派弟子程靈胡,請師兄指教。”程靈素在假山背後聽得清楚,聽他自稱“程靈胡”,不禁微笑,心中隨即壹酸:“倘若他當真是我的親兄長,倒免卻了不少煩惱。”
臺上那人見胡斐這等聲勢,心下先自怯了,恭恭敬敬地還禮道:“小弟學藝不精,還請程師兄手下留情。”胡斐道:“好說,好說!”當下更不客套,右腿半蹲,左腿前伸,右手橫掌,左手反鉤,正是華拳中出手第壹招“出勢跨虎西嶽傳”。那人轉身提膝伸掌,應以壹招“白猿偷桃拜天庭”。這壹招守多於攻,全是自保之意。胡斐撲步劈掌,出壹招“吳王試劍劈玉磚”。那人仍不敢硬接,使壹招“撤身倒步壹溜煙”。胡斐不願跟他多耗,便使“斜身攔門插鐵閂”,這是壹招拗勢弓步沖拳,左掌變拳,伸直了猛擊,右拳跟著沖擊而出。那人見他拳勢沈猛,奮力擋架。胡斐手臂上內力壹收壹放,將他輕輕推下臺去。
只聽得臺下壹聲大吼,先前讓胡斐擲下的那名大漢又跳了上來,喝道:“奶奶的,妳算什麽東西……”胡斐搶上壹步,使招“金鵬展翅庭中站”,雙臂橫開伸展。那大漢竟沒法在臺口站立,給胡斐的臂力逼退,又摔了下去。這壹次胡斐惱他出言無禮,使了三分勁力,略喇壹響,那大漢壓爛了臺前兩張椅子。
他連敗二人後,臺下眾人紛紛交頭接耳,都向天字派的弟子探詢這人是誰的門下,但天字派的眾弟子卻無人得知。藝字派的壹個前輩道:“這人本門的武功不純,顯是帶藝投師的,十之八九,是姬老三新收的門徒。”成字派的壹個老者道:“那便是姬老三的不是了,他派帶藝投師的門徒來爭奪掌門人之位,豈不是反把本門武功比了下去?”
這姬老三,便是天字派的支長。他武功在西嶽華拳門中算得第壹,只是五年前中風後兩腿癱了,現下雖不良於行,威名仍是極大,同門師兄弟對他都忌憚三分。眾人見這“天字派的程靈胡”武功了得,而姬老三派來的兒子姬曉峰始終沒露面,都道他便是姬老三的門徒,卻哪知姬曉峰早給胡斐點中了穴道,躺在假山後面動彈不得。那姬老三武功壹強,為人不免驕傲,雙腿癱瘓後閉門謝客,將壹身武功都傳給了兒子。華拳門五位支長高手比試功夫壹月有余,無人藝能服眾,議定各出本派好手群聚北京,憑武功以定掌門,姬曉峰對這掌門之位誌在必得。他武功已趕得上父親的九成,性格卻不及父親光明磊落。他悄悄躲在假山之後,要瞧明白了對手各人的虛實,然後出來壹擊而中,不料陰錯陽差,卻給胡斐制住。
他只道是別個支派的陰謀,伏下別派高手來對付自己。適才他和對手只拆得數招,即遭點中穴道,壹身武功全沒機會施展,父親和自己的全盤計較,霎時間付於流水,心下恚怒之極,只盼能上臺去再和胡斐拼個妳死我活。但聽得胡斐將各支派好手壹個個打下臺來,看來再也無人制服得他,於是加緊運氣急沖穴道,要手足速得自由。但胡斐的點穴功夫是祖傳絕技,姬曉峰所學與之截然不同。他平心靜氣地潛運內力,也決不能自解給閉住的穴道,何況這般狂怒憂急,蠻沖急攻?壹輪強運內力之後,突然間氣人岔道,登時暈去。
程靈素全神貫註瞧著胡斐在戲臺上跟人比拳,但見他壹招壹式,果然全是新學來的“西嶽華拳”,心道:“大哥於武學壹門,似乎天生便會的。這西嶽華拳招式繁復,他只在片刻之間瞧人拆解過招,便都學會了。”
便在此時,忽聽得身旁那大漢低哼壹聲,聲音異樣。程靈素轉頭看時,見他雙目緊閉,舌頭伸在嘴外,已給牙齒咬得鮮血直流,全身不住顫抖,猶似發瘧壹般。程靈素知他是急引內力強沖穴道,以致走火岔氣,此時若不救治,重則心神錯亂,瘋癲發狂,輕則肢體殘廢,武功全失,心想:“我們和他無冤無仇,何必為了救壹人而反害壹人?”取出金針,在他陰維脈的廉泉、天突、期門、大橫四處穴道中各施針刺。
