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風雨深宵古廟

　　
　　這壹日到了湘潭以北的易家灣，離省城長沙已不在遠，袁紫衣正要找飯店打尖，只聽得碼頭旁人聲喧嘩。見湘江中停泊著壹艘大船，船頭站著壹個老者，拱手與碼頭上送行的諸人為禮。她壹瞥之下，見送行的大都是武林中人，個個腰挺背直，精神奕奕，老者身後站著兩名朝廷武官。
　　她見了這壹副勢派，心中壹動：“莫非又是哪壹派的掌門人，到北京去參與福大帥的大會？”凝神瞧那老者時，見他兩鬢蒼蒼，頷下老大壹部花白胡子，但滿臉紅光，衣飾華貴，左手手指上戴著壹只碧玉斑指，遠遠望去，在陽光下發出晶瑩之色。只聽他大聲說道：“各位賢弟請回吧！”抱拳壹拱，身形端凝，當真是穩若泰山。
　　岸上諸人齊聲說道：“恭祝老師壹路順風，為我九龍派揚威京師。”那老者微微壹笑，說道：“揚威京師是當不起的，只盼九龍派的名頭不在我手裏砸了，也就是啦。”
　　袁紫衣聽他聲音洪亮，中氣充沛，這幾句話似是謙遜，但語氣間其實甚為自負。
　　只聽得劈啪聲響，震耳欲聾，湘江水上紅色紙屑飛舞，岸上船中壹齊放起鞭炮。
　　袁紫衣知鞭炮壹完，大船便要開行，輕輕下馬，拾起兩片石子，往鞭炮上擲去。兩串鞭炮都長逾兩丈，石片擲到，登時從中斷絕，嗤唾聲響，燃著的鞭炮墜入湘江，立時熄滅了。
　　這壹來，岸上船中，人人聳動。鞭炮斷災，那是最大的不祥之兆。眾人瞧得清楚，鞭炮是岸上這黃衫少女用石片打斷。六七名大漢立即奔近身去，將她團團圍住，大聲喝道：“妳是誰？”“誰派妳來搗亂混鬧？”“打斷鞭炮，是什麽意思？”“當真吃了豹子膽、老虎心，竟敢來惹九龍派的易老師！”若非見她只是個孤身美貌少女，早就老拳齊揮，壹擁而上了。
　　袁紫衣深知韋陀門與八仙劍的武功底細，事先也練過他們的拿手招式，出手時成竹在胸，並不畏懼，這九龍派卻不知是什麽來歷，見眾人聲勢洶洶，只得微笑道：“我用石子打水上的雀兒，不料失手打斷了炮仗，實在過意不去。對不起啦！”
　　眾人聽她語聲清脆，壹口外路口音，大家又七嘴八舌地道：“失手打斷壹串，也還罷了，豈有兩串壹齊打斷之理？”“妳叫什麽名字？”“到易家灣來幹嗎？”“今日是黃道吉日，給妳這麽壹混鬧，唉，易老師可有多不痛快！”
　　袁紫衣笑道：“兩串炮仗有什麽稀罕？再去買幾串來放放也就是了。”說著從懷中取出壹錠黃金，約莫有二兩來重，托在掌中，這錠金子便買壹千串鞭炮也已足夠。
　　眾人面面相覷，均覺這少女十分古怪，沒人伸手來接。
　　袁紫衣笑道：“各位都是九龍派的弟子嗎？這位易老師是貴派的掌門人，是不是？他要到北京去參與福大帥的天下掌門人大會，是不是？”她問壹句，眾人便點壹點頭。袁紫衣搖頭道：“炮仗熄滅，大大不祥。易老師還是別去了，在家安居納福的好。”
　　人群中壹個漢子忍不住問道：“為什麽？”袁紫衣神色鄭重，說道：“我瞧易老師神色不正，印堂上深透黑氣，殺紋直沖眉梢。若去了京師，不但九龍派威名墮地，易老師怕還有殺身之禍。”眾人壹聽，不由得相顧變色。有的在地下直吐口水，有的高聲怒罵，也有的竊竊私議，只怕這女子會看相，這話說不定還真有幾分道理。
　　眾人站立之處與大船船頭相去不遠，她又語音清亮，每壹句話都傳入了那易老師耳中。他細細打量袁紫衣，見她身材苗條，體態婀娜，似乎並不會武，但適才用石片打斷鞭炮，出手巧妙，勁道不弱，又見她所乘白馬神駿英偉，實非常物，料想此人定是有所為而來，拱手說道：“姑娘貴姓，請借壹步上船說話。”
　　袁紫衣道：“我姓袁，還是易老師上岸來吧。”
　　當時湘人風俗，乘船遠行，登船之後，船未開行而回頭上岸，於此行不利。那易老師眉頭微皺，沈吟不語。他雖武功高強，做到壹派掌門，但生平對星相蔔占、風水堪輿等說甚為崇信，見炮仗為這年輕女子打滅，又說什麽殺身之禍等不祥言語，心想她越說越難聽，不如置之不理，吩咐船家：“開船吧！”喃喃自語：“陰人不祥，待到了省城，咱們再買福物，請神沖煞。”船家高聲答應，有的拉起鐵錨，有的便拔篙子。
　　袁紫衣見他不理自己，竟要開船，大聲叫道：“慢來，慢來！妳若不聽我勸告，不出百裏便要桅斷舟覆，全船人等大大不利。”說著快步走近。易老師臉色更加陰沈，厲聲道：“我瞧妳年紀輕輕，不來跟妳壹般見識。若再胡道，可莫銨我不再容情。”
　　袁紫衣躍上船頭，微笑道：“我全是壹片好意，易老師何必動怒？請問易老師大名如何稱呼，我再跟妳拆壹個字，對妳大有好處。”易老師哼了壹聲，道：“不須了！”袁紫衣道：“好，易老師既不肯以尊號相示，我便拆壹拆妳這個姓。‘易’宇上面是個‘日’字，下面是個‘勿’字，‘勿日’便是‘不日’，‘不日歸天’，意思是命不久矣。易老師此行乘船，走的是壹條水路，‘易’字加‘壹’加‘水’，便成為‘湯’，‘赴湯蹈火’，此行大為兇險。舟為器皿之象，‘湯’下加‘皿’為‘盪’，所謂‘盪然無存’，全船人等，性命難保。‘湯’字之上加‘草’為‘蕩’，古詩雲：‘蕩子行不歸’，易老師這壹次只怕要死於異鄉客地了。”易老師聽到此處，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在桅桿上用力拍去，砰的壹聲，壹條粗大的詭桿不住搖晃，喝道：“妳有完沒完？”
　　袁紫衣笑道：“易老師此行，百事須求吉利，那個‘完’字，是萬萬說不得的，‘完結’、‘完蛋’、‘完了’，都沒什麽好。易老師，妳到北京是去爭雄圖霸，不是動拳腳，便要動刀槍。‘易’宇加‘足’為‘踢’，加‘刀’為‘剔’，因此妳不但自己給人踢倒，九龍派還得給人剔除。”
　　易老師越聽越怒，但聽她說得頭頭是道，也不由得暗自心驚，強言道：“我單名壹個‘吉’宇，早便吉祥吉利了，妳還有何話說？”袁紫衣搖頭道：“大兇大險。這個‘吉’字本來甚好，但偏偏對易老師甚為不祥。‘易’者，換也，將吉祥更換了去，那是什麽？自然是不吉了。”易吉默然。
　　袁紫衣又道：“這‘吉’字拆將開來，是‘十壹口’三字。易老師啊，凡人只有壹口，妳卻有十壹口。多出來的十口是什麽口？那自然是傷口，是刀口了。由此觀之，妳此番上北京去，命中註定要身中十刀。”
　　越是迷信之人，越聽不得不祥之言。易吉本來雍容寬宏，面團團的壹副富家翁氣象，此時眉間陡現煞氣，斜目橫睨袁紫衣，冷笑道：“好，袁姑娘，多謝金玉良言。妳是哪壹位老師門下？令尊是誰？”
　　袁紫衣笑道：“妳也要給我算命拆字麽？何必要查我的師承來歷？”易吉冷笑道：“瞧妳年紀輕輕，咱們又素不相識，妳定是受人指使，來踢易某的盤子來著。姓易的大不與小鬥，男不與女爭，妳叫妳背後那人出來，瞧瞧到底是誰身中十刀，屍骨不歸故鄉。”他伸手指著她臉，大聲道：“妳背後那人是誰？”
　　袁紫衣笑道：“我背後的人麽？”假裝回頭壹看，不由得又驚又喜，只見岸邊站著壹人，穿壹身粗布青衣，打扮作鄉農模樣，正是胡斐，心想不知他何時到了此處，自己全神貫註地給易吉拆字，竟沒察覺。她不動聲色，回過頭來，笑道：“我背後這人麽？我瞧他是個看牛挑類的鄉下小子。”
