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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嗟乎興聖主 亦復苦生民

碧血劍 by 金庸

2018-9-4 20:35

  
  袁承誌半夜裏悄悄到阿九房外張望,見羅帳低垂,不明動靜,見何惕守和焦宛兒都坐在她床沿,不敢聲張,回房假寐片刻。天尚未明,又去看視,見何惕守和宛兒仍坐在床前。何惕守低聲道:“師父,她醒了壹會兒,老是問妳,這時又睡著了。她正在夢裏跟妳相會呢!”袁承誌向阿九瞧去,見她雙目輕閉,只見到長長的睫毛,臉色雪白,全無血色。他怕青青尋來吵鬧,不敢多耽,知何惕守能幹,必能妥為照料,便即回房。
  天將明時,洪勝海匆匆走進房來,叫道:“相公,沙寨主拿住了太監王相堯,已率人打開了宣武門!”袁承誌從床上彈起身來,問道:“義軍進城了麽?”洪勝海道:“劉宗敏將軍已帶隊進來了。”袁承誌道:“好極了,咱們快去迎接。”
  兩人走到廳上。程青竹、沙天廣與鐵羅漢出外未歸,袁承誌帶領啞巴、胡桂南、洪勝海,四人往大明門來。
  只見陰雲四合,白雪微飄,街上明軍的潰兵敗卒四散奔逃。有人大呼而過:“金蛇王攻破正陽門,橫天王帶隊進城。”又有人叫道:“齊化門開了,左金王的兵進來了。老因回攻破了東直門!”走了壹陣,敗兵漸少。闖軍壹隊隊沿大街開來,軍容嚴整。眾百姓在各自大門上貼了“永昌元年大順王萬萬歲”的黃紙,門口擺了香案,有的還在門口放了酒漿勞軍。袁承誌對胡桂南道:“人心如此,闖王哪得不成大事?”
  又走壹陣,前面號角齊鳴,數百人快步過來,當先正是沙天廣與鐵羅漢。兩人率領北京城內的豪傑截殺明兵,見了袁承誌都大聲歡呼:“金蛇王,金蛇王,咱們破城啦!”鐵羅漢叫道:“闖王就要來啦!”壹言方畢,前面數騎急奔而至。壹名大漢舉著壹面大旗,上面寫著“大順制將軍李”六個大字。李巖身穿青衫,縱馬馳來。袁承誌大喜,叫道:“大哥!”躍到馬前。
  李巖壹怔,當即翻身下馬,喜道:“兄弟,妳金蛇營破城之功,甚是不小!”袁承誌道:“闖王大軍到處,明兵望風而降,小弟並無功勞。”兩人執手說了幾句話,以前在聖峰嶂見過的田見秀、劉芳亮等人壹時俱到,此外又有闖軍將領谷大成、橫天王、革裏眼等人,眾人執手言歡。
  突然號角聲響,眾軍大呼:“大王到啦,大王到啦!”
  袁承誌等閃在壹旁,只見精騎百余前導,李自成氈笠縹衣,乘烏駁馬疾馳而來。
  李巖過去低語幾句。李自成笑道:“好極了!金蛇王袁兄弟過來。”李巖招招手,袁承誌走到兩人馬前。李自成笑道:“袁兄弟,妳立了大功!妳沒馬麽?”說著躍下馬鞍,把坐騎的馬韁交給了他。袁承誌連忙拜謝。
  李自成走上城頭,眼望城外,但見成千成萬部將士卒正從各處城門入城,當此之時,不由得誌得意滿。闖軍見到大王,四下裏歡聲雷動。
  李自成從箭袋裏取出三支箭來,扳下了箭簇,彎弓搭箭,將三箭射下城去,大聲說道:“眾將官兵士聽著,入城之後,有人妄自殺傷百姓、奸淫擄掠的,壹概斬首,決不寬容!”城下十余萬兵將齊聲大呼:“遵奉大王號令!大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袁承誌仰望李自成神威凜凜的模樣,心下欽佩之極,忍不住也高聲大叫:“大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自成下得城頭,換了壹匹馬,在眾人擁衛下走向承天門。他轉頭對袁承誌笑道:“妳是承父之誌,此後要助我抗禦滿洲韃子入侵。我是承天!”彎弓搭箭,嗖的壹聲,羽箭飛出,正中“天”字之下。他膂力強勁,這壹箭直插入城墻,眾人又大聲歡呼。
  來到德勝門時,太監王德化率領了三百余名內監伏地迎接。李自成投鞭大笑,對袁承誌道:“妳去年在陜西見到我時,可想到會有今日?”袁承誌道:“大王克成大業,天下百姓早都知道了。只是萬想不到會如此之快。”李自成拊掌大笑。
  忽有壹人疾奔而來,向李自成報道:“大王,有個太監說,見到崇禎逃到煤山那邊去了。”李自成轉頭對袁承誌道:“金蛇王兄弟,妳快帶人去拿來!”袁承誌道:“是!”手壹擺,率領胡桂南等人馳向煤山。
  那煤山只是個小丘,眾人上得山來,只見大樹下吊著兩人,隨風搖晃。壹人披發遮面,身穿白夾短藍衣,玄色鑲邊,白棉綢背心,白綢褲,左腳赤裸,右腳著了綾襪與紅色方頭鞋。袁承誌披開他頭發壹看,竟然便是崇禎皇帝。他衣袋中藏著壹張白紙,朱筆寫著幾行字道:!