過了壹會兒,姬曉峰悠悠醒轉,見程靈素正在為自己施針,低聲道:“多謝姑娘。”程靈素做個手勢,叫他不可做聲。
只聽得胡斐在臺上朗聲說道:“掌門之位,務須早定,這般鬥將下去,何時方是了局?各位師伯師叔、師兄師弟,願意指教的可請三四位同時上臺。弟子倘若輸了,決無怨言。”眾人壹聽,都想這小子好狂,本來壹個人不敢上臺的,這時紛紛聯手上臺邀鬥。其實胡斐新學的招數究屬有限,再鬥下去勢必露出破綻,群毆合鬥卻可取巧,混亂中旁人不易看出,再則如此車輪戰的鬥將下去,自己縱然內力充沛,終須力盡,而施救馬春花卻是刻不容緩,非速戰速決不可。
他催動掌力,轉眼又擊了幾人下臺。西嶽華拳門的五派弟子之中,天字派弟子都道他是奉了姬支長之命而來,因此無人上臺與他交手,其余四個支派中的少壯強手,盡已敗在他拳腳之下。至於四支派的名宿高手,自忖實無取勝把握,壹來在西京已出過手,二來顧全數十年的令名,誰也不肯上去挑戰。後來藝字派、成字派、行字派三派中各出壹名拳術最精的壯年好手,聯手上臺,十余合後還是敗了下來。
這壹來,四派前輩名宿、青年弟子,盡皆面面相覷,誰也不敢挺身上臺。
那身穿黑馬褂的姓蔡老者坐在臺下觀鬥已久,這時站了起來,說道:“程師兄,妳武功高強,果然令人好生佩服。但老朽瞧妳的拳招,與本門所傳卻有點兒似是而非,嗯,嗯,可說是形似而神非,這個……這個味道大大不同。”
胡斐心中壹凜,暗想:“這老兒的眼光果然厲害,我所用拳招雖是西嶽華拳,但震人下臺、摔人倒地的內勁,自然跟他們華拳全不相幹。”西嶽華拳是天下著名的外門武功,其中精微奧妙之處,豈是胡斐頃刻間瞧幾個人對拆過招便能領會?何況他所見到的又不是該門高手,自不免學得形似而神非。這時實逼處此,只得硬了頭皮說道:“華拳四十八,藝成行天涯。若不是各人所悟不同,本門何以會分成五個支派?武學之道,原無定法。我天字派悟到的拳理略略與眾不同,也是有的。”他想倘能將天字派拉得來支持自己,便不至孤立無援。
果然天字派眾弟子聽他言語中擡高本派,心中都很舒服,便有人在臺下大聲附和。
那姓蔡老者搖頭道:“程師兄,妳是姬老三門下不是?是帶藝投師的不是?老朽眼睛沒有花,瞧妳的功夫,十成之中倒有九成不是本門的。”
胡斐道:“蔡師伯,妳這話弟子可不敢茍同了。本門若要在天下掌門人大會之中,與少林、武當、太極、八卦那些大派爭雄,壹顯西嶽華拳門的威風,便須融會貫通,推陳出新,弟子所學的內勁,壹大半是我師父這十幾年來閉門苦思、別出心裁所創,的確頗有獨到之處。蔡師伯倘若認為弟子不成,便請上臺來指點壹招。”
那姓蔡的老者有些猶豫,說道:“本門有妳老弟這般傑出人才,原是大夥兒的光彩,老朽歡喜也還來不及,還能有什麽話說?只是老朽心中存著壹個疑團,不能不說。這樣吧,請程老弟在臺上練壹套壹路華拳,這是本門的基本功夫,這裏十幾位老兄弟個個目光如炬,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誰也不能胡說。妳老弟只要真的精熟本門武功,老朽第壹個便歡天喜地地擁妳為掌門。”
果然姜是老的辣,胡斐跟人動手過招,尚能借著似是而非的華拳施展本身武功,但要他空手練壹路拳法,擡手踢腿之際,真偽立判,再也無所假借。何況他偷學來的拳招只壹鱗半爪,並非成套,如何能從頭至尾地使壹路拳法?