　　易吉怒道：“妳莫裝胡羊。我說的是在背後給妳撐腰、叫妳來搗鬼的那人，是男子漢大丈夫，何必藏頭露尾、鬼鬼祟祟？”他料定是仇家暗中指使袁紫衣前來混鬧，好使自己出行不利，此人必然熟知自己的性情忌諱，否則她何以盡說不吉之言？
　　其實袁紫衣存心搗亂，見他越是怕聽不吉利的說話，便越加盡揀兇險災禍來說，當下正色道：“易老師，常言道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我這番逆耳忠言，聽不聽也由得妳。至於九龍派嘛，妳如不去，由小女子代妳去便了。”
　　當袁紫衣躍上船頭不久，胡斐即已跟蹤而至。那日他在河裏洗澡時衣服遭奪，赤身露體的不便出來，好在為時已晚，不久天便黑了，這才到鄉農家去偷了壹身衣服。他最關懷的是那本家傳拳經刀譜。這刀譜放在衣衫囊袋之中，竟給她連衣帶書壹起取了去，心想這女子先偷我包袱，又取我衣服，定是為了這本武功譜訣，心中憂急，壹路疾趕。當日便追上了她，但見她勒馬緩緩而行，卻又不是偷了刀譜便即遠走高飛的模樣。他越想越疑，無法推測這女子真意何在，心想倘若動手強搶，未必能得手，於是暗暗在後窺伺，要瞧她有何動靜，另有何人接應。跟了數日，始終不見有何異狀。這日在易家灣湘江之畔，卻見她向易吉起釁，竟是又要搶奪掌門人的模樣。
　　胡斐暗暗稱奇：“這位姑娘竟有壹味掌門人癖。她遇到了掌門人便搶，為的是在江湖上闖萬立威呢，還是另有深意？看來兩人說僵了便要動手，且讓他們鷸蚌相爭，我便來個漁翁得利，設法奪回譜訣。此時牽她白馬，易如反掌，但好曲子不唱第二遍，重施故伎，未免顯得我小泥鰍胡斐太也笨蛋。”於是慢慢走近船頭，等候機會搶奪她背上包袱。
　　只見易吉壹張紅堂堂的臉膛由紅轉紫，嘶啞著嗓子說道：“姑娘這麽說，那是罵易某無能，不配做九龍派的掌門人了？”袁紫衣微笑道：“那決不是。易老師既此行不利，不如把九龍派的掌門人讓與我吧。小女子壹片好心，純是為妳著想……”她話未說完，船艙中鉆出兩條漢子，手中各持壹條九節軟鞭。壹個中年大漢道：“這女子瘋瘋癲癱，師父不必理她。待弟子趕她上岸，莫誤了開船吉時。”說著左手伸出，去推袁紫衣肩頭。袁紫衣伸指在他手臂上輕輕壹彈，說道：“吉時早已誤了！”那漢子登覺臂彎中壹麻，手掌沒碰到她肩頭，上臂便已軟軟地垂下。
　　另壹個漢子喝道：“大師哥，動家夥吧！”兩人齊聲唿哨，嗆啷啷壹陣響，兩條九節軟鞭同時向袁紫衣膝頭打去。他們不想傷她性命，軟鞭所指處並非要害。
　　袁紫衣見兩人都使九節鞭，心念壹動：“是了，他們叫做九龍派，大概最擅長的便是九節鞭。”她與易吉東拉西扯，壹來要他心煩意亂，二來想探聽他武功家數，這時見雙鞭擊到，心中大喜：“好啊，妳們遇上使軟鞭的老祖宗啦。”雙手伸出，快速無倫地抓住兩根軟鞭鞭頭，相互壹纏，打成結形，自己身子不動，微笑著站在當地。
　　兩名漢子尚未察覺，見鞭頭並未打到她身上，反而雙鞭互纏，各自用力壹扯，這壹來正中了袁紫衣之計，雙鞭鞭頭本來松松搭著，壹扯之下，登成死結。兩人驚得呆了，忙奮力拉扯。師兄弟倆膂力相當，誰也扯不動誰，兩條軟鞭卻纏得更加緊了。
　　易吉喝道：“莽撞之徒，快退開了。”雙手抓住長袍衣襟，向外抖出，噗噗噗壹陣響，袍子上七個軟扣壹齊拉脫，左手反到身後壹扯，長袍登時除下，露出袍內的勁裝結束。這壹手幹凈利落，威勢十足。岸上站著的大都是他的弟子親友，也有不少閑人，登時齊聲喝了個大彩。
　　袁紫衣搖頭道：“口彩不好。這壹手‘脫袍讓位’，脫袍不打緊，讓位嘛，卻是註定把掌門人之位讓給我啦。”易吉心中壹凜，果覺這壹手也是不祥之兆，右手伸到腰間，輕輕壹抖，手中已多了壹條晶光閃亮的九節鞭。
　　這壹抖寂然無聲，鋼鞭的九節互相竟沒半點碰撞。袁紫衣暗叫：“啊喲，不好！這手功夫我可不會，今日只怕要糟！”見他這條鞭子每壹節都有雞蛋粗細，他身材夂甚魁梧，便如船頭上立了座鐵塔，拿著這條大鞭，當真威風凜凜。
　　這時船家已收起了鐵錨，船身在江中搖晃不定。易吉手臂抖出，九節鞭飛出去卷住了船頭鐵錨，跟著揮出，撲通聲響，水花四濺，外鐵錨落入江中，船身登時穩住。這壹手若非臂上有六七百斤膂力，焉能如此揮灑自如？眼見他這條九節鞭並有軟鞭與鋼鞭之長，內外兼修，委實了得。
　　袁紫衣心想：“他膂力強大，揮鞭無聲。此人只可智取，不能力敵。”見他身形壯實，年紀又大，想來功力雖深，手腳就未必靈便，心生壹計，說道：“易老師，我是女子，如在船頭跟妳相鬥，不論勝負，都於妳此行不利。咱們總得另覓壹個地方較量才行。”易吉心覺此言有理，可又不願上岸。
　　袁紫衣又道：“易老師，咱們話得說在前頭，倘若我勝了妳，妳這九龍派掌門人之位，自得拱手相讓，不知妳門下的弟子們服是不服？”易吉氣得紫臉泛白，喝道：“不服也得服。但如妳輸了呢？”袁紫衣嬌笑道：“我跟妳磕頭，叫妳做幹爹，請妳多疼我這幹女兒啊。”說著倏地躍起，右足在桅索上壹撐，左足已踏上了帆底的橫桿，腰中銀絲鞭揮出，向上抖起，卷住了桅桿，手上使勁，帶動身子躍高。她左臂剛抱住桅桿，右手又揮出銀絲鞭再向上卷，最後壹招“壹鶴沖天”，身子已高過桅桿，輕輕巧巧地落將下來，站在帆頂。
　　這幾下輕靈之極，碼頭上旁觀的閑人無不喝彩。九龍派的弟子中卻有人叫了起來：“餵，玩這手有什麽意思？有種的便下來，領教領教易老師威震三湘的九龍鞭功夫。”袁紫衣大聲道：“在上邊比武，大夥兒都瞧得清楚些。”
　　易吉哼了壹聲，將九龍鞭在腰間壹盤，左手抓住桅桿，身子已離地二尺，跟著右手壹搭，身子又上升二尺。那桅桿比大碗的碗口還粗，壹手原無法握住，但他手指勁力厲害，掌力又極沈雄，雙手交互攀搭，身子竟平平穩穩地上升，雖無袁紫衣的快捷輕靈，但在行家看來，這手功夫既穩且狠，當真厲害。
　　袁紫衣眼見他離桅頂尚有丈余，心想壹給他爬上，就不好鬥，只有居高臨下，先制止他上升，銀絲鞭壹晃，喝道：“我這是十八龍鞭，多了妳九龍。”抖動鞭梢，摟頭蓋落。易吉雙手不空，如何抵擋？若要閃避，只有溜下桅桿，如此壹招不交，已然輸了。碼頭上眾弟字高聲叫嚷：“餵，小姑娘，妳快下來動手！”卻見易吉側頭避開對方壹擊，左臂抱住桅桿，右手揮動九節鋼鞭，竟自下迎上，往銀絲鞭上砸去。
　　袁紫衣生怕雙鞭相交，倘若給纏住了，拉扯起來，自己力小，必定吃虧，於是抖手揚鞭，避開他兵刃，待要回轉再擊，哪知易吉使壹招“插花蓋頂”，舞動鋼鞭護住頭臉，左臂壹松壹緊，身子壹縱壹提，四五個起落，已穩穩坐上桅桿之頂。碼頭上歡聲大起，掌聲如雷。他這壹來占得了有利地勢，袁紫衣心中反而寬了，見他適才出鞭，力道雖猛，招數中卻無特異變化，遠不及自己鞭法的精微巧妙。身子向左探出，刷的壹聲，銀絲鞭自右環擊出去。易吉穩穩坐著，九節鞭回轉，將對方軟鞭擋開。
　　這時陽光照耀，湘江中泛出萬道金波，兩人在五六丈高處相鬥，兩條軟鞭猶似靈蛇盤旋，當真好看。岸邊人眾越聚越多，湘江中上上下下的大小船舶也多收帆停槳，船中水手乘客，仰首觀鬥。
　　易吉自知輕身功夫不如對方，只穩坐帆頂，雙足挾住桅桿，先占了不敗之地。袁紫衣卻東躥西躍，在帆頂的橫桁上忽進忽退。她銀絲鞭比對手的九龍鞭長了壹倍有余，只有她攻擊易吉，而易吉無法反擊。拆到六十余招後，她手中壹條長鞭如銀蛇飛舞，招數愈出愈奇。易吉來來去去卻只七八招，密密護住全身，俟機去纏對方軟鞭。
