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是媽媽和爸爸，他們的頭上、肩上、眉毛上掛著雪花，穿著厚重的呢子大衣壹身冷氣地擠進尹姐的家門：“我兒子呢？”媽媽兩只手操在衣兜裏，冷冷地問尹姐道：“我兒子在妳家吧？”
　　“妳是？”尹姐怔怔地問道：“妳是誰啊？”
　　“我是×××的媽媽，×××在妳家吧？”
　　“哦，”尹姐點點頭：“在，在，……”
　　沒容尹姐再繼續說下去，媽媽壹把推開尹姐，怒氣沖沖地邁進裏間屋，看到呆呆地坐在炕沿上的我，媽媽秀目圓瞪，壹把拽住我的衣領：“好啊，好小子，瞅妳做得好事，妳，妳，妳就是這麽給我上學的，是不，這，這，這就是妳的晚自習，對不？”
　　我慚愧地低下頭去，我已經沒有任何辯駁的理由，看著對我充滿希望的媽媽，我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媽媽沖我怒吼了壹陣，然後狠狠地推了我壹把，將尚未發完的余怒傾泄到尹姐的頭上：“好妳個女流氓，臭馬子，妳，妳教唆青少年學壞，拉不懂事的孩子下水，我要告妳去！”
　　“妳——”尹姐渾身顫抖地瞪著媽媽：“妳，妳，妳說什麽？”
　　“流氓，馬子！”
　　“妳，妳，妳狗血噴人，我，我，我跟妳沒完！”說完，在十字街頭壹貫是逆來順受的尹姐突然像壹頭被逼瘋的綿羊似地撲向媽媽，壹個警察立刻擋在中間，爸爸則默默地拽住了媽媽：“算啦，算啦，找到就行啦，別吵啦，這麽罵罵咧咧下去，有什麽用呢！”
　　在兩個警察的勸說和調解之下，媽媽終於張開尊口向哭得壹堪糊塗的尹姐陪理道歉：“對不起，我壹時沖動，我不應該罵妳、汙辱妳，請妳原諒！……”
　　說完，媽媽沖著爸爸使了壹個眼色，然後拉起我的手頭也不回地沖出尹姐的家門，爸爸緊緊地跟在媽媽的身後，兩只大腳踏著厚厚的積雪，發出令人討厭的吱嘎吱嘎的聲響：“唉，這個不爭氣的玩意啊！”爸爸唉聲嘆氣道：“我怎麽總也弄不明白，咱們家裏的條件那麽好，妳就是偏偏願意往那貧民窒裏跑呢？妳看看吧，那個賣煙的家，那還叫家嗎？沒有暖氣、沒有煤氣，甚至連下水道都沒有，……小兔崽子，妳怎麽就願意往這種地方跑呢？”
　　我被媽媽和爸爸壹前壹後夾在中間，像個被抓獲的遣逃犯似地押回暖洋洋的家裏，面對著撲鼻而來的滾滾熱氣，我的心情卻冷到了冰點，我低垂著腦袋瓜撲通壹聲坐在椅子上，媽媽嘩地拽過壹把椅子呼地坐在我的對面：“好小子，真沒想到哇，妳的膽子可真夠大的，逃了差不多壹個學期的學，以前我沒往心裏去，沒註意妳，最近才覺得有點不對勁，我連班都沒上，先去學校找妳的班主任。好家夥，整整壹個學期，妳竟然壹天學也沒上。
　　我跟妳爸爸四處打聽，跑了不知道多少條街路，直到天黑了，才打聽到妳總跟壹個賣煙的臭娘們鬼混在壹起，可是，當我和妳爸爸風風火火地跑到大廟那裏時，已經找不到壹個賣煙的。
　　沒有辦法，只好找派出所幫助。唉，我的臉啊，都讓妳給丟凈啦！”
　　“這個小兔崽子！”爸爸罵了壹句，然後自言自語道：“唉，計劃生育工作怎麽沒早點搞呢？如果計劃生育工作早搞幾年，就沒這小子啦，我也不必跟他操這份心啦！”
　　“去，”媽媽沖著爸爸瞪了瞪秀眼：“去，去，去，我教育孩子呢，妳少插嘴！”然後，媽媽以審訊般的口吻問我道：“妳老老實實地給我交道，妳和那個臭馬子有沒有那種事？”
　　“什麽事？”我刁頑地問道。
　　“妳別明知顧問，快說？”
　　“沒有！我只是不願意上學，不想再跟老師打架，可是，外面又冷得要命，我白天幫著尹姐賣煙，晚上到她家暖暖。”