胡斐雖饒有智計,聽了他這番話,竟然做聲不得,正想出言推辭,忽聽假山後壹人叫道:“蔡師伯,妳何以總是跟我們天字派為難?這位程師兄是我爹爹的得意弟子,他進我門已有壹十二年,難道連這套壹路華拳也不會練?”只見壹人邁步走到臺前,正是天字派中的頭挑腳色姬曉峰。近年來凡天字派有事,他總代父親出面處理接頭,雖非該派支長,華拳門中卻沒壹個不認得。
姬曉峰躍上臺去,抱拳說道:“家父閉門隱居,將壹身本事都傳給了這位程師兄,壹十二年來為的便是今日。這位程師哥武功勝我十倍,各位有目共睹,還有什麽話說?”眾人壹聽,再無懷疑,人人均知姬老三怪僻好勝,悄悄調教了壹個好徒弟,待得藝成之後,突然顯示於眾人之前,原和他脾氣相合。再說姬曉峰素來剽悍雄強,連他也對胡斐心服,哪裏還有什麽假的?
那姓蔡的老者還待再問,姬曉峰朗聲道:“蔡師伯既要考較我天字派功夫,弟子便代程師哥練壹套,請蔡師伯指點。”也不待蔡老者回答,雙腿壹並,使出“曉星當頭即走拳”,跟著“出勢跨虎西嶽傳”、“金鵬展翅庭中站”、“韋陀獻抱在胸前”、“把臂攔門橫鐵閂”、“魁鬼仰鬥撩綠欄”,壹招招地練了起來。但見他上肢是拳、掌、鉤、爪回旋變化,沖、推、栽、切、勞、挑、頂、架、撐、撩、穿、搖十二般手法伸屈回環,下肢自弓箭步、馬步、仆步、虛步、丁步五項步根變出行步、倒步、邁步、偷步、踏步、擊步、躍步七般步法,沈穩處似象止虎踞,迅捷時如鷹搏兔脫。臺下人人是本門弟子,無不熟習這路拳法,但見他造詣如此深厚,盡皆嘆服。連各支派的名宿前輩,也不住價地點頭。只見他壹直練到“鳳凰旋窩回身轉”、“腿登九天沖鐵拳”、“英雄打虎收招勢”,最後是“拳罷庭前五更天”,招招法度嚴密,確是好拳!
他雙手壹收,臺下震天價喝起壹聲大彩。
自姬曉峰壹上臺,胡斐便自詫異,不知程靈素用了什麽法子,逼得他來跟自己解圍,待見他練了這路拳法,心中也贊:“西嶽華拳非同小可,此人只要能輔以內勁,便成名家。”然而見他拳法壹練完,登時氣息粗重,全身微微發顏,竟似大病未愈,或身受重傷壹般。臺下眾人未覺,胡斐便站在他身後,卻看得清清楚楚,又見他背上汗透衣衫,實非武功高強之人所應為,心中更增壹層奇怪。
姬曉峰定了定神,說道:“還有哪壹位師伯師叔、師兄師弟,願和程師哥比試的,便請上臺。”他連問三聲,無人應聲。天字派的壹群弟子都大聲叫了起來:“恭喜程師哥榮任西嶽華拳門的掌門人!”眾人跟著歡呼。胡斐執掌華拳門壹事便成定局。
姬曉峰向胡斐壹抱拳,說道:“恭喜,恭喜!”胡斐抱拳還禮,見他眼中充滿了怨毒之意,記掛著馬春花的病情,也沒心緒理會,說道:“姬師弟,請妳快找間靜室,領咱們兩位師妹去休息。”姬曉峰點點頭,躍下臺來,但雙足著地時,壹個踉蹌,險些摔倒。
胡斐走到臺口,說道:“各位辛苦了壹晚,請各自回去休息。明日晚間,咱們再商大計,總須在天下掌門人大會之中,讓華拳門揚眉吐氣。”他這句話倒非虛言,心中對華拳門實是存了幾分感激。在眾官兵圍捕之下,若不是機緣湊巧,越墻而入時他們正在推舉掌門,多半馬春花便免不了毒發身死,倒斃長街之上。如有機緣能為華拳門爭些光彩,他也真願意出力。
眾人聞言,紛紛站起,口中都在議論胡斐的功夫。有的更說姬老三深謀遠慮,壹鳴驚人;有的贊揚姬曉峰這壹路拳使得實是高明。天字派的眾弟子更是興高采烈,得意非凡。有幾個前輩名宿想過來跟胡斐攀談,胡斐卻雙手壹拱,跟著姬曉峰直入內堂。程靈素扶了馬春花混人人叢,跟了進去。