　　壹眼看來，袁紫衣似是占盡了上風，但她如此打法甚為吃力，只要久攻不下，鞭法中稍有破綻，或足下壹滑壹絆，那便輸了。易吉的用心，正是孫子兵法中所謂“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袁紫衣早知他心意，但不論如何變招進攻，他這七八招護身防禦鞭法，竟嚴密異常，無隙可乘。如在平地，她自可斜攻側擊，或著地滾進，但自己引他高空相鬥，反給他占了地利，卻非始料之所及了。
　　又鬥片刻，情勢仍無變化，袁紫衣微感氣息粗重，縱躍之際，已稍不及初時輕捷。易吉瞧出轉機，待她長鞭掠到面前，突出左手，徑去抓她鞭上金球。袁紫衣壹驚，軟鞭下沈，哪知易吉的九龍鞭反過來先壓後鉤，若非她銀絲鞭閃避得快，雙鞭已纏在壹起。易吉得理不讓人，瞧準了她鞭頭回起之處，九龍鞭壹招“青藤纏葫蘆”，大喝壹聲，已將銀絲鞭纏住。
　　袁紫衣只覺手中長鞭給壹股強力往外急拉，心知若與對方蠻奪，自己必輸，她心思轉得好快，危急中倏出險招，右手猛地壹甩，銀絲鞭的鞭柄脫手飛出，繞著桅桿急轉圈子，但見銀光閃動，刷喇喇壹陣響，九節鋼鞭和銀絲軟鞭兩條軟鞭，竟將易吉雙腿連同右臂壹齊繞上了桅桿。
　　這壹下變生不測，易吉怎料想得到？大驚之下，忙伸左手去解鞭，倏見袁紫衣撲到身前，左手探出，便來挖他眼珠。易吉左手急忙放脫軟鞭，舉手擋架。哪知袁紫衣這壹下乃是虛招，左掌在空中微壹停頓，牽制他左掌，右手疾出，已點中他左腋下的淵腋穴。這壹招在旁人看來，簡直是易吉自舉手臂，露出腋底任由對方點穴壹般。他穴道中指，左臂軟軟下垂，雙腿與右臂卻又給縛在桅上，可說是壹敗塗地，再無還手之力。
　　胡斐在地下見她敗中取勝，這壹手贏得巧妙無比，剛叫了聲好，忽見黃光閃動，九枚金錢鏢急向桅桿上飛去，射向袁紫衣後心。
　　袁紫衣將易吉打得如此狼狽，心中大是得意，正要在高處誇言幾句，逼他親口許諾讓了掌門，這才放他，沒料到下面竟有人偷襲。這九枚金錢鏢來得既快，部位又四下分散，她身在橫桁之上，只要向左或向右踏出半步，立時從五六丈高處摔跌，卻又如何避得？情急智生，身子後仰，登時摔下，九枚錢鏢從帆頂掠過。船頭岸上眾人驚呼聲中，只見她雙足鉤住橫桁，身子掛在半空。
　　岸上偷發暗器之人壹不做，二不休，跟著又是三枚錢鏢射出，這壹次卻壹枚襲她身子，兩枚射向橫桁，只要她身子向上翻起，剛好是自行湊向錢鏢。胡斐知道這壹下袁紫衣再也沒法避讓，立即揮手也是三枚制錢射出。他出手雖後，但手勁淩厲，錢鏢去勢卻快，六枚銅錢在空中互撞，錚錚錚三聲，壹齊斜飛，落入了江中。
　　袁紫衣驚出了壹身冷汗，剛欲翻身而起，胡斐大叫壹聲，躍上船頭，只聽喀喇、喀喇兩聲巨響，橫桁斷折。袁紫衣跟著橫桁向江中跌落，而易吉處身所在的桅桿，卻也從中斷絕。袁紫衣當時頭下腳上，親眼見到何人發射暗器偷襲，胡斐如何出手相救，但橫桁如何斷折，卻沒瞧見。
　　原來易吉左脅穴道被點，半身動彈不得，右手卻尚可用力，忙從雙鞭纏繞之中脫出手臂，見袁紫衣倒掛桁上，當即全身勁力運於掌上，發掌擊向橫桁，連擊三掌，桁斷人落。就在此時，胡斐也已躍上了船頭，心想倘若袁姑娘落水，這姓易的反而安坐桅頂，待他慢慢溜將下來，豈非是他勝了？當即背靠桅桿，運勁向後力撞，這桅桿又堅又粗，壹撞之下只晃了幾下。胡斐心中急了，拔出單刀，刷的壹刀，費斷桅桿。
　　眼見袁紫衣與易吉各自隨著壹段巨木往江中跌落，只袁紫衣的橫桁先斷，身在半截桅桿之下，若給斷桅擊中，性命可憂。胡斐搶起船頭拉纖用的竹索，對準袁紫衣身前揮去，大喝：“抓住了！”竹索飛出，有如壹條極長的軟鞭。袁紫衣身在半空，心感危急，她雖識水性，但想落水後再濕淋淋地爬起，豈不狼狽？突見竹索飛到，忙伸手抓住。胡斐壹揮二拉，袁紫衣借勢躍起，輕輕巧巧地落上船頭。
　　她雙足剛落上船板，只聽得撲通壹聲巨響，水花四濺，無數水珠飛到了她頭上臉上，正是易吉與斷桅壹齊落水。岸上人眾大聲呼叫，撲通撲通響聲不絕。原來易吉不會水性，九龍派的十七八名弟子紛紛躍入湘江，爭先恐後去救師父。
　　袁紫衣向胡斐嫣然壹笑，柔聲道：“胡大哥，謝謝妳啦！”胡斐笑道：“我這‘胡’字拆開來是‘月十口’三字，看來我每月之中，要身中九刀。”
　　袁紫衣笑得更是歡暢，心想我適才給那易吉拆字，可都叫他偷聽去啦，笑道：“幸好妳名字中有個‘非’字，這壹‘非也、非也’，那九刀之厄就逢兇化吉了。”胡斐笑道：“多謝姑娘金口。”
　　袁紫衣與他重逢，心中甚是高興，又承他出手相救，有意與他修好，又笑道：“妳這‘斐’字是文采斐然，那不必說了。‘非’字下加‘羽’宇為‘翡’，主得金玉翡翠；加‘草’字頭為‘菲’，主芬芳華美；加絞絲旁為‘緋’，紅袍玉帶，主做大官。”胡斐伸了伸舌頭，道：“升官發財，可了不起！”
　　兩人在船頭說笑，旁若無人。忽聽得碼頭上壹陣大亂，九龍派眾門人將易吉連著斷桅，七手八腳地擡上岸來。他年老肥胖，又不通水性，吃了幾口水，壹氣壹怒，竟暈了過去。袁紫衣暗暗心驚：“莫要弄出人命，這事情可鬧大了。”低聲道：“胡大哥，咱們快走吧！”說著躍上江岸，伸手去取那纏在斷桅上的銀絲軟鞭。
　　九龍派眾門人紛紛怒喝，六七條軟鞭齊往她身上擊落。只聽得嗆啷啷響成壹片，六七條軟鞭互相撞擊，便似壹道鐵網般當頭蓋到。她銀絲軟鞭在手，借力打力，眾鞭從頭頂橫過，身子已斜竄出去。她偷眼再向易吉望了壹眼，只見他壹個胖胖的身軀橫臥地下，壹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胡斐翻身上馬，右手牽著白馬，叫道：“九龍派掌門人不大吉利，不當也罷。”袁紫衣笑道：“那就聽妳吩咐啦！”躍起身來，上了馬背。胡斐也上了青馬馬背，縱騎在她身旁相護。
　　九龍派的眾弟子大聲叫嚷，紛紛趕來阻截。兩條軟鞭著地橫掃，往馬足上打去。袁紫衣回身出鞭，已將兩條軟鞭的鞭頭纏住，右手壹提馬籩，白馬發足疾奔。這馬神駁非凡，腳步固迅捷無比，力氣也大得異常，發力沖刺，登時將那兩名手持軟鞭的漢子拖倒。這壹下變起不意，兩名漢子大驚之下，身子已讓白馬在地下拖了六七丈遠。兩人急欲站起，但白馬去勢何等快速，兩人上身剛擡起，立時又給拖倒，驚惶之中竟自想不起拋掉兵刃，仍死死地抓住鞭柄。
　　袁紫衣在馬上瞧得好笑，倏地勒馬停步，待那兩名漢子站起身來，見兩人目青鼻腫，手足顏面全為地下沙礫擦傷，問道：“妳們軟鞭有寶麽？怎不舍得放手？”右足足尖在馬腹上輕輕壹點。白馬向前沖馳，又將兩人拖倒。這時兩人方始省悟，撒手棄鞭，耳聽得袁紫衣咯咯嬌笑，與胡斐並肩馳去。
　　易家灣九龍派弟子眾多，聲勢甚大，此日為老師送行，均會聚在碼頭之上，眼見易吉受挫，原要壹擁而上，袁紫衣與胡斐武功雖強，終究好漢敵不過人多。幸好袁紫衣臨去施壹手回鞭拉人，事勢奇幻，眾弟子目瞪口呆，壹時會不過意來，待要搶上圍攻，二人已馳馬遠去。這時易吉悠悠醒轉，眾弟子七嘴八舌地慰問，痛罵袁紫衣使奸行詐，紛紛議論，卻誰也不知她來歷，於是九龍派所有對頭，個個成了她背後指使之人。