  “朕登極十七年,致敵入內地四次,逆賊直逼京師,雖朕薄德匪躬,上幹天咎,然皆諸臣之誤朕也。朕死,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去朕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壹人。崇禎禦筆。”紙上血跡斑斑。
  袁承誌拿了這張血詔,頗感悵惘,二十年來大仇今日得報,本是喜事,但見仇人如此淒慘下場,不禁惻然久之,心想:“妳話倒說得漂亮,什麽勿傷百姓壹人。要是妳早知愛惜百姓,不是逼得天下饑民無路可走,又怎會到今日這步田地。”
  洪勝海道:“袁相公,那邊吊死的是個太監。”袁承誌道:“這皇帝死時只有壹個太監相陪,真叫做眾叛親離了。把屍首擡了去,別讓人侵侮。”洪勝海應了。袁承誌馳回察報。
  這時李自成已進皇宮。守門的闖軍認得袁承誌,引他進宮。只見李自成坐在龍椅之上,身旁站著十幾名部將從官,壹個衣冠不整的少年站在殿下。
  李自成見袁承誌進來,叫道:“好!皇帝呢,帶他上來吧。”袁承誌道:“崇禎自縊死了。在煤山壹棵大樹上吊死了。”李自成壹呆,接過崇禎的遺詔觀看。
  旁立的少年忽然伏地大哭,幾乎昏厥了過去。李自成道:“那是太子!”承誌扶了他起來。李自成問道:“妳家為什麽會失天下,妳知道麽?”太子哭道:“只因誤用奸臣溫體仁、周延儒等人。”李自成笑道:“原來小小孩童,倒也明白。”正色道:“我跟妳說,妳父皇又糊塗又忍心,害得天下百姓好苦。妳父皇今日吊死,固然很慘,但他在位十七年,天下百姓給逼得吊死的又不知有幾千幾萬人,那可更慘得多了。”太子俯首不語,過了壹會兒道:“那妳快殺我吧。”承誌見他倔強,不禁為他擔心。
  李自成道:“妳還是孩子,並沒犯罪,我哪會亂殺人。”太子道:“那麽我求妳幾件事。”李自成道:“妳說來聽聽。”太子道:“求妳不要驚動我祖宗陵墓,好好葬我父皇母後。”李自成道:“當然,那何必要妳求我?”太子道:“還求妳別殺百姓。”李自成呵呵大笑,道:“孩子不懂事。我就是老百姓!是我們百姓攻破妳的京城,妳懂了麽?”
  太子道:“那麽妳是不殺百姓的了?”李自成倏地解開自己上身衣服,只見他胸前肩頭斑斑駁駁,都是鞭笞的傷痕,眾人不禁駭然。李自成道:“我本是好好的百姓,給貪官汙吏這壹頓打,才忍無可忍,起來造反。哼,妳父子倆假仁假義,說什麽愛惜百姓。我軍中上上下下,哪壹個不吃過妳們的苦頭?”太子默然低頭。李自成穿回衣服,道:“妳下去吧。念妳是先皇的太子,我封妳壹個王,讓妳知道我們老百姓不念舊惡。封妳什麽王?嗯,妳父親把江山送在我手裏,就封妳為宋王吧。”
  太監曹化淳站在壹旁,說道:“快向陛下磕頭謝恩。”太子怒目而視,忽地回手壹掌,啪的壹聲,曹化淳面頰上登時起了五個手指印。
  李自成哈哈大笑,道:“好,這等不忠不義的奸賊,打得好。來呀,帶下去砍了!”曹化淳嚇得臉如土色,咕咚壹聲,跪在地下連磕響頭,額角上血都碰了出來。李自成壹腳把他踢了個筋鬥,喝道:“滾出去,以後妳再敢見我的面,把妳剮了!”
  太子隨後昂首走出。李自成對袁承誌道:“這小子倒倔強。我喜歡有骨氣的孩子。”袁承誌道:“是。”
  丞相牛金星道:“主上大事已定。明朝人心盡失,但死灰復燃,卻也不可不防。這孩子十分倔強,決計不肯歸順聖朝,只怕有人會借用他的名頭作亂。不如除了,以免後患。”李自成躊躇道:“這也說得是。這件事妳去辦了吧。”轉頭對身後的矮子軍師宋獻策道:“聽說皇帝還有個公主,卻不知在哪裏。”
  袁承誌接口道:“皇帝把她砍去了壹條臂膀,是我接了公主在家裏養傷。待她傷愈,再帶她來叩見大王。”李自成笑道:“好好!妳功勞不小,我正想不出該賞妳什麽,這公主就賞了妳吧。”袁承誌窘道:“不,不,那……倒是那個太子,還求大王饒了他性命。”牛金星笑道:“袁兄弟,害什麽臊?究竟是英雄出在少年。劉將軍他們功勞雖大,大王也只賞他們幾名宮娥呢。妳駙馬爺還沒做,倒愛惜起小舅子來啦。”
  袁承誌聽他話中有刺,頗為不快,心想:“太子這小小孩童,何必殺他?”
  李自成道:“袁兄弟,我部下武官,分為九品。劉宗敏與田見秀都是壹品權將軍,妳義兄李巖是二品制將軍。我封妳為三品果毅將軍吧。”袁承誌躬身道:“多謝大王。袁承誌誓死為大王效力,不願為官。”
  牛金星微笑道:“袁兄弟是七省武林盟主,是不是嫌這三品將軍職位太低了呢?大王壹統天下,率土之民,莫非王臣。什麽七省盟主、八省盟主這些私相授受的名號,自今而後,都是要嚴加禁止的了。”
  李自成聽他言語太重,拍拍袁承誌的肩頭,微笑道:“妳還年輕得很,功勞雖然很大,終究隨我時日還短,以後升遷,還怕沒時候嗎?”袁承誌道:“屬下決非為了職位高低,實因草莽匹夫,做不來官。”李自成呵呵大笑,朗聲道:“我難道不是草莽匹夫?連皇帝都要做呢。”袁承誌不便再說,辭了出去。
  
  當下回正條子胡同來,壹進胡同,就聽得兵刃相交、呼喝斥罵之聲,隨見數十名闖軍手執兵刃,急奔出來。袁承誌心想:“這許多闖軍在這裏幹什麽?”加快腳步,走到門口,只見何惕守揮鉤亂殺,把十多名困在屋裏逃不出來的闖軍打得東奔西竄。承誌叫道:“住手,住手!都是自己人!”何惕守叫了聲:“師父。”閃在壹旁。
  眾闖軍忽見有路可逃,蜂擁而出。壹名軍官奔到袁承誌跟前,壹呆之下,說道:“妳……妳是金蛇王,不也是我們大王手下的嗎?”袁承誌道:“正是。大家誤會,老兄莫怪。”那軍官憤憤地道:“誤會!哼,妳瞧,妳手下人殺了我們這許多弟兄。”說著壹指地下的七八具屍首。
  鐵羅漢奔了出來,罵道:“入妳娘的!妳們壹進屋來,伸手就搶東西,又說不交金銀,就放火燒屋子。見到何姑娘美貌,登時動手動腳,說她是奸細,要帶了走。混賬王八蛋,妳們跟明朝的官兵有什麽分別了?”說著大拳揮出,砰的壹聲,把那軍官打得直飛出去。
  袁承誌走進廳中。程青竹、胡桂南等人都氣憤憤地述說市上所見,說道闖軍入城之後,占住民房,奸淫擄掠,無所不為。袁承誌心下吃驚,說道:“如此做法,民心大失。我親眼見到大王在城頭射了三箭,嚴禁殺人擄掠,定是大王尚不知情。我這就去稟報,請他下令禁止。”程青竹勸道:“盟主,闖王部下有許多本是盜賊出身,來到這帝王之都,花花世界,哪有不放肆壹番的?且過得幾天,再向大王進言吧。”承誌道:“不成,過得幾天,北京城裏老百姓都給他們害苦了。救民如救火,怎能等得?”
