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七回　紫衣女
　　夜很涼，石階更涼，但他不在乎，因為他的心是熱的。
　　長廊上響起了壹陣很輕的腳步聲，壹個人輕輕地走了過來。
　　他沒有回頭，因為他知道來的是誰。
　　來的當然是燕七。
　　他披著件很長的袍子，袍子拖在地上，他也在石階上坐下來。
　　繁星滿天，銀河就像是條發光的絲帶，牽牛星和織女星，就仿佛這絲帶上的兩粒明珠。
　　天上有比他們更亮的星，但卻沒有比他們更美的。
　　因為他們不像別的星那麽無情。
　　因為他們不是神，他們也有和人類同樣的愛情和苦難。
　　他們的苦難雖多，距離雖遠，但他們的愛情卻永遠存在。
　　燕七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現在妳總該已知道了吧？”
　　郭大路道：“知道什麽？”
　　燕七道：“麻煩——妳昨天晚上還想不通的，現在卻已經來了。”
　　郭大路笑了笑，道：“把自己的床讓給客人睡壹夜，並不能算麻煩。”
　　燕七道：“這能不能算是麻煩，還得看來的客人是什麽樣的人。”
　　郭大路道：“他是個什麽樣？”
　　燕七道：“是個有麻煩的人，而且麻煩還不小。”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就因為他知道自己有麻煩，所以才躲到這裏來。”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就因為他今天晚上要躲到這裏來，所以昨天晚上才先來替我們做那些事，就好像要租房子的人，先來付訂金壹樣。”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妳用不著裝傻，其實這道理妳早也就知道了。”
　　郭大路道：“我知道什麽？”
　　燕七道：“妳知道今天晚上壹定會有人找他，所以才會守在這裏，準備替他擋住。”
　　郭大路沈默了半晌，緩緩道：“昨天晚上有人來找我們麻煩的時候，是誰替我們擋住的？”
　　燕七道：“是他。”
　　郭大路道：“那麽，今天晚上就算真有人要來找他麻煩，我們為什麽不能替他擋壹擋。”
　　燕七道：“那也得看是什麽樣的麻煩。”
　　郭大路道：“不管什麽樣的麻煩都壹樣，我們既已收下了他的訂金，就得把房子租給他。”
　　燕七也沈默了半晌，才緩緩道：“妳看他武功比妳怎麽樣？”
　　郭大路道：“好像比我高明些。”
　　燕七道：“現在我們這裏，能出手的只有兩個人，他擋不住的麻煩，我們能擋得住？”
　　郭大路道：“我們總得試壹試。”
　　他說“試壹試”的意思，就是說已準備拼命了。
　　燕七道：“他若是個強盜，是個殺人的兇手呢？妳也替他擋住？”
　　郭大路道：“那完全是兩回事。”
　　燕七道：“什麽兩回事？”
　　郭大路道：“別人為什麽找他，是壹回事，我為什麽要替他擋住，又有另壹回事。”
　　燕七道：“妳為的是什麽？”
　　郭大路道：“因為他今天晚上是我的客人，因為我已答應過他，讓他安安穩穩地睡壹夜。”
　　燕七道：“別的妳都不管？”
　　郭大路道：“反正今天晚上我管的就只這壹樣。”
　　燕七瞪著他，咬著嘴唇：“妳……妳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郭大路道：“我就是這樣子的人，妳早就應該知道的。”
　　燕七瞪著他，突然跺了跺腳，站起來，扭頭就走。
　　走了兩步，又停下，將身上披著的袍子壹拉，甩在他身上。
　　郭大路笑了，道：“妳若怕我冷，就最好替我找瓶酒來。”
　　燕七咬著嘴唇，恨恨道：“我怕妳冷？我只怕凍不死妳。”
　　袍子又寬又大，也不知是誰的。
　　燕七的屋子裏面，好像總是會出現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以前他每隔壹陣子，總要失蹤幾天，近來這毛病似已漸漸改了，但郭大路總覺得他還是有點神秘，跟每個人都有點距離。