　　
　　袁紫衣馳出老遠，直至回頭望不見易家灣房屋，才將奪來的兩根九節鋼鞭拋在地下。她轉眼瞧瞧胡斐，見他穿著壹身鄉農衣服，土頭土腦，憨裏憨氣，忍不住好笑，但想適才若不是他出手救援，自己壹條小命或已送在易家灣，此刻回思，不禁暗自心驚，又對他好生感激。
　　兩人並騎走了壹陣，胡斐道：“袁姑娘，天下武學，共有多少門派？”袁紫衣笑道：“不知道啊，妳說有多少門派？”胡斐搖頭道：“我說不上，這才請教。妳現下已當了韋陀門、八仙劍、九龍派三家的大掌門啦。還得再做幾派掌門，才心滿意足？”袁紫衣笑道：“雖然勝了易吉，但他門下弟子不服，這九龍派的掌門人，實在當得十分勉強。至於少林、武當、太極這些大門派的掌門人，我是不敢去搶的。再收十家破銅爛鐵，也就夠啦。”
　　胡斐伸了伸舌頭，道：“嘿，武林十三家總掌門，這名頭可夠威風啊。”袁紫衣笑道：“胡大哥，妳武藝這般強，何不也搶幾家掌門人做做？咱們壹路收過去。妳收壹家，我收壹家，輪流著張羅。到得北京，我是十三家總掌門，妳也是十三家總掌門。咱哥兒倆壹同去參與福大帥的什麽天下掌門人大會，豈不有趣？”
　　胡斐連連搖手，說道：“我可沒這膽子，更沒姑娘的好武藝。多半掌門人半個也沒搶著，便給人家壹招‘呂洞賓推狗’，摔在河裏，變成了壹條拖泥帶水的落水狗！但如單做泥鰍派掌門人呢，可又不大光彩。”袁紫衣笑彎了腰，抱拳道：“胡大哥，小妹這裏跟妳賠不是啦。真正對不住，還得多謝妳出手相救。”胡斐抱拳還禮，壹本正經地道：“三家大掌門老爺，小的可不敢當。”
　　袁紫衣見他模樣老實，說話卻甚風趣，更增了幾分歡喜，笑道：“怪不得趙半山那老小子誇妳不錯！”胡斐心中對趙半山壹直念念不忘，忙問：“趙三哥怎麽啦？他跟妳說什麽來著？”袁紫衣笑道：“妳追得我上，便跟妳說。”伸足尖在馬腹上輕輕壹碰。
　　胡斐心想妳這白馬壹跑，我哪裏還追得上？眼見白馬後腿撐地，便要發力，急忙騰身躍起，左掌在白馬臀上壹按，身子已落在白馬背上，正好坐在袁紫衣身後。那白馬背上多了壹人，竟毫不在意，仍然追風逐電般飛奔。那匹青馬在後跟著，雖然空鞍，但片刻之間，已與白馬相距數十丈之遙。
　　袁紫衣微微聞到背後胡斐身上的男子氣息，臉上壹熱，待要說話，卻又住口。奔馳了壹陣，猛聽得半空中壹聲霹靂，擡頭望時，烏雲已遮沒了半邊天。此時正當盛暑，陣雨說來便來，她壹提馬韁，白馬奔得更加快了。
　　不到壹盞茶時分，西風轉勁，黃豆大的雨點已灑將下來。壹眼望去，大路旁並無房屋，只左邊山坳中露出壹角黃墻。袁紫衣縱馬馳近，卻是壹座古廟，破匾上寫著“湘妃神祠”四個大字，泥金剝落，顯已日久失修。
　　胡斐躍下馬來，推開廟門，顧不得細看，先將白馬拉了進去。這時空中焦雷壹個接著壹個，閃電連晃，袁紫衣雖武藝高強，禁不住臉露畏懼之色。
　　胡斐到後殿去瞧了壹下，廟中並無壹人，回到前殿，說道：“還是後殿幹凈些。”找了些稻草，打掃出半邊地方，道：“這雨下不長，待會雨收了，今天準能趕到長沙。”袁紫衣“嗯”了壹聲，不再說話。兩人本來壹直說說笑笑，但自同騎共馳壹陣之後，袁紫衣心中微感異樣，瞧著胡斐，不自禁地有些靦腆，有些尷尬。
　　兩人並肩坐著，突然間同時轉過頭來，目光相觸，微微壹笑，各自把頭轉開。
　　隔了壹會兒，胡斐問道：“妳的趙三叔身子安好吧？”袁紫衣道：“好啊！他會有什麽不好？”胡斐道：“他在哪裏？我想念他得緊，真想見見他。”袁紫衣道：“那妳到回疆去啊。只要妳不死，他不死，準能見著。”胡斐壹笑，問道：“妳是剛從回疆來吧？”袁紫衣回眸微笑，道：“是啊。妳瞧我這副模樣像不像？”胡斐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先前只道回疆是沙漠荒蕪之地，哪知竟有姑娘這般美女。”
　　袁紫衣紅暈上臉，“呸”了壹聲，道：“妳瞎說什麽？”胡斐壹言既出，微覺後悔，暗想孤男寡女在這古廟之中，說話可千萬輕浮不得，岔開話題，問道：“福大帥開這個天下掌門人大會，到底是為了什麽，姑娘能見告麽？”袁紫衣聽他語氣突轉端莊，不禁向他望了壹眼，說道：“他王公貴人，吃飽了飯沒事幹，找些武林好手消遣消遣，還不跟鬥雞鬥蟋蟀壹般？只可嘆天下無數武學高手，受了他愚弄，竟不自知。”
　　胡斐壹拍大腿，大聲道：“姑娘說的壹點也不錯。如此高見，令我好生佩服。原來姑娘壹路搶那掌門人之位，是給這個福大帥搗亂來著。”袁紫衣笑道：“不如咱二人齊心合力，把天下掌門人之位先搶他壹半。這麽壹來，福大帥那大會便七零八落，不成氣候。咱們再到會上給他壹鬧，叫他從此不敢小覷天下武學之士。”胡斐連連鼓掌，說道：“好，就這麽辦。姑娘領頭，我跟著妳出點微力。”袁紫衣道：“妳武功遠勝於我，何必客氣？”自得他援手相救，本想自居師父、教他些江湖上行徑的心思，忽然間無影無蹤了。
　　胡斐道：“趙三哥和我曾在山東商家堡見過壹個福公子，不知是不是便是這個福大帥？趙三哥說，他們紅花會曾擒拿過這福公子，這福公子見了趙三哥，害怕得很，急急忙忙便逃走了。”袁紫衣笑道：“紅花會拿過的福康安，便是這個福大帥。”
　　兩人說得高興，卻見大雨始終不止，反越下越大。廟後是壹條山澗，山水沖將下來，轟轟隆隆，竟似潮水壹般。那古廟年久破敗，到處漏水。胡斐與袁紫衣縮在屋角之中，眼見天色漸黑，烏雲竟似要壓到頭頂壹般，看來已無法上路。胡斐到竈間找了些柴枝，在地下點燃了作燈，笑道：“大雨不止，咱們只好挨壹晚餓了。”
　　火光映在袁紫衣臉上，紅紅的愈增嬌艷。她自回疆萬裏東來，在荒山野地歇宿，原也視作尋常，但孤身與壹個青年男子共處古廟，卻是從所未有的經歷，而自從得他援手之後，不禁對他心儀，心頭不由得有股說不出的滋味。
　　胡斐找些稻草，在神壇上鋪好，又在遠離神壇的地下堆了些稻草，笑道：“呂洞賓睡天上，落水狗睡地下。”說著在地下稻草堆裏壹躺，翻身向壁，閉上了眼。
　　袁紫衣暗暗點頭，心想他果然是個守禮君子，笑道：“落水狗，明天見。”躍上了神壇。她睡下後心神不定，耳聽著急雨打在屋瓦之上，劈劈啪啪亂響，想起在小客店中曾虛打胡斐，卻打了自己，更覺難為情，忽想：“如果他半夜裏伸手來抱我，那怎麽辦？”“什麽怎麽辦？自然狠狠地打！”但覺真要狠打，只怕也真舍不得。思前想後，既自傷身世，又覺不該去撩撥人家，今後不知如何著落，不由得垂下淚來，細聽胡斐鼻息漸沈，竟已無心無事地睡去，輕輕地道：“這小泥鮑，他倒睡得著，那也好，他沒想我！”直過了半個多時辰，才矇昽睡去。
　　
　　睡到半夜，隱隱聽得有馬蹄之聲，漸漸奔近，袁紫衣翻身坐起。胡斐也已聽到，低聲道：“呂洞賓，有人來啦。”馬蹄聲越奔越近，還夾雜著車輪之聲。胡斐心想：“這場大雨自下午落起，中間壹直不停，怎地有人冒著大雨，連夜趕路？”車馬到了廟外，壹齊停歇。袁紫衣道：“他們要進廟來！”從神壇躍下，坐在胡斐身邊。
　　果然廟門呀的壹聲推開了，車馬都牽到了前殿廊下。跟著兩名車夫手持火把，走到後殿，見到胡袁二人，道：“這兒有人，我們在前殿歇。”當即走了出去。只聽得前殿人聲嘈雜，人數不少，有的劈柴生火，有的洗米煮飯，說的話大都是廣東口音。亂了壹陣，漸漸安靜下來。