  正說話間,忽然外面喊聲大震。袁承誌等吃了壹驚,奔到門外,只見無數人馬擁在正條子胡同出口。先前給鐵羅漢打走的那軍官騎在馬上,手執大刀,叫道:“袁承誌,權將軍叫妳去說話。”袁承誌問道:“當真是權將軍吩咐嗎?”另壹名軍官取出壹支令箭,道:“有權將軍的令箭在此。”
  承誌心想:“我若不去,傷了兄弟間的和氣。見到權將軍,正可勸他約束部屬。”便點頭道:“好!我同妳去便是。”那軍官喝道:“綁了!”便有七八名士兵擁上前來,取出繩索要綁。袁承誌微微壹笑,也不抵拒,反手在背後,任由綁縛。鐵羅漢、沙天廣等齊聲呼喝:“誰敢動手?”沖上去便要打人。承誌叫道:“大家不可動粗,我見了權將軍自有分辯。”
  那軍官指著何惕守道:“這人是崇禎皇帝的公主,斷了壹只手的。權將軍指明要這人,把她帶了去。”眾軍士便向何惕守奔來。
  何惕守金鉤壹劃,阻住眾軍士近前,笑問:“權將軍要我去幹什麽?”那軍官道:“打破北京,權將軍功勞第壹。崇禎的公主,自然歸權將軍所有。快乖乖地來吧,以後壹生富貴,包妳享用不盡。”何惕守笑道:“那倒妙得很。要是我不肯跟妳去呢?”那軍官喝道:“哪有這麽多啰唆的,帶了去!”何惕守叫道:“師父,那個權將軍要搶我去做小老婆呢。妳說我去是不去?”
  袁承誌不知如何回答。但見幾名士卒擁上去向何惕守便拉。何惕守只咯咯嬌笑,並不動手,突然之間,拉她的士卒仰天便倒,稍壹扭動,便均斃命。原來何惕守衣衫之上,盡是劇毒。那軍官大驚之下,叫道:“反了,反了。前明余孽,抗拒義軍,殺啊!”刀槍紛舉,向鐵羅漢等人頭上砍落。群雄到此地步,豈有束手待斃之理?搶過刀槍,反殺過去,壹陣格鬥,闖軍官兵亂成壹團,擁在胡同中進退不得。
  袁承誌叫道:“妳們去回報權將軍,大家同到大王跟前,分辯是非。”運勁雙臂壹振,綁在他手腕上的繩索登時斷了,縱身而起,雙手抓住兩名軍官,扯下馬來,叫道:“當官的留著,士兵都回營去。”眾兵見長官被擒,不敢再鬥,推推擁擁地走了。
  袁承誌長嘆壹聲,搖了搖頭,命胡桂南和洪勝海押了兩名軍官,去見李自成。
  
  進得宮來,只見大殿皇極殿上設了盛宴,李自成正在大宴諸將,絲竹盈耳,酒肉流水價送將上來。李自成已喝得微醺,見到袁承誌,喜道:“好,袁承誌,妳也過來喝壹杯!”袁承誌躬身道:“是!”走近去接過李自成手中酒杯,壹飲而盡。
  坐在李自成左側的壹名將軍霍地站起身來,喝道:“袁承誌,妳好大的膽子,仗了誰的勢力,敢殺我部屬?”袁承誌見這人滿臉濃髯,神態粗豪,想來便是權將軍劉宗敏了,說道:“這位是權將軍麽?”那人道:“正是。大王不過封了妳個小小果毅將軍,妳就不把我權將軍瞧在眼裏了,竟敢殺我部下!”說著伸手抓住刀柄,將刀拔出壹半,啪的壹聲,又送刀入鞘。霎時之間,殿上數百人寂靜無聲。
  袁承誌道:“大王入城之時曾有號令,有誰殺傷百姓,奸淫擄掠,壹概斬首。在下見到本軍兄弟正在虐殺百姓,這才出手阻止,實非有意得罪,還請權將軍見諒。”。
  劉宗敏冷笑道:“這天下是大王的天下,是我們老兄弟出死入生、從刀山槍林裏打出來的天下。我們會打江山,難道不會坐江山麽?妳來討好百姓,收羅人心,到底是什麽居心?”袁承誌道:“大王剛才說過,他自己也就是百姓。”劉宗敏哈哈大笑,說道:“大王打江山的時候是百姓。今日得了:天下,坐了龍廷,便是真命天子了,難道還是老百姓嗎?妳這小子胡說八道。”袁承誌默然……語。
  李自成笑道:“好啦,好啦!大家自己兄弟,別為這些小事傷了和氣。來來來,妳們兩個幹壹杯。宗敏,我知妳只因袁承誌得了公主,為此喝醋。皇宮裏美女要多少有多少,待會妳自己去挑選便是。”劉宗敏道:“大王,崇禎的公主卻只有壹個。”李自成向袁承誌笑道:“他定要妳的公主,妳就瞧在我面上,讓了給他吧。妳們壹殿為臣,和氣要緊。”
  袁承誌不由得愕然,想起了阿九,登時茫然若失,手壹松,酒杯掉落,跌成碎片。李自成怒道:“妳就算不肯,也不用向我發脾氣。”袁承誌忙躬身道:“屬下不敢。”
  忽聽得絲竹聲響,幾名軍官擁著壹個女子走上殿來。那女子向李自成盈盈拜倒,拜畢站起,燭光映到她臉上,眾人都不約而同地“哦”了壹聲。
  那女子目光流轉,從眾人臉上掠過,每個人和她眼波壹觸,都如全身浸在暖洋洋的溫水中壹般,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只聽她鶯鶯嚦嚦地說道:“賤妾陳圓圓拜見大王,願大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自成哈哈大笑,說道:“好美貌的娘兒!”劉宗敏道:“大王,那崇禎的公主,小將也不要了。妳把這娘兒賜了給我吧。”牛金星道:“劉將軍,這陳圓圓是鎮守山海關總兵官吳三桂的愛妾,號稱天下第壹美人。大王特地召來的,怎能給妳?”劉宗敏聽得李自成自己要,不敢再說,目不轉瞬地瞪視著陳圓圓,咕嘟壹聲,吞了壹大口饞涎。
  皇極殿上壹時寂靜無聲,忽然間當啷壹聲,有人手中酒杯落地,接著又是當啷、當啷兩響,又有人酒杯落地。適才袁承誌的酒杯掉在地下,李自成甚是惱怒,此刻人人瞧著陳圓圓的麗容媚態,竟是誰也沒留神到別的。
  忽然間坐在下首的壹壹名小將口中發出呵呵低聲,肌在地下,爬過去抱陳圓圓的腿。陳圓圓壹聲尖叫,避了開去。那邊壹名將軍叫道:“好熱,好熱!”嗤的壹聲,撕開了自己衣衫。又有壹名將官叫道:“美人兒,妳喝了我手裏這杯酒,我就死也甘心!”舉著酒杯,湊到陳圓圓唇邊。
  壹時人心浮動,滿殿身經百戰的悍將都為陳圓圓的美色所迷。
  袁承誌只看得暗暗搖頭,便欲出殿,忽聽得李巖大聲喝道:“大王駕前,眾兄弟不得無禮。”壹名將軍哈哈大笑,說道:“我伸壹個小指頭兒,摸壹摸美人兒的雪白臉蛋,那也不打緊吧!”說著伸出手指,壹步壹步地向陳圓圓走去。