　　“嗬，妳說得倒挺輕松，讓人聽起來也覺得挺好聽的啊，鬼知道妳們在壹起都做了些什麽！”
　　“唉，”爸爸繼續唉息道：“現在的社會啊，真是太亂了！”
　　“兒子，”媽媽突然緩和了口氣，她拉住我涼冰冰的手掌：“兒子，妳還想不想學好啦，啊？”
　　“想！”
　　“可是，妳這樣下去，還能好哇，不得變成小流氓啊！”媽媽揉了揉我凍僵的手指：“兒子，以前的事，媽媽不再追究妳啦，整個初中妳就這樣糊裏糊塗地過去了，我已經托好人了，準備把妳送到壹所全市最好的高中去，妳壹定要改過自新，好好地用功，給媽媽考上大學，行不行啊，兒子！”媽媽的口吻簡直就是在乞求：“兒子啊，媽媽的寶貝兒子，妳就當給媽媽學習吧，給媽媽考大學，這，還不行嗎？”
　　“行，媽媽，到了新學校，我壹定好好學習！”
　　“哎，”媽媽的臉上終於露出壹絲可貴的笑容，我的心情也好了許多，媽媽繼續說道：“妳看妳姐姐，提前壹年考上了全國重點大學！”
　　“哼，”望著正站在墻邊埋頭洗衣服的姐姐，我不服氣地哼哼起來，然後把臉壹揚，顯現出壹絲不屑的神色，媽媽沖我冷冷壹笑：“妳哼哼個啥，妳有啥不服氣的，妳姐姐不僅提前壹年考上了大學，考數學的時候，還答對了壹道沒有任何考生答對的數學題！”
　　“哼，”我把嘴唇壹撇：“有什麽了不起的啊，姐姐！”我沖著姐姐喊道：“祝賀妳，提前壹年考上了大學！”
　　“謝謝，小弟，妳趕快學好吧，也考上大學！”
　　“考大學，小事壹樁，姐姐，我先考考妳這個重點大學的學生吧！”
　　“考吧！”姐姐不以為然地回答道。
　　“姐姐，中國第壹個朝代是哪個朝代？”
　　“唐朝！”
　　“哇，”聽到姐姐的話，我撲哧樂出了聲，頓時趾高氣揚起來：“算啦，算啦，姐姐，妳竟然連最基本的歷史知識也不知道啊，算了，不考妳歷史啦，我再考考妳地理，姐姐，日本在哪個洲？”
　　“歐洲！”
　　“什麽，”我呼地站起身來，走到姐姐的身旁，姐姐瞅了瞅我：“怎麽，不對嗎？日本不是西方國家嗎？”
　　“姐姐，”我指了指姐姐頭上的世界地圖說道：“我的好姐姐，請妳擡起頭來，好好地看看地圖，日本在哪，妳給我找找！”
　　“在哪！”高度近視的姐姐扶了扶眼鏡，望著眼前的地圖茫然地嘀咕道：“在哪，在哪呢，真的啊，日本在哪呢？”
　　“哼哼，”我把臉轉向了媽媽：“哼哼，瞅瞅吧，媽媽，這，就是重點大學的學生！”
　　“妳少臭美！”看到姐姐的窘態，媽媽沖我說道：“妳姐姐對歷史和地理從小就不感興趣，並且，考大學的時候也沒考這些，兒子，如果妳不服氣，妳就好好地用功，也考大學，這才是正經事！”
　　“哼，用功就用功唄！”
　　“兒子啊，”媽媽非常認真地說道：“妳看看，咱們家屬樓裏的孩子們每年都有考上大學的，沒有壹個家庭沒有大學生的，兒子，妳壹定要給媽媽爭口氣，考上大學！啊！”
　　“媽媽，妳放心吧，不過！”我討價還價似地說道：“不過，媽媽，妳以後不要再跟尹姐過意不去啦，人家沒有什麽不對的，……”
　　“去，去，去，”聽到我再次提及尹姐，媽媽立刻沈下了臉來：“妳少跟我提她，壹想起她我就煩心！”
　　夜深人靜之後，我直挺挺地仰躺在被窩裏，漫無目標地思來想去，我自己也認為：再這樣下去絕對沒有什麽好下場，我將徹底地沈倫下去，正如媽媽所說的那樣，成為壹個小流氓！
　　不，不，我可不想那樣，我要振作起來，做出點成績，給媽媽和爸爸看看，也給樓裏那些個小夥伴們看看。