　　忽聽壹人說道：“不用鋪床。吃過飯後，不管雨大雨小，還是乘黑趕路。”語聲清晰，說的卻是北方話。胡斐聽了這口音，心中壹楞。這時後殿點的柴枝尚未熄滅，火光下見袁紫衣也微微變色。
　　又聽前殿另壹人道：“老爺子也太把細啦，這麽大雨……”這時雨聲直響，把他下面的話聲淹沒了。先前說話的那人卻中氣充沛，語音洪亮，聲音隔著院子，在大雨中仍清清楚楚地傳來：“黑夜之中又有大雨，正好趕路。莫要貪得壹時安逸，卻把全家性命送了，此處離大路不遠，別鬼使神差地撞在小賊手裏。”
　　聽到此處，胡斐再無懷疑，心下大喜，暗道：“當真是鬼使神差，撞在我手裏。”低聲道：“呂洞賓，外邊又是壹位掌門人到了，這次就讓我來搶。”
　　袁紫衣“嗯”了壹聲，卻不說話。胡斐見她並無喜容，微感奇怪，緊了緊腰帶，將單刀插在腰帶裏，大踏步走向前殿。
　　東廂邊七八個人席地而坐，其中壹人身材高大，坐在地下，比旁人高出了半個頭，身子向外。胡斐壹見他的側影，認得他正是佛山鎮的大惡霸鳳天南。只見他將那條鍍金鋼棍倚在身上，擡眼望天，呆呆出神，不知是在懷念佛山鎮那壹份偌大的家業，還是在籌劃對付敵人、重振雄風的方策？胡斐從神龕後的暗影中出來，前殿諸人全沒在意。
　　西邊殿上生著好大壹堆柴火，火上吊著壹口大鐵鍋，正在煮飯。胡斐走上前去，飛起左腿，嗆啷啷壹聲響，將那口鐵鍋踢得飛人院中，白米撒了壹地。
　　眾人大驚，壹齊轉頭。鳳天南、鳳壹鳴父子等認得他的，無不變色。空手的人忙搶著去抄兵刃。胡斐見了鳳天南那張白白胖胖的臉膛，想起北帝廟中鐘阿四全家慘死的情狀，氣極反笑，說道：“鳳老爺，這裏是湘妃廟，風雅得很啊。”
　　鳳天南殺了鐘阿四壹家三口，立即毀家出走，壹路上晝宿夜行，盡揀偏僻小道行走。他做事也真幹凈利落，胡斐雖然機伶，畢竟江湖上閱歷甚淺，沒能查出絲毫痕跡。這日若非遭遇大雨，陰差陽錯，決不會在這古廟中相逢。
　　鳳天南見對頭突然出現，不由得心中壹寒，暗道：“看來這湘妃廟是鳳某歸天之處了。”但神態仍十分鎮定，緩緩站起，向兒子招了招手，叫他走近身去，有話吩咐。
　　胡斐橫刀堵住廟門，笑道：“鳳老爺，也不用囑咐什麽。妳殺鐘阿四壹家，我便殺妳鳳老爺壹家。咱們壹刀壹個，決不含糊。妳鳳老爺與眾不同，留在最後，免得妳放心不下，還怕世上有妳家人剩著。”
　　鳳天南背脊上壹涼，想不到此人小小年紀，做事居然如此辣手，右手單持金棍，說道：“好漢壹人做事壹身當，多說廢話幹嗎？妳要鳳某的性命，拿去便是。”說著搶上壹步，呼的壹聲，金棍“摟頭蓋頂”，便往胡斐腦門擊下，左手卻向後急揮，示意兒子快走。
　　鳳壹鳴知父親決非敵人對手，危急之際哪肯自己逃命？叫道：“大夥兒齊上！”只盼倚多為勝，挺起單刀，縱到胡斐左側。隨著鳳天南出亡的家人親信、弟子門人，共有十六七人，大半武藝不低，其中有些還是從北方招納來的武師，聽得鳳壹鳴呼叫，有八九人手執兵刃，圍將上來。
　　鳳天南眉頭壹皺，心想：“咳！當真不識好歹。倘若人多便能打勝，我佛山鎮上人還少了嗎？又何必千裏迢迢地背井離鄉，逃亡在外？”事到臨頭，也已別無他法，只有決壹死戰。他心中存了拼個同歸於盡的念頭，出手反而冷靜，揮棍擊出，不待招術用老，金棍斜掠，拉回橫掃。
　　胡斐心想此人罪大惡極，壹刀送了他性命，報應不足以償惡，見金棍掃到，單刀往上拋出，伸手便去硬抓棍尾，竟壹出手便將敵人視若無物。鳳天南暗想我壹生闖蕩江湖，還沒給人如此輕視過，不由得怒火直沖胸臆，但佛山鎮上壹番交手，知對方武功實非己所能敵，手上絲毫不敢大意，急速收棍，退後兩步。只聽得頭頂禿的壹響，眾人雖大敵當前，仍忍不住擡頭看去，卻是胡斐那柄單刀拋擲上去，斬住了屋梁。
　　胡斐縱聲長笑，沖人人群，雙手忽起忽落，將鳳天南八九名門人弟子盡數點中穴道，壹壹甩在兩旁。霎時之間，大殿中心空空蕩蕩，只剩下鳳氏父子與胡斐三人。
　　鳳天南壹咬牙，低聲喝道：“鳴兒妳還不走，真要鳳家絕子絕孫麽？”鳳壹鳴兀自遲疑，提著單刀，不知該當上前夾擊，還是奪路逃生？
　　胡斐身形晃處，已搶到了鳳壹鳴背後，鳳天南縱聲大呼，金棍揮出，上前截攔。胡斐忽出右掌在鳳壹鳴肩頭力推，鳳壹鳴站立不穩，身子前沖，便向棍上撞去。鳳天南大驚，急收金棍，總算他在這棍上下了數十年苦功，在千鈞壹發之際硬生生收回，才沒將兒子打得腦架迸裂。
　　胡斐不待鳳壹鳴站穩，右手抓住了他後頸，提左掌往他腦門拍落。鳳天南想起他在北帝廟中擊斷石龜頭頸的掌力，這壹掌落在兒子腦門之上，怎能還有命在？忙遞出金棍，猛點胡斐左腰，迫使他回掌自救。胡斐左掌舉在半空，稍壹停留，待金棍將到腰間，右手抓著鳳壹鳴腦袋，猛地往棍頭急送。鳳天南立即變招，改為“挑袍撩衣”，自下向上抄起，攻敵下盤。胡斐叫道：“好！”左掌在鳳壹鳴背上推動，用他身子去抵擋金棍。
　　數招壹過，鳳壹鳴變成了胡斐手中的壹件兵器。胡斐不是拿他腦袋去和金棍碰撞，便是用他四肢來格架金棍。鳳天南出手稍慢，欲待罷鬥，胡斐便舉起手掌，作勢欲擊鳳壹鳴要害，叫他不得不救，但壹救之下，處處危機，沒壹招不是令他險些親手擊斃兒子。又鬥數招，鳳天南心力交瘁，陡地退開三步，將金棍往地下擲落，當的壹聲巨響，地下青磚碎了數塊，慘然不語。
　　胡斐厲聲喝道：“鳳天南，只妳便有愛子之心，人家兒子卻又怎地？”
　　鳳天南微微壹怔，隨即強悍之氣又盛，大聲道：“鳳某橫行嶺南，做到五虎派掌門，生平殺人無算。我這兒子手下也殺過三四十條人命，今日死在妳手裏，又算得了什麽？妳還不動手，啰裏啰唆的幹嗎？”胡斐喝道：“那妳自己了斷便是，不用小爺多費手腳。”鳳天南拾起金棍，慘然苦笑，回轉棍端，便往自己頭頂砸去。
　　
　　突然間銀光閃動，壹條極長的軟鞭自胡斐背後飛出，卷住金棍往外急奪。鳳天南膂力甚強，硬功了得，這壹奪金棍竟沒脫手，但自擊之勢，卻也止了。這揮鞭奪棍的正是袁紫衣，她手上使勁再拉，鳳天南金棍仍凝住不動，她卻已借勢躍出。
　　袁紫衣笑道：“胡大哥，咱們只奪掌門之位，可不能殺傷人命。”胡斐咬牙切齒地道：“袁姑娘妳不知道，這人罪惡滔天，非壹般掌門人可比。”袁紫衣搖頭道：“我搶奪掌門，師父知道了不過壹笑。但若傷了人命，他老人家可要大天怪罪。”胡斐道：“這人是我殺的，跟姑娘毫無幹系。”袁紫衣答道：“不對，不對！搶奪掌門之事，因我而起。這人是五虎派掌門，怎能說跟我沒有幹系？”胡斐急道：“我從廣東直追到湖南，便是追趕這惡賊。他是掌門人也好，不是掌門人也好，今日非殺了他不可。”
　　袁紫衣正色道：“胡大哥，我跟妳說正經話，妳好好聽著了。”胡斐點了點頭。袁紫衣道：“妳不知我師父是誰，是不是？”胡斐道：“我不知道。姑娘這般好身手，尊師定是壹位名震江湖的大俠，請問他老人家大名怎生稱呼。”
　　袁紫衣道：“我師父的名字，日後妳必知道。現下我只跟妳說，我離回疆之時，我師父對我說道：‘妳去中原，不管怎麽胡鬧，我都不管，但只要殺了壹個人，我立時取妳小命。’我師父向來說話，決沒半分含糊。”胡斐道：“難道十惡不赦的壞人，也不許殺麽？”袁紫衣說道：“照啊！那時我也這般問我師父。他老人家道：‘壞人本來該殺：但世情變幻，壹人到底是好是壞，妳小小年紀怎能分辨清楚？世上有笑面老虎，也有虎面菩薩。人死不能復生，只要殺錯壹個人，那便終身遺恨。’”