  李自成喝道:“把美人兒送到後宮去。宋獻策,妳帶兵看守。”宋獻策答應了,領著陳圓圓入內。
  數十名軍官壹齊蜂湧過去,爭著要多看壹眼,直到陳圓圓的後影也瞧不見了,才戀戀不舍地慢慢歸座。壹人舉鼻狂嗅,說道:“美人兒的香氣,聞壹聞也是前世修來的。”壹人說道:“這不是人,是狐貍精變的,大王不可收用。”另壹人道:“就算是吃人妖魔,我只要抱她壹抱,立刻給她吃了,那也快活得很。”
  李自成壹口壹口喝酒,臉上神色顯是樂不可支,眼光從袁承誌臉上瞧到李巖臉上,又轉眼瞧到劉宗敏,說道:“咱們雖然得了天下,卻不可虐待百姓,宗敏,妳傳下令去,北京城內,不得劫掠財物,強占婦女。”劉宗敏應道:“是!”又道:“大王,北京城裏有的是貪官汙吏,富豪財主,沒壹個好人,他們家裏財物婦女,都是從百姓家裏搶來的。弟兄們奪他們回來,也不算理虧吧!”李自成默然不語。
  李巖走上幾步,說道:“大王,吳三桂擁兵山海關,有精兵四萬,又有遼民八萬,都是精悍善戰。大王已派人招降,他也已歸順,他的小妾,還是放還他府中,以安其心為是。”劉宗敏冷笑道:“吳三桂四萬兵馬,有個屁用?北京城裏崇禎十多萬官兵,遇上了咱們,還不是稀裏嘩啦地壹股腦兒都垮了。”李自成點頭道:“吳三桂小事壹樁,不用放在心上。他如投降,那是識好歹的,否則的話,還不是手到擒來?吳三桂難道比孫傳庭、周遇吉還厲害麽?”
  李巖道:“大王雖已得了北京,但江南未定……”李自成揮手道:“大家喝酒,大家喝酒!此刻不是說國家大事的時候。”李巖只得道:“是。”退了下去,坐在袁承誌身邊,低聲道:“壹切小心,須防權將軍對妳不利。”袁承誌點點頭。
  李自成喝了幾杯酒,大聲道:“大夥兒散了吧,哈哈,哈哈!”飛腳踢翻桌子,轉身而入。眾將壹哄而散。許多人不住口稱贊陳圓圓美麗,宮門前後盡是汙言穢語。
  
  袁承誌隨著李巖出殿,在宮門外遇到胡桂南和洪勝海,吩咐將兩名軍官放了。
  四人剛轉過壹條街,見數十名闖軍正在壹所大宅中擄掠,拖了兩名年輕婦女出來。兩名女子只是哭叫,掙紮著不肯走。李巖大怒,喝令部屬上前拿問。眾闖軍見是制將軍到來,發壹聲喊,拋下婦女財物便逃走了。
  壹路行去,只聽得到處都是軍士呼喝嬉笑、百姓哭喊哀呼之聲。大街小巷,闖軍士卒奔馳來去,有的背負財物,有的抱了婦女公然而行。李巖見禁不勝禁,拿不勝拿,只有浩嘆。
  袁承誌本來壹心想望李自成得了天下之後,從此喜見升平,百姓安居樂業,但眼見今日李自成和劉宗敏、牛金星等人的言行,又見到滿城士卒大肆擄掠的慘況,比之崇禎在位,只有更加淩厲殘酷。滿腔熱望,登時化為烏有。
  再走得幾步,只見地下躺著幾具屍首,兩具女屍全身赤裸。眾屍身上傷口中兀自流血未止。袁承誌這時再也忍耐不住,握住李巖的手,說道:“大哥,妳說闖王為民伸冤,為……為百姓出氣,就是這樣麽?”說著突然坐倒在地,放聲大哭。
  李巖也是悲憤不已,說道:“我這就去求見大王,請他立即下令禁止奸淫擄掠。”拉起袁承誌,回到皇宮,向衛士說有急事求見闖王。
  衛士稟報進去,過了壹會兒,出來說道:“制將軍,大王已經睡了,誰也不敢驚動。請將軍明天來吧。”李巖道:“我跟隨大王多年,有事求見,大王深更半夜也必接見。妳再去稟報。”那衛士又進去半晌,出來時滿臉驚惶之色,顫聲道:“大王大發脾氣,說小人再去啰唆,立刻砍了我腦袋。”李巖道:“好,我便在這裏等著,等大王醒了之後再見。”對承誌道:“兄弟,妳先回去休息吧。”承誌道:“我在這裏陪伴大哥。”要胡桂南、洪勝海二人先回,以免青青等掛念。兩人坐在宮門前階上。
  兩人等到天色大明,才見壹名衛士從內宮出來,說道:“大王召見。”兩人跟著他來到壹間房中,那衛士便出去了。直等了兩個多時辰,眼見將近午時,李自成始終不出來。兩人妳瞧著我,我瞧著妳,都覺甚焦急。又過得大半個時辰,壹名衛士匆匆出來,對李巖與袁承誌道:“制將軍、果毅將軍,皇上請兩位去金鑾殿會商大事。”
  李巖與袁承誌跟著他走過兩個庭園,通過壹條長長的走廊,只見到處有手執刀槍的軍士守衛。眾軍士認得李巖,也不查問,有的還躬身行禮。兩人走進壹座小殿之中,只聽得隔壁傳來李自成忿怒的聲音:“把明朝做大官的人捉來拷打,要他們交出金銀,那當然是應該的。豪富人家欺壓窮人多狠,要逼他們把錢財吐出來,不過是報壹報從前的怨仇,殺人抵命,欠債還錢,血債血償,有什麽不該了?”說到後來,幾乎已是吼叫,還聽得啪啪之聲不斷,當是他以手掌擊桌。
  李巖與袁承誌走進殿去,只見好大壹座大殿,殿大陰暗,四周巨燭點得明晃晃的。李自成坐在中間壹張披了黃色椅套的大椅中,滿臉怒色,伸拳擊打面前桌子。
  壹個身材魁梧的大漢躬身說道:“啟稟大王,妳說得很是,弟兄們打寧武關,死傷很大,大家前仆後繼,毫不退縮,終於打垮了周遇吉,寧武關只是個關口,沒什麽油水的,弟兄們只盼打進北京城,能好好享壹下福。我部下的好兄弟咬著牙齒,壹個個的倒了下來,傷口中鮮血直噴,沒壹人有半點退縮。屬下見到這許多好兄弟壹個個的送命,心裏疼得好生難受,只有揮刀拼命。皇上大王,咱們過去攻下壹座城池,總得休兵三天或是五天,讓眾兄弟找些樂子,尋那些狗官、財主報仇,那些狗官、財主們敲榨我們難道少了?搶了我們的老婆、女兒去,難道少了?大王,我們,我們是報仇!大王,妳先前下了軍令,不準弟兄們在北京城裏找樂子,說什麽奸淫擄掠者殺。大王,屬下沒用得很,倘若真是這樣,屬下帶兵是帶不來了,沒壹個弟兄肯服我,我要是也說奸淫擄掠者殺,我部下個個操我的娘,個個要破口大罵我高必正:‘我操高必正的十八代祖宗!’,”李自成哈哈大笑,說道:“高表弟,妳要跟我說的,就是這幾句話嗎?只怕我還沒下這道命令,妳心裏早就在操我李自成的奶奶了!”高必正道:“屬下萬萬不敢!您是我長親,我怎敢無禮?大王的奶奶,就是我的奶奶!我聽皇上大王的話,火裏火裏去,水裏水裏去,有什麽話,只會對皇上大王直說!”