　　像他們這麽好的朋友，這種距離本來應該早巳不再存在。
　　袍子很舊了，也很臟，而且到處都是補丁，但卻壹點也不臭。
　　這也是郭大路壹直都很奇怪的事。
　　燕七好像從來都沒有洗過澡，但壹點也不臭。
　　而且他身上雖然臟，但屋子裏卻總是收拾得幹幹凈凈。
　　郭大路下定決心，明天壹定要問他壹句：“妳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現在燕七屋子裏的燈也熄了，但郭大路知道他絕不會真睡著的。
　　郭大路將袍子披在身上，心裏立刻充滿了溫暖之意，因為他也知道燕七嘴裏無論說得多麽硬，但只要是他的事，燕七就壹定比誰都關心，比誰都著急。
　　夜很靜，風吹著墻角的夾竹桃，花影婆娑。
　　郭大路真想找點酒來喝喝，但就是這時，他忽然聽到壹陣奇異的樂聲。
　　樂聲輕妙飄忽，開始的時候仿佛在東邊，忽然又到了西邊。
　　接著，四面八方好像都響起了這麽奇異的樂聲。
　　“來了，找麻煩的人畢竟來了。”
　　郭大路只覺得全身發熱，連心跳都變得比平常快了兩三倍。
　　來的究竟是個怎麽樣的人？他當然猜不出。
　　但他卻知道那壹定是個很厲害的角色，否則黑衣人又怎會怕得躲起來？
　　來的人越厲害，這件事就越刺激。
　　郭大路眼睛瞪得大大的，身上披著的袍子也掉了下來。
　　突然“砰”的壹聲，大門被撞開。
　　兩個卷發虬髯，勾鼻碧眼，精赤著上身的昆侖奴，突然在門口出現，身上只穿著繡著金的撒腳褲，左耳上掛著個很大的金環。
　　他們手裏捧著卷紅氈，從門口壹直鋪到院子裏，然後就淩空壹個翻身，同時退了出去，連眼角都沒有瞟郭大路壹眼，就好像院子裏根本沒有人似的。
　　郭大路雖已興奮得連汗都冒了出來，卻還是沈住了氣。
　　因為他知道好戲壹定還在後頭。
　　這兩個昆侖奴來得雖奇突詭秘，但也只不過是跑龍套的，主角壹定還沒有登場。
　　門外果然立刻又有兩個人走了進來。
　　兩個打扮得奇形怪狀的蠻女，滿頭黑發梳成了七八十根小辮子，東壹根，西壹根，隨著樂聲搖來搖去。
　　兩人手上都提著很大的花籃，正用嫩藕般的粉臂，將壹朵朵五顏六色的鮮花，撒在紅氈上。
　　兩個人都長得很美，短裙下露出壹截雪白晶瑩的小腿。
　　腿上戴著壹串金鈴，隨著舞姿“叮叮當當”的響。
　　郭大路眼睛張得更大了。
　　只可惜她們卻連眼角都沒有往這邊瞟壹眼，撒完了鮮花，也淩空壹個翻身，退了出去。
　　“看來這件事不但越來越刺激，而且也越來越有趣了。”
　　無論什麽事，其中若有美女參加，總是特別刺激有趣的。
　　何況美女好像也越來越多了。
　　四個長裙曳地，高髻堆雲的宮裝少女，手提著四盞宮燈，姍姍而來。
　　四個人都是風姿綽約，美如天仙，剛停下腳步，那兩個身高腿長的昆侖奴，就擡著架胡床，自門外大步而入。
　　胡床上斜倚著壹個紫衣貴婦，手裏托著個亮銀水煙袋，悠悠閑閑的吸著，輕煙雲霧般四散縹緲，她的面目如在雲霧裏。
　　她手裏架著根很長的龍頭拐杖，床邊還有侏儒少女，正在輕輕地替她捶腿。
　　郭大路暗中嘆了口氣。
　　他雖然看不到這紫衣貴婦的面目，但看到這老拐杖，看到這捶腿的少女，無論誰都已能猜得出，她年紀壹定已不小。
　　這真是惟壹美中不足的事。
　　事情發展到這裏，壹直都很有趣，主角若也是個花容月貌的美人，豈非就更十全十美了？
　　幸好郭大路壹向很會安慰自己：“無論如何，這老太婆壹定是個很了不起的角色，只看到她這種氣派，江湖中只怕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所以這件事畢竟還是很有趣的。
　　至於這老太婆是什麽人？怎麽會和那黑衣人結下了仇？
　　仇恨究竟有多深？郭大路是不是擋得住？
　　這幾點他好像連想都沒有想。
　　事情既然已包攬在自己身上，反正擋不住也要擋的，想又有什麽用？
　　所以他索性沈住了氣，等著，別人不開口，他也不開口。
　　別的人也沒有開口。
　　過了很久，那紫衣婦人嘴裏突然噴出了壹口濃煙，箭壹般向郭大路噴了過來。
　　好濃的煙。