　　胡斐點頭道：“話是不錯。但這人親口自認殺人無算，他在佛山鎮上殺害良善，是我親眼見到，決錯不了。”袁紫衣道：“我是迫於師命，事出無奈。胡大哥，妳瞧在我份上，高擡貴手，就此算了吧！”
　　胡斐聽她言辭懇切，確是真心相求，自與她相識以來，從未聽過她以這般語氣說話，不由得心中壹動，心想倘若就此與她修好，今後壹生，這個美麗活潑的姑娘極可能與自己相伴壹起，如此艷福，人生復有何求？壹瞥眼間，袁紫衣眉眼盈盈，盡是求懇之意，似乎便要投身入懷；但隨即想起鐘阿四夫婦父子死亡枕藉的慘狀，想起北帝神像座前石上小兒剖腹的血跡，想起佛山街頭惡犬撲咬鐘小二的狠態，壹股熱血湧上心頭，大聲道：“袁姑娘，這兒的事妳只當沒碰上，請妳先行壹步，咱們到長沙再見。”
　　袁紫衣臉色壹沈，慍道：“我生平從未如此低聲下氣地求過別人，妳卻定然不依。這人與妳又沒深仇大怨，妳也不過是為了旁人外之事，路見不平而已。他毀家逃亡，晝宿夜行，也算是怕得妳狠了。胡大哥，為人不可趕盡殺絕，須留三分余地。”說著走上壹步，仰頭瞧著他。
　　胡斐朗聲說道：“袁姑娘，這人我是非殺不可。我先跟妳賠個不是，日後尊師倘若怪責，我甘願獨自領罪。”說著壹揖到地。
　　只聽得刷的壹響，袁紫衣銀鞭揮起，卷住了屋梁上胡斐那柄單刀，扯將下來，輕輕壹送，卷到了他面前，說道：“接著！”胡斐伸手抓住刀柄，只聽她道：“胡大哥，妳先打敗我，再殺他全家，那時師父便怪我不得。”胡斐怒道：“妳壹意從中阻攔，定有別情。尊師是堂堂大俠、前輩高人，難道就不講情理？”
　　袁紫衣輕嘆壹聲，柔聲道：“胡大哥，妳當真不給我壹點兒面子麽？”
　　火光映照之下，袁紫衣嬌臉如花，低語央求，胡斐不由得心腸軟了，見到她握著銀鞭的手瑩白如玉，壹股沖動，便想拋下單刀，伸手去握她的小手。壹轉念間，想她如此懇切相求，太過不近情理，其中多半有詐，心道：“胡斐啊胡斐，妳若惑於美色，不顧大義，枉為英雄好漢。妳爹爹胡壹刀壹世豪傑，豈能有妳這等不肖子孫？”叫道：“如此便得罪了。”單刀壹起，壹招“大三拍”，刀光閃閃，已將袁紫衣上盤罩住，左手揚處，壹錠紋銀往鳳天南心口打去。
　　袁紫衣見他癡癡望著自己，似乎已答允自己求懇，正自歡喜，不料他竟會突然出手。兩人相距不遠，這壹招“大三拍”來得猛惡，銀絲鞭又長又軟，本已不易抵擋，而他左手又發暗器，但聽風聲勁急，顯得這暗器極重，只怕鳳禾南難擋。袁紫衣心念壹閃：“他不會傷我！”長鞭甩出，急追上去，當的壹聲，將那錠紋銀打落，對胡斐的刀招竟不封不架。
　　原來胡斐知她武功決不在自己之下，她武學淵博，許多招式自己從所未見，壹動上手，非片時可決，鳳天南父子不免逃走，是以突然發難，但身邊暗器只有錢鏢，便打中也不能致命，於是將壹綻五兩重的紋銀急擲出去。那日他在河中洗刷時，衣物給袁紫衣搶去，幸好當日奪得曹猛的壹批銀兩，放在馬後，幸保不失，這時卻用上了。這壹下手勁既重，去勢又怪，眼見定可成功，豈料袁紫衣竟然冒險不護自身，反去相救旁人。
　　他刀鋒離她頭頂不及數寸，凝臂停住，喝問：“這為什麽？”袁紫衣神色歉然，說道：“對不起啦！我迫不得已！”驀地向後縱開丈余，銀鞭回甩，叫道：“看招吧！”胡斐舉刀擋架，待要俟機再向鳳天南襲擊，但袁紫衣的銀絲軟鞭壹展開，招招殺著，竟不容他有絲毫緩手之機，只得全神貫註，見招拆招。大殿上軟鞭化成個銀光大圈，單刀舞成個銀光小圈，兩個銀圈盤旋沖擊，騰挪閃躍，偶然發出幾下刀鞭撞擊之聲。
　　鬥到分際，袁紫衣軟鞭橫甩，將神壇上點著的蠟燭擊落地下。胡斐心念壹動：“她要打滅燭火，好讓那姓鳳的逃走。”雖知她用意，壹時卻無應付之策，只有展開祖傳胡家刀法中練熟了的精妙招數，著著進攻。袁紫衣叫道：“好刀法！”鞭身橫過，架開了壹刀，鞭頭已卷住了西殿地下點燃著的壹根柴火，向他擲去。
　　煮飯的鐵鍋雖遭胡斐踢翻，燒得正旺的二三十根柴火卻兀自未熄。胡斐見柴火飛來，不敢揮刀去砸，只怕火星濺開，傷了頭臉，當即躍開閃避，這壹閃壹避，便不能進擊。袁紫衣緩出手來，將火堆中燃著的柴火隨卷隨擲，壹根甫出，二根繼至，壹時之間，閃過壹道道火光。
　　胡斐見柴火不斷擲來，又多又快，只得展開輕功，在殿中四下遊走。眼見鳳天南的家人、子弟、車夫仆從壹個個溜向後殿，點中了穴道的也給人抱走，鳳天南父子卻目露兇光，站在壹旁。他怕鳳天南乘機奪路脫逃，刀光霍霍，身子不離廟門。
　　鬥了壹會兒，空中飛舞的柴火漸少，掉在地下的也漸次媳滅。
　　袁紫衣笑道：“胡大哥，今日難得有興，咱們便分個強弱如何？”說著軟鞭揮動，甫點胡斐前胸，隨即轉而打向右脅。胡斐舉刀架開了前壹招，第二招來得怪異，忙在地下壹個打滾，這才避開。袁紫衣笑道：“不用忙，我不會傷妳。”
　　這句話觸動了胡斐的傲氣，心想：“難道我便真的輸於妳了？”催動刀法，步步進逼。此時大殿正中只余壹段木柴兀自燃燒，聽袁紫衣道：“我這路鞭法招數奇特，可要小心了！”突然風雷之聲大作，轟轟隆隆，不知她軟鞭中如何竟能發如此怪聲。胡斐叫了聲：“好！”先自守緊門戶，要瞧明白她鞭法的要旨。忽聽得劈啪壹聲，殿中的壹段柴火爆裂開來，火花四濺，火光中但見袁紫衣容貌如花，臉生紅暈，眼色溫柔，全無敵意，目光中似怨似責，又似有些自怨自艾。胡斐不明其意，壹怔之下，火花隱滅，殿中黑漆壹團。
　　這時雨下得更加大了，打在屋瓦之上，刷刷作聲，袁紫衣的鞭聲夾在其間，隆隆震耳。胡斐雖然大膽，當此情景，也不禁栗栗自危，猛地裏壹個念頭如電光石火般在心中壹轉：“那日在佛山北帝廟中，鳳天南要舉刀自殺，有壹女子用指環打落他單刀。瞧那女子的身形手法，定是這位袁姑娘了。”想到此處，胸口更是壹涼：“她跟我結伴同行，原來是意欲不利於我。”不知怎地，心中感到的不是驚懼，而是壹陣失望和淒涼，意念稍分，手上便也略懈，刀頭竟給軟鞭卷住，險些脫手，忙運力回奪。
　　袁紫衣究是女子，招數雖精，膂力卻遠不及胡斐，胡斐數年來勤修內力，內功已不下於壹流高手，給他壹奪之下，袁紫衣手臂發麻，手腕外抖，軟鞭松開刀頭，鞭梢兜轉，順勢點他膝彎的陰谷穴。胡斐閃身避過，還了壹刀。
　　這時古廟中黑漆壹團，兩人只憑對方兵刃風聲招架。胡斐全神戒備，心想：“單是這位袁姑娘，我已難勝，何況還有鳳天南父子相助。”他料定袁紫衣與鳳天南必屬同黨，今日顯是落入了敵人圈套。
　　兩人又拆數招，都是每壹近身便遇兇險。胡斐刷的壹刀，翻腕急砍，袁紫衣身子急仰，只覺冷森森的刀鋒掠面而過，相距不過數寸，不禁壹驚，察覺他下手已毫不容情，說道：“胡大哥，妳真生氣了麽？”話聲中似乎要哭了出來，顯得又焦急，又失望，軟鞭輕抖，向後躍開。
　　胡斐道：“我沒生氣，妳知道的，我心裏對妳好得很。”說話時凝神傾聽鳳天南父子的所在，防他們暗中忽施襲擊。袁紫衣柔聲道：“妳知道的，我其實對妳也這樣。”突然軟鞭甩出，勾他足踝。這壹鞭來得無聲無息，胡斐猝不及防，躍起已自不及，忙伸刀在地下壹拄，欲待擋開她軟鞭，不料那軟鞭壹卷之後隨即向旁急帶，卸開了胡斐手上抓力，輕輕巧巧地便將單刀奪了去。