  壹個文官模樣的人踏上壹步,朗聲道:“高將軍,皇上既已坐了龍廷,咱們今後就只稱皇上,要不然是稱陛下,不用叫什麽皇上大王!”李自成笑道:“喻上猷是做過官的人,懂得規矩,大家以後就這樣叫吧。”
  殿上四五十人齊聲說道:“是,皇上!”李巖和袁承誌也跟著叫了壹聲。
  李自成微笑道:“袁承誌,這個喻上猷,在崇禎手下做禦史的官,跟妳爹爹曾壹殿為臣,他識得天命,向我投誠。明朝的官兒中,他是個知道好歹的,我封了他做兵政府尚書,算是個大官了,咱們大順朝以後該封什麽官,該辦什麽事,他會好好說的。”袁承誌應道:“是!皇上應天順人,普天下萬民擁戴。”
  李自成大聲道:“剛才高必正制將軍說的話也有些道理,咱們倒不是怕弟兄們操咱們的娘,就怕他們灰了心,打仗不肯拼命。現今大半個江山還沒打下來,關外的滿洲兵,也還得好好對付。”
  壹個高高瘦瘦、穿著青色短衣褲的人踏上壹步,嘶聲道:“大王,弟兄們打仗出不出力,那倒不打緊。咱們不是要弟兄們拼了自己性命來為咱們打天下、坐龍廷。弟兄們大家實在苦不過,活不下去,不起來殺官造反,個個就沒了性命。咱們不是為了貪圖金銀財寶、為了要搶花姑娘,這才殺官造反,咱們是給貪官財主逼得活不下去了,這才拼命。各位兄弟,對不對啊!”
  十幾名將領紛紛說道:“亂世王,妳說得好,咱們都是豁出去了,不得不幹!”
  李自成道:“很好,藺兄弟,妳很會說話,依妳說,該當怎樣?”那個高瘦漢子名叫藺養成,混號“亂世王”,是“左革五營”的主帥之壹,投人李自成屬下未久,不算是李自成的老兄弟,但他領有數萬名部屬,勇悍善戰,李自成不得不對他另眼相看。藺養成道:“大王,屬下只會奉妳號令,帶領了兄弟們打官軍,天下大事是不懂的。”
  李自成道:“妳們左革五營的五位主帥,個個有智有勇,見識不凡。好像老回回哪、左金王哪、革裏眼哪、爭世王哪、妳藺兄弟哪,既會帶兵,又會安民。牛金星哪,那叫什麽?這叫做出將入相,都是宰相之才,是不是?”那書生模樣的牛金星躬身道:“五位主帥的確都是出將入相之才,他們歸附皇上,既是皇上的福分,也是五王的福分,這叫做明主功臣,相得益彰啊。”
  那喻上猷道:“啟奏皇上,五王的稱呼,是草莽英雄殺官造反時號召之用,今後似乎須得改壹改糸倘若要封王,請皇上另外封個有點氣派的王號,況且老回回馬將軍、革裏眼賀將軍兩位就沒王號。再說,橫天王王將軍、改世王許將軍兩位的王號,也得改壹改。”牛金星附和道:“是啊!從前咱們要變天改世,所以叫做改世王、爭世王、橫天王。現下天下是皇上的天下,皇上的世界萬萬年,再叫什麽‘改世’、‘爭世’、‘亂世’,就不妥當了。再說,金蛇是條小金龍,‘金蛇王’的稱號,也得改壹改才是。”
  李自成皺眉道:“這些名號,將來總是要改的,有功之人,封王、封公、封侯,封大將軍、副將軍,壹個也不會落空。”眾將轟然稱謝。
  制將軍高必正朗聲道:“啟奏皇上:昨夜晚營裏有兄弟大聲叫嚷:‘皇帝就讓妳做,大家都是拼了命來的,普天下的金錢財物、花花姑娘,難道妳就要壹人獨吞,總該讓兄弟們也分壹些吧!’壹個人叫,幾百人和,彈壓不下來,軍心不穩得很。”藺養成怒道:“什麽軍心不穩?都是妳這種人在縱容部下。他們搶了財物姑娘,還不是將最好的分給妳?”