　　郭大路雖然喝酒，卻從不抽煙，被嗆得幾乎連眼淚都流了出來，幾乎忍不住要罵了。
　　但壹個人若能將壹口煙噴得這麽直，這麽遠，妳對她還是客氣點的好。
　　煙霧還未消散，只聽壹人道：“妳是什麽人，三更半夜的坐在這裏幹什麽？”
　　聲音又響又脆，聽起來倒不像老太婆的聲音，但也並不好聽，問起話來更是又兇又橫，就好像公差在問小偷似的。
　　郭大路嘆了口氣，苦笑道：“這裏好像是我的家，不是妳的，壹個人坐在自己的家裏，總不該犯法吧。”
　　他話未說完，又是壹口煙迎面噴了過來。
　　這口煙更濃，郭大路被嗆得忍不住咳嗽起來，而且臉上好像被針在刺著。
　　只聽這人道：“我問妳壹句，妳就答壹句，最好少玩花腔，明白了嗎？”
　　郭大路摸著臉，苦笑道：“看樣子我想不明白也不行。”
　　紫衣貴婦道：“南宮醜在哪裏，妳快點去叫他滾出來。”
　　那黑衣人果然是南宮醜。
　　郭大路又嘆了口氣，道：“抱歉得很，我不能叫他滾出來。”
　　紫衣貴婦道：“為什麽？”
　　郭大路道：“第壹，因為他不是球，不會滾；第二，因為他已睡著，無論誰要去叫醒他，都得先做壹件事。”
　　紫衣貴婦道：“什麽事？”
　　郭大路道：“先讓我倒下去。”
　　紫衣貴婦冷笑道：“那容易。”
　　這三個字還未說完，煙霧中突然飛來壹條人影，寒光壹閃，直取郭大路咽喉。
　　這人來得真快，幸好郭大路的反應也不慢。
　　可是他剛躲開這壹劍，第二劍又跟著來了，壹劍接著壹劍，又狠又快。
　　郭大路避開第四劍時，才看出這人原來竟是那捶腿的侏儒少女。
　　她身高不滿三尺，用的劍也最多只有壹尺六七，但劍法卻辛辣詭秘，已可算是江湖中的壹流身手。
　　只可惜她的人實在太小，劍實在太短。
　　郭大路忽然抄住了那件長袍，隨手撒了出去。
　　袍子又長又大，就像是壹大片烏雲壹樣，那麽小的壹個人，要想不被它包住，實在很難。
　　這少女“嚶嚀”壹聲，嬌喘道：“以大欺小，不要臉，不要臉。”
　　話才說完，人已退了回去。
　　郭大路苦笑道：“不要臉至少也總比不要命好。”
　　紫衣貴婦冷笑道：“妳敢來管我的閑事，還想要命麽？”
　　冷笑聲中，那兩個卷發虬髯的昆侖奴，已出現在他面前，看來就像是兩座鐵塔似的。
　　郭大路又嘆了口氣，喃喃道：“小的實在太小，大的又實在太大，這怎麽辦？”
　　他不等這兩人出手，身子突然往前壹沖，已自他們的肋下遊魚般鉆了出去，壹步就竄到胡床前，笑道：“還是妳不大不小，妳若不是太老了些，剛剛好跟我能配得上。”
　　紫衣貴婦冷笑道：“妳說我太老了嗎？”
　　這時她面前的煙霧已漸漸消散，郭大路終於看到了她的臉。
　　他居然忍不住驚呼了壹聲，就像是看到了鬼似的，壹步步往後退。
　　他從未想到看見的居然是這麽樣壹張臉。
　　壹張又漂亮、又年輕的臉，雖然又塗胭脂又抹粉，盡量打扮成大人的樣子，卻還是掩不住臉上的稚氣，就正如老太婆永遠沒法子用脂粉掩住臉上的皺紋壹樣，無論用多厚的脂粉都不行。
　　這氣派奇大，又抽煙，又要人捶腿的“老太婆”，竟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
　　郭大路實在大吃了壹驚。
　　紫衣女已慢慢地從胡床上站了起來。
　　壹雙眼睛銅鈴般瞪著他。
　　他壹步步往後退。
　　紫衣女就壹步步逼前來，手裏居然還拄著那根龍頭拐杖。
　　這小姑娘明明又年輕、又漂亮，為什麽偏偏要做出老太婆的模樣？
　　看她至多也只不過十六七歲，又怎會有那麽深厚的功力，就連她手下壹個小丫頭，都有那麽高的劍術，那兩個昆侖奴，當然也絕不會是容易對付的角色。
　　這小姑娘是憑什麽能伏得住這些人的呢？
　　她又怎會和成名已在二十年以上的南宮醜，結下了仇恨？
　　以南宮醜的名聲和劍法，為什麽對這小姑娘怕得要命？
　　郭大路實在想不通，現在他根本也沒工夫想。紫衣女的眼睛雖美，瞪著妳的時候，卻好像老虎要吃人似的，冷冷道：“我老不老？”
　　郭大路道：“不老，壹點也不老。”
　　紫衣女道：“妳是不是想跟我配壹對？”
　　郭大路道：“不……不想。”
　　他說的倒不是假話，像這樣的女孩子，也沒人能受得了的。