　　這壹下奪刀，招數狡猾，勁力巧妙，胡斐暗叫不好，兵刃脫手，今日莫要喪生在這古廟之中，當下不守反攻，縱身前撲，直欺近身，伸掌抓她喉頭。這壹招“鷹爪鉤手”招數狠辣，他依拳譜所示熟練，但生平從未用過。袁紫衣只覺得壹股熱氣湊近，敵人手指已伸到了自己喉頭，此時軟鞭已在外緣，若要回轉擋架，又怎來得及？只得松手後仰，嗆啷壹響，刀鞭同時落地。
　　胡斐壹抓得手，第二招“進步連環”，跟著迫擊。袁紫衣反手壹指，戳中在胡斐右臂外緣，黑暗中瞧不清對方穴道，這壹指戳在肌肉堅厚之處，手指壹拗，“啊喲”壹聲呼痛。胡斐黑暗中聞到袁紫衣身上淡淡香氣，左臂伸出圈轉，壹個軟軟的身子已圈入臂中。袁紫衣叫道：“放開我！”胡斐壹驚，松開手臂，向後躍開。袁紫衣嗤的壹笑，贊道：“小胡斐，好乖！”
　　兩人這麽壹來，出手登時懈了，雖在黑暗之中赤手搏拳，都不欲傷了對方，均是守禦多，進攻少，壹面打，壹面便俟機去搶地下兵刃。數招壹過，胡斐隨即想起，這般鬥下去，必給鳳天南父子逃了，手上又即加勁。袁紫衣心下壹驚，暗道：“他怎地忽然又如此兇狠？”
　　她自出回疆以來，會過不少好手，卻以今晚這壹役最稱惡鬥，突然間身法壹變，四下遊走，再不讓胡斐近身。胡斐見對方既不緊逼，當下也不追擊，只守住了門戶，側耳靜聽，要查知鳳天南父子躲在何處，立即發掌先將兩人擊斃。但袁紫衣奔跑迅速，衣襟帶風，掌力發出來也是呼呼有聲，竟聽不出鳳天南父子的呼吸。袁紫衣心想：“他如再抱住我，我便不叫‘放開！’瞧他怎麽樣？”可是胡斐竟不再迫近，心下微感失望。
　　胡斐尋思：“她既四下遊走，我便來個依樣葫蘆。”當下從東至西，自南趨北，依著“大四象方位”，斜行直沖，隨手胡亂發掌，鳳天南父子撞上了，不死也得重傷，便算不撞上，壹架壹閃，便可發覺他父子藏身所在。
　　兩人本來近身互搏，此時突然各自盲打瞎撞，似乎互不相關，但只要有誰躍近兵刃跌落之處，另壹人立即沖上阻擋，數招壹過，又各避開。
　　胡斐在殿上轉了壹圈，沒發覺鳳天南父子的琮跡，心想：“莫非他已溜到了後殿？不對不對！眼下彼強我弱，他三人合力齊上，足可制我死命。定是他正在暗中另布陷阱，誘我入彀。大丈夫見機而作，今日先行脫身，再圖後計。”慢慢走向殿門，要待俟機躍出。忽聽得呼喇壹響，壹股極猛烈的勁風撲面而來，黑暗中隱約瞧來，正是壹個魁梧的人形撲到。胡斐大喜，叫道：“來得好！”雙掌齊出，砰的壹聲，正擊在那人胸前。這兩掌他用上了十成之力，鳳天南當場便得筋折骨斷，立時斃命。
　　但手掌甫與那人相觸，便知上當，著手處又硬又冷，掌力既發，便收不回來，四下裏泥屑紛飛，瑟瑟亂響，撲來的竟是廟中神像。又是怦嘭壹聲巨響，神像直跌出去，撞在墻上，登時碎成數截。袁紫衣笑道：“好重的掌力！”這聲音發自山門之外，跟著嗆啷啷壹響，卻是軟鞭與單刀都已為她搶去。
　　胡斐尋思：“兵刃遭奪，該當上前續戰，還是先求脫身？”對方雖是少女，但武功強極，實在輕忽不得，各持兵刃相鬥尚且難分上下，現下她有軟鞭，自己只余空手，勢所不敵，何況她尚有幫手？念頭甫在心中壹轉，忽聽得馬蹄聲響，袁紫衣叫道：“南霸天，怎麽就走了？可太不夠朋友了！”雨聲中馬蹄聲又響，聽得她上馬追去。
　　
　　胡斐暗叫：“罷了，罷了！”這壹下可說壹敗塗地。雖想鳳天南的家人弟子尚在左近，若要出氣，定可追上殺死壹批，但罪魁已去，卻去尋這些人的晦氣，不是英雄所為。他從懷中取出火折，點燃了適才媳滅的柴火，環顧殿中，只見那湘妃神像頭斷臂折，碎成數塊，四下裏白米柴草撒滿了壹地。廟外大雨兀自未止。
　　他瞧著這番惡鬥的遺跡，想起適才兇險，不由得暗自心驚，看了壹會兒，坐在神壇前的木拜墊上，望著壹團火光，呆呆出神。想到明明已將這嬌美的姑娘抱在手裏，卻又放了她，只賺得她贊壹句“小胡斐，好乖！”心想：“哼哼！要是我不乖，那又怎樣？”
　　又想：“袁姑娘與鳳天南必有瓜葛，那是確定無疑的了。這南霸天既有如此強援，再加上佛山鎮上人多勢眾，制我足足有余，卻何以要毀家出走？他們今日在這古廟中設伏，我已中計，倘若齊上圍攻，我大有性命之憂，何以既占上風，反而退走？瞧那風天南的神情，兩次自戕，半點不假，那麽袁姑娘暗中相助，或許他事先並不知情。”
　　再想起袁紫衣武功淵博，智計百出，每次與她較量，總給她搶了先著。適才黑暗中激鬥，唯恐慘敗，將她視作大敵，此時回思，想起她甜美的笑容、俏皮的說話，忍不住嘴角邊忽露微笑，胸中柔情暗生：“我說：‘我心裏對妳好得很。’她接著說：‘妳知道的，我其實對妳也這樣。’難道……難道她心裏真也對我好得很？”不由得壹陣狂喜。
　　不自禁想到：“我跟她狠鬥之時，出手當真是毫不留情？”這壹問連自己也難回答，似乎確已出了全力，但似乎又未真下殺手。“當她撲近劈掌之時，我那穿心錐的厲害殺著為何不用？我壹招上馬刀砍出，她低頭避過，我為什麽不跟著使霸王卸甲？胡斐啊胡斐，妳是怕傷著她啊。”突然心中壹動：“她那壹鞭剛要打到我肩頭，忽地收轉，那是有意相讓呢，還是不過湊巧？還有，那壹腳踢中了我左腿，何以立時收力？”
　　回憶適才招數，細細析解，心中登時感到壹絲絲甜意：“她決不想傷我性命！她決不想傷我性命！難道……難道……她心裏當真對我好得很？”想到這裏，不敢再往下想，只覺得腹中饑餓，提起適才踢翻了的鐵鍋，鍋中還剩著些白米，將倒瀉在地的白米抓起幾把，在大雨中沖去泥汙，放入鍋中，生火煮了起來。
　　過不多時，鍋中漸漸透出飯香，他嘆了壹口長氣，心想：“倘若此刻我和她並肩共炊，那是何等風光？又若今後數十年，我得能時時和她良夜並肩共炊，那就勝過神仙了。偏生鳳天南這惡賊闖進廟來。”轉念壹想：“與鳳天南狹路相逢，原是佳事。我胡思亂想，可莫誤入了歧途。”心中暗自警惕，但袁紫衣巧笑嫣然的容貌，總是在腦海中盤旋來去，米飯漸焦，竟自不覺。
　　就在此時，廟門外腳步聲響，啊的壹聲，廟門輕輕推開。胡斐大喜，躍起身來，心道：“她回來了！”
　　火光下卻見進來兩人，壹個是身形瘦削的老者，臉色枯黃，正是在衡陽楓葉莊見過的劉鶴真，另壹人是個二十余歲的少婦。
　　那劉鶴真壹只手用青布纏著，掛在頸中，顯是受了傷。那少婦走路壹蹺壹拐，腿上受傷也自不輕。兩人全身盡濕，模樣狼狽。胡斐正待開口招呼，劉鶴真漠然向他望了壹眼，向那少婦道：“妳到裏邊瞧瞧！”那少婦道：“是！”從腰間拔出單刀，走向後殿。劉鶴真靠在神壇上嗤息幾下，突然坐倒，側耳傾聽廟外聲息。
　　胡斐見他並未認出自己，心想：“那日楓葉莊比武，人人都認得他和袁姑娘。我雜在人群之中，這樣壹個鄉下小子，他自不會認得了。”揭開鍋蓋，焦氣撲鼻，卻有半鍋飯煮得焦了。胡斐微微壹笑，伸手抓了個飯團，塞在口中大嚼，料想劉鶴真見了自己這副吃飯的粗魯模樣，更當不在意下。
　　過了片刻，那少婦從後殿出來，手中執著壹根點燃的柴火，向劉鶴真道：“沒什麽。”劉鶴真籲了口氣，顯得戒備之心稍懈，閉目倚著！！神壇養神，衣服上的雨水在地下流成了壹條小溪流，水中混著鮮血。那少婦也筋疲力盡，與他偎倚在壹起，動也不動。兩人神情似是對夫婦，只老夫少妻，年紀不稱。