  高必正呼的壹聲,縱出身來,喝道:“藺將軍,妳跟隨大王,還不過年把半年,就來對我們老兄弟呼呼喝喝,還不是想把大王的老兄弟們趕的趕,殺的殺,讓大王孤零零的真正成為孤家寡人,妳們左革五營,十三家的老朋友,就想自己來坐天下、坐龍廷!”藺養成大怒,喝道:“放妳的狗屁!”高必正猛力壹拳,正中藺養成右眼,登時鮮血四濺。他待要再打,身後壹名滿臉花白胡子的大漢搶將上來,在高必正背心上重重壹推,將他推開數尺。
  十幾名將領大聲叫嚷:“老回回,老回回,妳打我們老兄弟,想造反嗎?”眾人擁將上來,向老回回、藺養成二人打去。李自成只是大叫:“自己兄弟,不可動粗!”但他叫聲柔和無力,眾人竟不理會,反打得更加狠了。眼見老回回、藺養成二人勢弱,頃刻間落於下風。
  袁承誌聽了眾人爭執,藺養成說得比較有理,顧全大局,眼見眾將群毆,藺養成與老回回勢孤,給二十多人圍住了,已給打得頭破血流,李自成卻不著力制止,左金王、革裏眼、爭世王劉希堯三人走過去想勸,卻給老兄弟們攔住了不得近前。
  袁承誌當即躍身上前,將出手毆打藺養成與老回回最兇的四五人後領抓住,提在壹旁,順手點了輕微穴道,讓他們壹時不能再上前打人。這般幾次提開,藺老二人身邊便無毆擊他們之人。兩人神情狼狽,滿臉是血。李自成只說:“自己兄弟,不可動粗!”袁承誌大聲喝道:“皇上有旨,不可動手打人,大家該當遵旨!”
  眾人慢慢安靜下來,仍不停口議論。權將軍劉宗敏叫道:“李巖、袁承誌,妳們毆打大王的老兄弟,打老本,吃老本,拉攏左革五營,拉攏曹操的舊屬,是存心造反嗎?”袁承誌道:“我是遵奉皇上的旨意,制止眾兄弟動武,幾時打過人了?曹操、劉備、關公、諸葛亮,他們死了幾千年啦,還有什麽舊屬?我去拉攏他幹嗎?劉將軍,妳說話有點糊裏糊塗!”劉宗敏怒道:“什麽糊裏糊塗?老回回馬守應,難道妳不是曹操羅汝才的好朋友?老回回,妳自己倒說說看,妳毆打大王的老兄弟,瞧不起咱們老兄弟,是不是想為曹操報仇,要為他翻案啊!”
  老回回臉上鮮血壹滴滴的往衣襟上流,他指著自己的臉,說道:“劉將軍,妳瞧瞧,是我打了大王的老兄弟,還是大王的老兄弟打了我。咱們同在大王麾下殺官造反,該當齊心合力,同生共死,妳怎麽又分什麽老兄弟、親兄弟,豈不讓大家寒心?剛才若不是這袁兄弟拉開打我的人,我早給妳們老兄弟打死了。”
  他轉頭向著李自成道:“大王,妳倒說說這個理看。我向來是曹操的老朋友,可是我做人有什麽含糊了?曹操當年投降熊文燦,操他娘的不要臉,老子跟他絕交,碰上他的隊伍,老子就拼命的打,可有半點手軟?後來他轉而跟了張獻忠,老子才跟他重行套交情。前年他轉投大王,還不是我拉攏的?大王封他為‘代天輔民威德大將軍’,那好得很啊,他為大王出了不少力氣,隊伍也大了,攻下不少城池。劉將軍妳就喝醋,曹操的位子高過了妳,妳就說他的壞話,造他的謠,大王聽信了黃州那個姓陳王八蛋的謠言,中了反間計,說曹操要向朝廷投誠,要殺大王,那全是假的。大王先下手為強殺了他,後來大王說後悔得很。這都是妳們強要分老兄弟、新兄弟闖的禍,大家拿起了刀子跟官軍拼命,個個是好兄弟,有什麽老的新的好分?妳瞧著我們新兄弟不順眼,那麽妳們老兄弟就把我們新兄弟殺個幹幹凈凈好了。我們只奉大王做皇帝,他說什麽,我們就幹什麽。劉將軍,妳想殺盡我們新兄弟,只怕也沒這麽容易呢!”他邊說邊伸袖子拭血,眉毛、胡子上全沾滿了鮮血,神情可怖。
  李自成揮揮手道:“馬兄弟,舊事不必提了。曹操人也死了,他的部下都去投了張獻忠,還有什麽說的?”他提到曹操,似乎有點心灰意懶,也似有些內疚於心。!
  李巖等知道李自成襲殺綽號曹操的羅汝才,是中了黃州姓陳書生的反間之計,不但自傷大將,而旦兩軍自相殘殺,逼得羅汝才壹支精銳之師投向張獻忠,自己元氣大傷,而且眾大將人人心寒,均覺羅汝才功高戰勇,部屬了得,只因大王疑心他想篡奪己位,便即加害。這壹件大冤案,對李自成的大業打擊沈重。李巖當年曾竭力勸阻,李自成卻信了劉宗敏等人之言,釀成大錯。其後李自成也深為懊悔,但他並不認錯,此刻老回回忍不住抖了出來,李巖等料想以李自成生性之忌刻,老回回今後不免要遭報復。
  李自成向眾兄弟壹個個瞧過去,尋思:“畢竟是宗敏他們老兄弟靠得住,他們決計不會反我。老回回、亂世王、爭世王、左金王、革裏跟這些人,他們自己義氣深重,跟我有什麽義氣?壹遇到好機會,只怕還會殺了我為曹操報仇呢!”向侄兒李雙喜、老兄弟劉宗敏、表弟高必正等瞧了壹眼,想到了四年前在魚腹山給官軍圍困的事:……那時官軍四面八方圍住了,幾次突圍不得,我無可奈何,便想上吊,以免落入官軍手中。雙喜極力勸阻,說道拼死壹戰,就算給官兵殺了,也要多拼幾個。我部下將官好多人出去投降了。我走進壹座廟宇,身邊只宗敏跟隨著,我向居中而坐的關帝爺爺作了三個揖,對宗敏道:“宗敏,咱們深入絕地,已經走投無路了。”
  我抽出身邊寶刀交給宗敏,說道:“我要請關老爺指點,我把杯珓擲下去,如果是陽玫,吉利的,咱們拼命再幹!要是陰玫,那是菩薩教我們不必多傷人命了。三次都是陰玫,妳就壹刀砍了我的頭,提了我首級出去投誠。叫眾兄弟都不必打了,保住自己性命和家人的性命要緊。大明天子氣運還在,咱們幹他不過。天意是這樣,沒什麽好說的。”宗敏把刀接過去,往地下壹拋,說道:“大哥!我決不能殺妳頭,倘若菩薩教咱們不幹了,我換上妳的衣服,冒充是妳,妳砍了我頭出去假投降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搖了搖頭,說道:“兄弟,不行,他們認得我的。妳敘我的頭好了!”