這座大宅子是華拳門中壹位居官的旗人所有。胡斐既為掌門,本宅主人自對他招待得十分殷勤。胡斐始終不揭開蒙在臉上的黃巾,與程靈素、馬春花、姬曉峰三人進了內室,說道:“姬大哥,多謝妳啦!這掌門人之位,我定會讓給妳。如有虛言,我豬狗不如。”姬曉峰哼了壹聲,卻不答話。胡斐去看馬春花時,見她黑氣滿臉,早已人事不知,鼻孔中出氣多進氣少,當真是命若遊絲。
程靈素抱著馬春花平臥床上,取出金針,隔著衣服替她在十三處穴道中都紮上了,每枝金針尾上都圍上了壹團棉花。她手腳極快,卻毫不忙亂。胡斐見她神色沈靜平和,這才放了壹半心。
過了壹盞茶功夫,金針尾上緩緩流出黑血,沾在棉花之上,原來金針中空,以此拔出毒質。程靈素舒了口氣,微微壹笑,從藥瓶中取出壹粒碧綠的丸藥遞給姬曉峰,說道:“姬大哥,真正對不住了,請妳到自己房裏休息吧。這藥丸連脲十粒,妳身上的毒質便會去盡,半分不留。”姬曉峰接過了藥丸,壹聲不響地出房而去。
胡斐這才明白,原來程靈素又以她看家本領,逼得姬曉峰不得不聽號令,笑道:“藥王姑娘無往而不利。妳用毒藥做好事,尊師當年只怕也有所不及。”
程靈素微笑不答,其實這壹次她倒不是用藥硬逼,那是先助姬曉峰通解穴道,去了走火入魔的危難,再在他身上施壹點藥物。這藥物壹上身後麻癢難當,於身子卻無多大損害,吩咐連服十粒的解藥。也只是治金創外傷的止血生肌丸,姬曉峰並無外傷,服了等如不服。但姬曉峰哪裏知道?聽她說得毒性厲害無比,自不敢不俯首聽令,即令有所疑心,也不能以自己的性命來壹試真假。於是便出來證明胡斐是他父親暗中所收的得意弟子,又演打壹套西嶽華拳,令眾人盡皆敬服,無人再敢懷疑。
程靈素拿了壹柄鑷子,換過沾了毒血的棉花,低聲道:“大哥,妳累了壹夜,便在這榻上歇歇,養壹會兒神。有我照料著馬姑娘,妳放心便是。”胡斐也真倦了,除下黃巾,斜身倚在榻上。程靈素道:“妳這位掌門程老師傅有件事可得小心在意。十二個時辰之中,不能有人進來滋擾馬姑娘,也不許她開口說話,否則她內氣壹岔,毒質不能拔凈,只要留下少許,便前功盡棄。”
胡斐笑道:“西嶽華拳掌門人程靈胡,謹奉太上掌門人程靈素號令,壹切凜遵,不敢有違。”程靈素笑道:“我能是妳的太上掌門人嗎?那位……”說到這裏,陡然住口,俯身去看馬春花的傷勢。
過了半晌,她回過頭來,見胡斐並未閉目人睡,呆呆地望著窗外出神,問道:“妳在想什麽?”胡斐道:“我想他們明日見了我的真面目,壹看年紀不對,不知會有什麽話說?好在只須挨過十二個時辰,咱們拍手便去,雖對不起他們,心中不安,但事出無奈,那也只好……只好……”程靈素笑道:“也只好狗急跳墻了。”胡斐笑道:“是啊!跳墻而入,想不到竟碰上了這麽回奇事。”
程靈素凝目向胡斐望了壹會兒,說道:“好!便是這樣。”胡斐問:“什麽便是這樣?”程靈素道:“咱們在路上扮過小胡子,這壹次妳便扮個大胡子。再給妳胡子上染上壹點顏色,包管妳大上二十歲年紀。妳要當姬曉峰的師兄,總得年近四十才行啊。”
胡斐拍掌大喜,說道:“我正發愁,跟福康安這麽正面壹鬧,再也不能去瞧瞧那個天下掌門人大會。妳若能給我裝上壹部天衣無縫的大胡子,我程靈胡便堂堂正正,以西嶽華拳掌門人的身份,到會中去見識見識。”程靈素嘆道:“掌門人大會是不用去了,混得過明天,讓馬姑娘太平無事,也就是啦。到會中涉險,可犯不著。”
胡斐豪氣勃發,說道:“二妹,我只問妳:這部胡子能不能裝得像?”