　　胡斐心想：“憑著劉鶴真的功夫，武林中該當已少敵手，怎會敗得如此狼狽？可見江湖間天上有天，人上有人，委實大意不得。”便在此時，隱隱聽得遠處又有馬蹄聲傳來。
　　劉鶴真霍地站起，伸手到腰間壹拉，取出壹件兵刃，是壹條鏈子短槍，說道：“青萍，妳快走！我留在這兒跟他們拼了。”又從懷裏取出壹包尺來長之物，交在她手裏，低聲道：“妳送去給他。”那少婦眼圈兒壹紅，說道：“不，要死便大家死在壹起。”劉鶴真怒道：“咱們千辛萬苦，負傷力戰，為的是何來？此事若不辦到，我死不瞑目，妳快從後門逃走，我來纏住敵人。”那少婦兀自戀戀不肯便行，哭道：“老爺子，妳我夫妻壹場，我沒好好服侍妳，便這麽……”劉鶴真頓足道：“妳給我辦妥這件大事，比什麽服侍都強。”左手急揮，道：“快走！”
　　胡斐見他夫妻情重，難分難舍，心中不忍，暗想：“這劉鶴真為人正派，不知是什麽人跟他為難，既叫我撞見了，可不能不理。”
　　馬蹄聲在廟門外停住，聽聲音共是三匹坐騎，兩匹停在門前，壹匹繞到了廟後。劉鶴真臉現怒色，道：“給人家堵住了後門，走不了啦。”那少婦四下壹望，扶著丈夫，爬上神壇，躲入神龕，向胡斐做個手勢，滿臉求懇，請他不可泄漏。
　　神龕前的黃慢垂下不久，廟門中便走進兩個人來。胡斐仍坐在地，抓著飯團咀嚼，斜目向那兩人瞧去，饒是江湖上的怪人見過不少，此刻也不禁壹驚。這兩人雙目向下斜垂，眼成三角，壹大壹小，鼻子大而且扁，鼻孔朝天，相貌難看已極。
　　兩人向胡斐瞧了瞧，並不理會，壹左壹右，走到後殿，不多時重又出來，院子中輕輕壹響，壹人從屋頂躍下。原來當兩人前後搜查之際，堵住後門那人已躍在屋頂監視。胡斐心道：“這人的輕功好生了得！”人影壹晃，那人也走進殿來。瞧他形貌與先前兩人無大差別，壹望而知三人是同胞兄弟。
　　三人除下身上披著的油布雨衣，胡斐又是壹驚，三人披麻戴孝，穿的是毛邊粗布喪服，草繩束腰，麻布圍頸，當是剛死了父母，正在服喪。大殿上全憑壹根柴火照明，雨聲淅瀝，涼風颼颼，吹得火光忽明忽暗，將三個人影映照在墻壁之上，倏大倏小，宛似鬼魅。
　　只聽最後進來那人道：“大哥，男女兩個都受了傷，又沒坐騎，照理不會走遠，左近又沒人家，卻躲去了哪裏？”那年紀最大的人道：“多半躲在什麽山洞草叢之中。咱們休嫌煩勞，便到外面搜去。他們雖傷了手足，但傷勢不重，那老頭手下著實厲害，須得小心。”另壹人轉身正要走出，突然停步，問胡斐道：“餵，小子，妳有沒見到壹個老頭和壹個年輕堂客？”胡斐口中嚼飯，惘然搖了搖頭。
　　那大哥四下瞧了瞧，見地下七零八落地散滿了箱籠衣物，壹具神像又在墻腳下碎成數塊，心中起疑，仔細察看地下的帶水足印。
　　劉鶴真夫婦冒雨進廟，足底下自然拖泥帶水。胡斐眼光微斜，已見到神壇上的足跡，忙道：“剛才有好幾個人在這裏打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把湘妃娘娘也打在地下。有的逃，有的追，都騎馬走了。”
　　那三弟走到廊下，果見有許多馬蹄和車輪的泥印，兀自未幹，相信胡斐之言不假，回進來問道：“他們朝哪壹邊去的？”
　　胡斐道：“好像是往北去的。小的躲在桌子底下，也不敢多瞧……”那三弟點點頭，道：“是了！”取出壹小錠銀子，約莫有四五錢重，拋在胡斐身前，道：“給妳吧！”胡斐連稱：“多謝。”拾起銀子不住撫摸，臉上顯得喜不自勝，心想：“這三人惡鬼壹般，武功不弱，要是追上了鳳天南他們，亂打壹氣，倒也是壹場好戲。”
　　那二哥道：“老大，老三，走吧！”三人披上雨衣，走出廟門。胡斐依稀聽到壹人說道：“這中間的詭計定然厲害，無論如何不能讓他搶在前頭……”又壹人道：“倘若截攔不住，不如趕去報信。”先前那人道：“唉，咱們的說話，他怎肯相信？何況……”這時三人走入大雨之中，以後的說話給雨聲淹沒，再聽不到了。
　　胡斐心中奇怪：“不知是什麽厲害詭計？又要去給誰報信了？”聽得神龕中喀喇幾聲，那少婦扶著劉鶴真爬下神壇。日前見他在楓葉莊與袁紫衣比武，身手何等矯捷，此時便爬下壹張矮矮神壇，也顫巍巍的唯恐摔跌，胡斐心想：“怪不得他受傷如此沈重。那三個惡鬼聯手進攻，原也難敵。”
　　劉鶴真下了神壇，向胡斐行下禮去，說道：“多謝小哥救命大恩。”胡斐連忙還禮，他不欲透露身份，仍裝作鄉農模樣，笑道：“那三個家夥強橫霸道，兇神惡煞壹般，開口便是小子長、小子短的，我才不跟他們說真話呢。”劉鶴真道：“我姓劉，名叫鶴真，她是我老婆。小哥妳責姓啊？”胡斐心想：“妳既跟我說真姓名，我也不能瞞妳。但我的名字不像鄉農，須得稍稍變上壹變。”說道：“我姓胡，叫做胡阿大。”他想爹媽只生我壹人，自稱阿大，也非說謊。
　　劉鶴真道：“小哥心地好，將來後福無窮……”說到這裏，眉頭壹皺，咬牙忍痛。那少婦急道：“老爺子，怎麽啦？”劉鶴真搖了搖頭，倚在神壇上不住喘氣。
　　胡斐心想他夫婦二人必有話說，自己在旁不便，說道：“劉老爺子，我到後邊睡去。”點了壹根柴火，走到後殿。
　　火光下瞧著鋪在神壇上的那堆稻草，不禁呆呆出神，沒多時之前，袁紫衣還睡在這堆稻草之上，想不到變故陡起，玉人遠去，只剩下夜雨淒淒，古廟寂寂，不知日後是否尚能相見壹面？
　　過了良久，手中柴火爆了個火花，才將思路打斷，猛然想起：“啊喲不好，我那本拳經刀譜已給她盜了去！此刻我尚能跟她打成平手，等她瞧了我的拳經刀譜，那時我每壹招每壹式她都了然於胸，豈非壹動手便能制我死命？”滿胸柔情，登時化為懼意，壹拋柴火，頹然倒在地下稻草之上。
　　壹躺下去，剛好壓在自己的包袱之上，覺得包袱似乎大了許多。他本來將包袱當作枕頭，後來聽到鳳天南話聲，出去尋仇，那包袱該當仍留在頭邊，此刻卻移到了腰下。胡斐大是奇怪，心想：“劉鶴真夫婦與那三兄弟都到後殿來過，難道他們動了我包袱？”晃火折再點燃柴火，打開包袱壹看，不由得呆了。
　　只見除了原來的衣物銀兩外，多了壹套外衣、壹套襯裏衣褲、壹雙鞋子、壹雙襪子。這些衣褲鞋襪本是他的，那日給袁紫衣推入泥塘，下河洗澡時除了下來，便都給她取了去。想不到此時衣褲鞋襪都已洗得幹幹凈凈，衣袖上原有的壹個破孔也已縫補整齊。他翻開衣服，那本拳經刀譜正在袋中，整整齊齊，全無殘缺，登時大為寬心。刀譜旁放著壹只三寸來長的碧玉鳳凰。
　　這玉鳳凰雕刻得極是精致，紋路細密，通體晶瑩，觸手生溫。
　　胡斐呆了半晌，包上包袱，手中卻拿了那只玉鳳凰，吹滅柴火，躺在稻草堆裏，思潮起伏：“若說她對我好，何以要救鳳天南，竭力跟我作對？若說對我不好，這玉鳳凰，這洗幹凈、縫補好的衣服鞋襪又為了什麽？”
　　壹時睜大了雙眼，哪裏還睡得著？黑暗之中，依稀聞到袁紫衣身上的淡淡幽香，伸出臂去，似乎抱到了她軟軟的腰肢，心想：“我抱住了她，她叫我放開，我便放開！她如心裏當真對我好得很，那麽叫我放開是假的，我是個大傻瓜，其實不該放開，我好後悔。她叫我放開，此刻後不後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