  我跪下來向關帝磕頭,說道:“關老爺,小人李自成受官府欺壓,給財主拷打,受逼不過,起來造反,只盼能讓天下苦人兄弟有口飯吃,活得下去。算命的、看相的都說我有天子之份,命中是要做皇帝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今日小人身在絕路,命在頃刻,請關老爺指點明路,到底小人今生今世是不是有做天子的命,倘若沒有,小人壹個人死了也就是了,不必累得千萬兄弟們都送了性命!”
  我拿起神案上的杯珓,站起身來,雙手過頂,祝告說:“關老爺保佑,請妳指點明路。”恭恭敬敬的向上拋起,劈啪壹聲,杯珓落下地來,我閉了眼睛不敢去看,如是兇兆,就由宗敏壹刀將我腦袋砍了下來,壹了百了,也不用擔驚受怕,受這沒了沒完的煎熬了。只聽得宗敏歡聲大叫:“陽玟,陽玫,大哥,大吉大利!”我睜開眼來,只見面前壹對杯珓都是背脊向上,是大吉大利的陽玟。我還不信,又向關老爺祝告,再擲壹次,仍是陽玫。我再向關老爺祝告,第三次把杯珓丟得好高,眼睜睜的盯著,見壹對杯珓落了下來,在地上壹陰壹陽,忽然間那陰玟翻了個身,變了陽玫。
  三蔔三吉,我更無懷疑,兩個人精神大振,出去跟眾兄弟說了,大家都叫:“李大王命中要做天子,大夥兒幹下去,個個有好日子過!大王坐龍廷,大夥兒也決計差不了!”就這樣,好多兄弟燒了行李輜重,殺了自己妻子、兒子,免得礙手礙腳,輕騎急奔,從鄖陽、均縣殺入河南。官兵再也圍不住,正好碰到河南大旱,數萬災民都跟從了我,從南陽攻宜陽,殺了知縣唐啟泰,攻入永寧,殺了知縣武大烈,這樣壹來,官兵再也阻我不住了。我們打壹仗,勝壹仗,壹直攻進了北京城……
  
  李自成回想到那日在關帝廟中投擲杯珓的情景,身子壹顫,不由得出了壹陣冷汗,心想:“那日伴著我的,如果不是老兄弟劉宗敏,而是老回回、左金王、革裏眼這些新兄弟,倘若我擲出來的不是大吉大利的陽玟,而是不吉不利的陰玫,他們必定會砍了我的頭出去投降,既保自己性命,又有功名富貴,為什麽不幹?”
  劉宗敏道:“啟奏皇上,那壹年在魚腹山中被圍,妳三蔔三吉,關老爺說得清楚不過,妳命中要做天子。就算新兄弟們不來歸附,妳還是要坐龍廷的。那日老兄弟們燒了行李財物,殺了大老婆、小老婆,就是決心跟隨妳殺官兵、打天下。皇上啊,人心是肉做的,就算他們壹個個都不罵我,不操我劉宗敏的老娘,天地良心,他們今日要搶回當年燒了的行李財物,搶回壹個大老婆、小老婆,我劉宗敏也決計不忍心殺了他們!”說到這裏,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
  李自成舉起左袖,自己拭了拭眼淚,心想:“這江山,總是依靠老兄弟們打的,要是讓老兄弟寒了心,大家不肯為我出死力,明朝雖已推倒,還有滿清大軍呢,張獻忠的兵力就不比我差。老回回他們的‘左革五營’看來也挺靠不住。牛金星先前還說,百姓說什麽‘十八子,主神器’,這‘十八子’不是說我李自成,而是李巖,下面還有壹句‘山下石,坐龍椅’,連起來就是說:‘十八子,主神器,山下石,坐龍椅’,操妳奶奶的,還挺押韻呢。山下石,可不是個‘巖’字嗎?那金蛇王袁承誌,是李巖的義弟,手下的兵將驍勇善戰,可輕視不得呢!”情不自禁的橫眼向李巖瞧去,見他壹臉平靜無事的模樣,伸出雙手,似乎向人懇求,說道:“各位兄弟,大家靜壹靜,聽皇上的吩咐。皇上怎麽說,大家就怎麽幹。總而言之,咱們自己好兄弟,只能壹致對外,可決不能自己人打自己人,自己人殺自己人。”
  李自成登時怒氣勃發,心想:“妳說決不能自己人殺自己人,明著是罵我殺曹操是殺錯了。他對我無禮,暗中算計想殺我,妳又不是不知道,老子倘若不是先下手為強,給曹操先下了手,妳李巖難道會給我報仇麽?妳滿肚皮詭計,不錯,妳會給我報仇的,妳統率眾兄弟,去殺了曹操,那可不就是山下石,坐龍椅麽?哼,哼!”當即大聲叫道:“袁承誌,妳出去!妳新來乍到,不能打老兄弟,聽到了嗎?”
  袁承誌想辯:“我沒打老兄弟。”但見李巖向自己使個眼色,下頦向外壹擺,汽即會意,大聲應道:“是!遵奉皇上聖旨,屬下告退!”轉身出殿,李巖也躬身道:“屬下告退!”