程靈素微微壹笑,道:“要扮壯年之人,裝部胡子有何難處?難是難在舉手投足,說話神情,無壹不是中年而非少年。縱是精神嬰鑠、身負武功的老英雄,卻也和年輕力壯的少年人不同。”胡斐道:“妳大哥盡力而為。只須瞞得過壹時,也就是了。”程靈素道:“好,咱們便試壹試。這壹次我便扮個老婆婆,跟著妳到掌門人大會之中瞧瞧熱鬧。”
胡斐哈哈大笑,逸興橫飛,說道:“二妹,咱老兄妹倆活了這壹大把年紀,行將就木,這場熱鬧可不能不趕。”程靈素低聲喝道:“聲音輕些!”但見馬春花在床上動了壹下,幸好沒驚醒。胡斐伸了伸舌頭,彎起食指,在自己額上輕擊壹下,說道:“該死!”
程靈素取出針線包來,拿出壹把小剪刀,剪下自己鬢邊幾縷秀發,再從藥箱中取出些藥料,在茶碗中用清水調勻,將頭發浸在藥裏,說道:“妳歇壹會兒,待軟頭發變成硬胡子,我便叫妳。”
胡斐便在榻上合眼,心中對這位義妹的聰明機智,說不出的歡喜贊嘆。睡夢之中,壹會兒見馬春花毒發身死,形狀可怖;壹會兒自己抓住福康安,狠狠地責備他心腸毒辣;又壹會兒自己給眾衛士擒住了,拼命掙紮,卻不能脫身。
忽聽得壹個聲音在耳邊柔聲道:“大哥,妳做什麽夢了?”胡斐躍起身來,揉了揉眼睛,微壹凝神,說道:“我來照料馬姑娘,該當由妳睡壹會兒了。”程靈素道:“先給妳裝上胡子,這才放心。”拿起漿硬了的壹條條頭發,用膠水給他粘在頦下和腮邊。這壹番功夫好不費時,粘了將近壹個時辰,眼見紅日當窗,方才黏完。
胡斐攬鏡壹照,不由得啞然失笑,只見自己臉上壹部絡腮胡子,虬髯戟張,不但面目全非,且大增威武。胡斐很是高興,笑道:“二妹,我這模樣兒挺美啊,日後我真的便留上這麽壹部大胡子。”
程靈素想說:“只怕妳心上人未必應許。”話到口邊,終於忍住。她忙了壹晚,到這時心力交困,眼見馬春花睡得安穩,再也支持不住,伏在桌上便睡著了。
十年之後,胡斐念著此日之情,果真留了壹部絡腮大胡子,那自不是程靈素這時所能料到了。
胡斐從榻上取過壹張薄被,裹住程靈素身子,輕輕抱著她橫臥榻上,拉薄被給她蓋好,再將黃巾蒙住了臉,走到姬曉峰房外,叫道:“姬兄,在屋裏麽?”