　　童年時代，我們這些小夥伴們壹有機會便歡聚在壹起，彈溜溜、甩紙牌、捉迷藏、過家家、摔泥炮、……如今，許多長我幾歲的夥伴們已經大搖大擺地邁進高校的大門。
　　我，我，我為什麽不能進高等學府深深造呢？
　　我，我，我跟妳們相比，差些什麽呢？
　　我不就是壹學期沒有上學嗎？
　　我可以把它補回來的，完全可以補回來的，哼哼，信不信？
　　騎驢看唱本，咱們走著瞧吧！
　　我不願意就此沈倫下去，我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從尹姐的身上轉移到功課上去，我做到了，在新的學期裏，我將精力全部傾註在功課上，我與朋友孫遜相互鼓勵，壹定要共同邁進大學的校門。
　　“是啊，”孫遜認真地說道：“別瞎扯啦，收收心吧，把功課好好地劃拉劃拉考大學去吧！”
　　有時，當看書看得頭暈眼花時，我又不自覺地想起了尹姐，我覺得應該找個機會偷偷地跑到尹姐那，向她解釋解釋，對，應該見見尹姐，應該解釋解釋。
　　主意壹經打定，在壹個休息日，我借顧去圖書館看書，悄悄地溜到寺廟。
　　啊，看到了，看到了，我看到了尹姐，她還是那個樂天的樣子，頭上裹著花紗巾，倚在小車旁，乎冷乎熱地應付著閑漢們的調逗：“去妳奶奶個孫子的！”
　　我興奮得差點沒喊出聲來，可是，僅僅數鈔鐘，我又猶豫起來，我的腳下突然沈重起來，我既想盡快地跑到尹姐的身旁，然而，壹想起媽媽與尹姐鬥雞般的賅人場面，我又擔心起來，擔心尹姐會怪罪於我：“小力，瞅妳媽媽說的那些話吧，壹點都不講理，老弟，難道是我主動勾引妳的嗎？”
　　想到此，我左右為難，想離去，又不甘心，於是，我只好久久地佇立在距離尹姐不很遠的地方，傻呆呆地望著她。
　　壹個行人跳下自行車走到尹姐的煙攤旁，他掏出壹張鈔票，又喊了壹聲正忙著與閑漢們打情罵俏的尹姐，尹姐聞聲轉過身來，她揚起臉來，正欲接過行人手中的鈔票，突然，她的目光無意掃視到馬路的對面，我也正好寧視著她，我們的目光意外地對焦到了壹起，尹姐拿著鈔票的手膊定格般地停在了半空中，行人不耐煩地催促著，可是，尹姐仿佛耳聾壹般，她咧著嘴將鈔票還給了行人，不顧壹切地沖過馬路：“小力！——”
　　“尹姐！——”
　　我們幾乎是在同壹時刻向對方伸出了雙手，壹瞬間，四只手掌緊緊地抓握在壹起，我反復地呼喚著：“尹姐，尹姐，尹姐，……”
　　“小力，”尹姐飽經滄桑的面頰突然顫抖起來，壹串串熱淚不由自主地滾出了眼眶：“小力，喔喔喔，……”
　　“尹姐，我，我，我對不起妳，我代表媽媽再次向妳道歉！”
　　“唉，”尹姐松開我的手，抹了壹把淚水：“小力，別提那些鬧心事啦，我這個人沒心沒肺，過去的事情就拉倒，……”
　　“尹姐，我決定開始好好地用功，我不能再這樣混下去了，這對我沒有任何好處，更沒有什麽出路！”
　　“對，對，對，”尹姐非常贊同地點點頭：“這樣就對啦，小力，妳壹定要好好地念書，將來會有出息的！”
　　“尹姐，”我心裏有愧，腦袋壹熱，便不假思索地亂許願、大開空頭支票：“尹姐，我壹定好好學習，等我能掙錢的時候，我壹定報答妳！”
　　“嗨，”尹姐理了理我的發際：“小力，姐姐不圖妳什麽，妳能夠好好的，有出息，姐姐就心滿意足啦！”
　　人怕見面，樹怕扒皮，從此以後，我與尹姐又偷偷摸摸地恢復了情人的關系，因為學習緊張，來往雖然沒有昔日那般頻繁和熱烈，但始終沒有徹底中斷，直至我走出大學的校門，依然保持著若即若離的情人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