　　紫衣女道：“妳想不想要命？”
　　郭大路道：“想。”
　　紫衣女道：“想要命就去叫南宮醜滾出來。”
　　郭大路道：“妳叫他滾出來幹什麽？”
　　紫衣女道：“要他的命。”
　　郭大路道：“壹定要在今天晚上殺他？”
　　紫衣女道：“是。”
　　郭大路道：“壹定要在今天晚上殺他？”
　　紫衣女道：“因為我說過，天亮前若還殺不了他，就饒他壹命。”
　　郭大路道：“妳說過的話要算數，別人說話也壹樣不能不算數的。”
　　紫衣女道：“妳說過什麽？”
　　郭大路道：“我說過，今天晚上要讓他安心睡壹覺，睡到天亮所以……”
　　紫衣女道：“所以怎麽樣？”
　　郭大路道：“所以妳要殺他，就得先殺了我。”
　　紫衣女道：“妳是他的朋友？”
　　郭大路道：“不是。”
　　紫衣女道：“妳知不知道他做過多少壞事？”
　　郭大路道：“不知道。”
　　紫衣女道：“但妳還是要為他拼命？”
　　郭大路道：“不錯。”
　　紫衣女冷笑道：“妳以為我不敢殺人？”
　　郭大路勉強笑了笑，道：“妳看來的確不像會殺人的樣子。”
　　紫衣女冷冷道：“我九歲時已開始殺人，每個月至少殺壹個，妳算算已有多少個了。”
　　郭大路倒抽了口涼氣，道：“好像已有七八十個了吧。”
　　紫衣女道：“所以再多加妳壹個，也沒關系。”
　　郭大路嘆了口氣，還未說話，突聽壹人冷冷道：“妳若要殺他，就得先殺了我。”
　　這不是燕七的聲音，是林太平。
　　夜色淒清，林太平不知何時已走了過來，臉色蒼白如紙。
　　紫衣女瞪眼道：“妳是誰？”
　　林太平冷冷道：“妳用不著管我是誰，妳既已殺了七八十個人，再多加壹個也沒關系。”
　　紫衣人冷冷笑道：“想不到這裏不怕死的人還真不少。”
　　林太平道：“的確不少。”
　　紫衣女道：“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了妳。”
　　她身子壹轉，手裏的龍頭拐杖突然壹著“分花拂柳”，向林太平刺了過去。
　　她用的竟是劍法。
　　不但是劍法，而且是劍法中最輕盈的壹種。
　　這麽長，這麽重的壹根拐杖，在她壹雙白生生的小手裏，竟變得好像沒有四兩重。
　　郭大路大喝道：“妳的病還沒好，讓我來。”
　　但這時他想搶著出手，都已來不及了。
　　紫衣女已閃電般向林太平攻出了七招，劍走輕靈，變化無窮。
　　林太平的人已被圍住。
　　他體力顯然還未恢復，似已無還手之力。
　　但紫衣女密如抽絲的劍法，卻偏偏沾不到他壹片衣角。
　　突聽壹聲清嘯，九尺長的拐杖筆直插入地上，紫衣女的人卻已在拐杖上風車般向林太平卷了過去。
　　這壹著她競以拐杖作骨幹，以人作武器，招式變化之詭異，更出人想像。
　　林太平腳步錯動，連退了九步。
　　紫衣女突又壹聲清嘯，沖天而起，拐杖仍插在地上，她手裏卻多了柄精光四射的短劍。
　　劍本來藏在拐杖中的，壹到了她手裏，她的人與劍就似已溶合為壹，連人帶劍向林太平刺了過去。
　　這壹招更是妙絕、險絕。
　　郭大路的冷汗已被嚇了出來，他若遇著這壹著，能避開的希望實在不多。
　　但林太平卻似乎對她招式的每種變化都早已熟悉得很。
　　她的劍如經天長虹，剛飛到林太平面前，林太平身子突然壹轉，向前沖出，已拔出了地上的拐杖。
　　紫衣女長嘯不絕，淩空翻身，回劍反刺。
　　林太平頭也不回，隨手將拐杖壹揚。
　　只聽“錚”的壹聲，火星四濺，短劍竟已沒入拐杖裏。
　　紫衣女的身子卻已沖天掠起，淩空翻了四個跟鬥，才飄飄落下來，落在胡床前，看著林太平發怔。
　　郭大路也看得怔住了。
　　剛才林太平揮起的拐杖，若有半分偏差，紫衣女的劍只怕已刺入他的胸膛。
　　紫衣女出手的方向部位，他竟算得連半分都不差，就好像他跟紫衣女交手過幾百次，她壹著還未出手，他就已知道了。
　　只見林太平隨手將拐杖往地上壹插，掉頭就走。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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