姬曉峰哼了壹聲,問道:“是哪壹位?有什麽事?”胡斐推門進去。姬曉峰壹見是他,“啊”的壹聲低呼,從椅中躍起身來。胡斐躬身行禮,說道:“姬兄,我跟妳賠不是來啦。”姬曉峰木然不答,眼光中顯然敵意極深。
胡斐道:“有壹件事我得跟姬兄說個明白,小弟決計無意做貴派的掌門人,只是機緣湊合,小弟又迫於無奈,這才壞了姬兄大事。”將馬春花如何中毒、如何受官兵圍捕、如何越墻入來躲避、如何為了救治人命這才上臺出手等情壹壹說了,只馬春花為何人所害、追捕他的乃是福康安壹節,卻略過了不說。
姬曉峰靜靜聽著,臉色稍見和緩,等胡斐說完,仍只“嗯”的壹聲,並不接口說話。胡斐又道:“大丈夫言出如山,倘若十天之內,我不將掌門人之位讓妳,叫我喪生刀劍之下,千載之後仍受江湖好漢唾罵。”武林中人死於刀劍之下,原屬尋常,但若為天下英雄所不齒,卻是最感羞恥之事。
姬曉峰聽他發下這個重誓,說道:“這掌門人之位,我也不用妳讓。妳武功勝我十倍,這我是知道的。但妳實非本門中人,卻來執掌門戶,自令人心中不服。”胡斐道:“是了。待這次掌門人大會壹過,我將前後真相鄭重宣布,在貴門各位前輩面前謝罪。然後讓貴門各位弟子再憑武功以定掌門,這麽辦好不好?”
姬曉峰心想:“本門之中,無人能勝得了我。這般自行爭來,自比他拱手相讓光彩得多。”點頭道:“這倒可行。可是程大哥……”胡斐笑道;“我姓胡,我義妹才姓程。”說著揭去蒙在臉上的黃巾。
姬曉峰見他滿頰虬髯,根根見肉,貌相甚是威武,不禁暗自贊嘆,說道:“胡大哥,本門的幾位前輩很難說話,日後妳揭示真相,只怕定有壹場風波。雖妳武功高強,原也不怕,但好漢敵不過人多。咱們西嶽華拳門遇上了門戶大事,那是有名的陰魂不散,死纏爛打。”胡斐笑道:“這事我也想到了。後日掌門人大會之中,我當盡力為西嶽華拳門掙個大大的彩頭,將功贖罪,想來各位前輩也可見諒了。”
姬曉峰點點頭,嘆了口氣,說道:“可惜我身中劇毒,不敢多耗力氣,否則倒可把本門拳法,演幾套給胡兄瞧瞧。胡兄記在心裏,事到臨頭,便不易露出馬腳。”
胡斐呵呵而笑,站起來向姬曉峰深深壹揖,說道:“姬兄,我代義妹向妳賠罪了。”姬曉峰還了壹禮,心中卻大為不懌:“我給她下了毒,有什麽可笑的?”心下這般想,臉上便頗有悻悻之色。胡斐道:“姬兄,我義妹在妳身上下毒,傷口在哪裏?”
姬曉峰卷起左手袖子,只見他上臂腫起了雞蛋大的壹塊,肌肉發黑,傷口有小指頭大小,隱隱滲出黑血,果如是中了劇毒壹般。
胡斐心想:“二妹用藥,當真是神乎其技。不知用了什麽藥物,弄得他手臂變成這般模樣。倘若我身上有了這樣壹個傷口,自也會寢食不安。”問道:“姬兄覺得怎樣?”姬曉峰道:“這壹塊肉麻木不仁,全無知覺。”胡斐心道:“原來是下了極重的麻藥。”壹伸手抓住他手臂,俯口便往他創口上吮吸。姬曉峰大驚,叫道:“使不得,使不得!妳不要命了嗎?”只是給他雙手抓住了,竟自動彈不得,心中驚疑不定:“如此劇毒,中在手臂已是這樣厲害,他壹吮入口,豈不立斃?我和他無親無故,他何必舍命相救?”
胡斐吮了幾口,將黑血吐在地下,哈哈笑道:“姬兄不必驚疑,這毒藥是假的。”姬曉峰不明其意,問道:“什麽?”胡斐道:“我義妹和妳素不相識,豈能隨便下毒手害妳?她只是跟妳開個玩笑,給妳放上些無害的麻藥而已。妳瞧我吮在口中,總可放心了吧?”
姬曉峰雖服了程靈素所給的解藥,心下壹直惴惴,不知這解藥是否當真有效,毒性即使能解,是否會留下後患,傷及筋骨,這時聽胡斐壹說,不由得驚喜交集,顫聲道:“胡兄,妳……妳對我明言,難道便不怕我不聽指使麽?”胡斐道:“丈夫相交,貴在誠信。我見姬兄大有義氣,何必令妳多耽幾日心事?”姬曉峰大喜,拍案道:“好,我交了妳這位朋友。胡兄便是得罪了當今天子,犯下彌天大罪,小弟也要跟妳出力,決不敢皺壹皺眉頭。”
胡斐道:“多謝姬兄厚意,我所得罪的那人,雖不是當今天子,但和天子的權勢也差不了多少。姬兄,昨晚我見妳所練的壹路華拳,其中壹招返身提膝穿掌,趕步、擊步之後,那壹下躍步,何以在半空中方向略變?”胡斐所說的那壹招,名叫“野馬回鄉攢蹄行”,壹招之中動作甚是繁復。
姬曉峰聽他壹說,暗道:“好厲害的眼光!昨晚我練這壹路華拳,從頭至尾精神貫註,只在這壹招野馬回鄉攢蹄行上,躍起時忽然想到臂上所中劇毒,不免心神渙散。倘若跟他對敵動手,這破綻立時便給他抓住了。”說道:“胡兄眼光當真高明,小弟佩服得緊,那壹招確是練得不大妥當。”於是重行使了壹遍。
胡斐點頭道:“這才對了。否則照昨晚姬兄所使,只怕敵人可以乘虛而入。”
姬曉峰既知並未中毒,精神壹振,將壹十二路西嶽華拳,從頭至尾地演了出來。胡斐依招學式,雖不能在壹時之間盡數記全,但也即領會到了每壹路拳法的精義所在,說道:“貴派的拳法博大精深,好好鉆研下去,確是威力無窮。我瞧這壹十二路華拳,只須精通壹路,便足以揚名立萬。”
姬曉峰聽他稱贊本派武功,很是高興,說道:“是啊。本門中相傳兩句話,說道:‘華拳四十八,藝成行天涯’。四十八路功夫,分為壹十八路登堂拳,壹十二路人室拳,還有壹十八路刀槍劍棍的器械功夫。本門弟子別說‘藝成’兩字,便是能將四十八路功夫盡數學全了的,也蓼寥無幾。”
兩人說到武藝,談論極是投契,演招試式,不知不覺間已到午工後。主人派來服侍胡斐的侍仆數次要請他吃飯,見二人練得起勁,站在壹旁,不敢開口。待得姬曉峰使壹招旋風腳,躍起半空橫踢而出,門外突然有人喝彩道:“好壹招‘風卷霹靂上九天’!”
胡斐壹看,卻是那姓蔡的老者,當下含笑抱拳,上前招呼。
註:
壹、清朝相國夫人下毒,確有其事,但不是傅恒的夫人,而是明珠的夫人。袁枚《隨園詩話》卷壹有記:“余長姑嫁慈溪姚氏。姚母能詩,出外為女傅。康熙間,某相國以千金聘往教女公子。到府住花園中,極珠簾玉屏之麗,出拜兩姝,容態絕世,與之語,皆吳音,年十六七,學琴學詩頗聰穎。夜伴女傅眠,方知待年之女,尚未侍寢於相公也。忽壹夕兒女從內出,面微紅。問之,曰:堂上夫人賜飲。隨解衣寢。未二鼓,從帳內躍出,搶地呼天,語呶呶不可辨。顛仆片時,七竅流血而死。蓋夫人賜酒時,業已鴆之矣。姚母踉蹌棄資裝即夜逃歸。常告人雲,二女年長者尤可惜,有自嘲壹聯雲:量淺酒痕先上面,興高琴曲不和弦。”批本雲:“某相國者,明珠也。”
二、福康安為人淫惡。伍拉納(乾隆時任閩浙總督)之子批註《隨園詩話》,有雲:“福康安至淫極惡,作孽太重,流毒子孫,可以戒矣。”按該批註當作於嘉慶年間,可知其人品行惡劣,清時已眾所周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