  老回回、革裏眼、左金王、亂世王、爭世王等均想,倘若爭鬥再起,只有給老兄弟們魚肉的份兒,正要辭出,只見壹個中等身材的大將走上兩步,躬身道:“請皇上下旨,到底咱們對弟兄們怎麽說才是?”李自成道:“谷兄弟,妳說該當怎麽說?”那將軍叫做谷大成,說道:“屬下只懂得聽皇上吩咐拼了命打仗,皇上怎麽說,大夥兒就怎麽幹。”爭世王劉希堯心想:“這谷大成倒機伶得緊,我也湊上幾句。”說道:“谷大哥說得對,大夥兒不可爭吵,人人聽皇上的聖旨便是。”
  眾人身後壹個聲音輕聲道:“陳圓圓不能送還給吳三桂,咱們搶了的花姑娘,可也不能送還了。”劉宗敏大聲道:“有什麽話,站到前面來說,膽小鬼,躲在後面做縮頭烏龜,偏要放屁!”後面那人自然不敢再開口,壹時之間,大廳上寂靜無聲。
  李自成心想:“我還要依靠老兄弟,可不能管得他們太緊了。張獻忠只要說壹句:‘大夥兒來跟我,金銀財寶花姑娘,誰搶到就是誰的,老子決計不管。’哄的壹下,只消半天功夫,我手下幾十萬人全都投了他去,我壹個光桿兒還做什麽狗屁皇帝。”明知縱容部下奸淫擄掠,大大不對,但騎上了虎背,實逼處此,要把如花似玉的陳圓圓從後宮中拉出來送還給吳三桂,可萬萬舍不得,何況送不到半路,多半就會給劉宗敏、谷大成、老回回他們搶了去,大家還不是壹場空!不由得長嘆壹聲,說道:“大夥兒這就散了吧,辛苦了這麽久,也該息息了,也該過幾天好日子了。能勸得弟兄們收壹收手,那是最好!要是當真不聽話,要找些兒樂子,大家是過命的好兄弟,親骨肉壹樣的人,個個是我心頭的肉,還真能把他們壹個個都殺了剮了嗎?”說著搖了搖頭。
  老回回朗聲道:“大王,兄弟們搶掠財物婦女的事,妳既說這麽辦,大家就這麽辦!乘著眾位將軍、大臣都在這裏,曹操羅汝才大哥的冤枉,可得平反。”
  李自成臉色壹變,沈聲道:“怎麽平反?要殺了我為他抵命麽?”左金王賀錦說道:“那當然不是。皇上所以要殺了羅大哥,是錯聽了那壞鬼書生陳黃中的讒言。他說羅大哥軍中的馬,屁股上都烙了個‘左’字,是要投向左良玉。其實,皇上,羅大哥是中了這陳黃中的詭計,把馬軍五千匹馬,屁股上全都烙了字,馬軍分為前後左中右五隊,也就分烙了前、後、左、中、右五個字,以免混亂。那陳黃中叫人牽了來給大王瞧的,全是左隊馬軍的馬,自然都烙了個‘左’字,大王信了他,就派兵偷襲暗算羅大哥,把他殺了,羅大哥可死得不明不白啊。大王要是不信,咱們再去牽四千匹馬來,有的烙了‘前’字,有的烙了‘後’字,有的烙了‘右’字,有的烙了‘中’字。羅大哥忠心耿耿,他可真死得冤啊!”他轉頭叫道:“牽進來!”
  只聽得馬蹄聲響,五名兵士牽了五匹馬進來,每匹馬的臀上,果然分別烙了“前、後、左、中、右”五個字,五字壹般大小,筆畫相似,顯是同時烙的。那五名兵士手中還持著五塊烙鐵。眾將久在軍中,都知是在馬身上烙字之用,那五塊烙鐵中凹凸的字形,也確是“前後左中右”五字。
  李自成臉色發紫,啞聲道:“快把那陳黃中這畜生拿來,把他千刀萬剮!”
  壹位英氣勃勃的將軍朗聲道:“啟奏大王,左金王查知了羅大哥的冤枉,軍中憤憤不平之人甚多,小將昨天無法啟稟皇上,怕弟兄們鬧事,已擅自將那陳黃中這畜生殺了,陳屍在午門之外,眾兄弟每人壹刀,已將他斬成了肉醬,小將擅自行事,請皇上治罪。”這人是田見秀,也是職居權將軍,勢力與劉宗敏相埒。
  李自成點頭道:“殺得好,殺得好,妳有功無罪。牛金星,妳去支壹萬兩銀子,跟左金王壹同去送給曹操的家屬。”革裏眼賀壹龍叫道:“多謝大王!不過曹操還有什麽家屬?他給大王壹處死,劉將軍就把他妻子兒女,壹個個殺得幹幹凈凈了!”
  李自成哼了壹聲,轉身走入後殿。殿上眾將壹哄而散,有的歡聲呼嘯,快步奔出,想來又是率領部屬去搶劫據掠了。
  
  次日上午,袁承誌正在宅中和眾人談論昨日在殿中所見,洪勝海匆匆進來察報:“制將軍來拜訪袁相公。”袁承誌急忙迎出,見李巖神色嚴重,怕有大事發生,忙迎入書房。
  李巖道:“兄弟,大事不妙。大王命劉將軍他們殺了亂世王、革裏眼兩位兄弟,老回回見情勢不對,已帶了自己的隊伍,以及亂、革兩營人馬,壹共三營,反出順天,投西南而去。”袁承誌驚道:“大王為什麽要殺自己兄弟?亂世王和革裏眼要反大王嗎?”李巖搖頭道:“亂、革二人忠心耿耿,怎麽會反大王?定是昨日議論羅汝才羅大哥冤枉被害,說話中得罪了大王,加上牛金星、劉宗敏他們從中挑撥,大王忍不住氣,就此殺了二人。”兩人長聲嘆息。袁承誌留李巖用了午飯,繼續商量時局。
  說到申酉之交,天色向晚,李巖正要告辭,忽然宋獻策來訪。他說先曾到李巖府上,得知他在果毅將軍處,便尋著過來。
  宋獻策說道:“今日上午,大王點兵追趕老回回不及,大發脾氣,召集諸將集議。”李巖道:“左、革五營誓共生死,老回回既去,藺、革二人又死了,須得保護劉賀二人,又得防他們作亂。”宋獻策道:“大家商量的就是這件事。不過牛金星那廝卻不斷說妳的壞話,也說我的壞話。”李巖怒道:“妳我二人行得正,坐得正,有什麽壞話好說?”
  宋獻策道:“大王在河南之時,人心不附,那時我想了個計議出來,造了壹句讖語,說是‘十八子,主神器’,叫人到處傳播。十八子,拼起來是個‘李’字,便是說大王應有天下。老百姓們聽到了,以為大王天命攸歸,大家都來歸附,咱們的聲勢登時大了起來。李將軍可還記得麽?”李巖道:“怎不記得?我作兒歌,妳作讖語,動搖明朝的人心,可也有些功勞啊。”宋獻策搖頭道:“牛金星對大王進讒,說那句‘十八子,主神器’,不是指大王,而是指妳李將軍!下面又加上壹句話,說什麽‘山下石,坐龍椅’,押韻得很。”
  李巖心頭大震,他知自古以來帝皇最忌之事,莫過於有人覬覦他的寶座。歷朝開國英主所以屠戮功臣,如漢高祖、明太祖等把手下大將殺得七零八落,便是怕他們謀朝篡位,李自成要是信了這句話,那可糟了,不由得顫聲道:“這……這……這……”
  宋獻策道:“大王英明,未必就信了,制將軍也不用擔心。不過今日諸將大會,會中劉將軍、李將軍、高將軍他們,眾口壹辭地都說制將軍自命清高,瞧不起友軍,說他們部屬借住民房,跟老百姓借幾兩銀子,跟大娘閨女們說幾句話,制將軍的部下就去呼喝幹涉。牛金星卻道,制將軍這不是自命清高,而是收羅人心,胸懷大誌。李雙喜將軍是大王的親侄兒,高必正將軍是大王的表弟,咱們疏不間親,很難說得上話。”
  李巖氣得說不出話來,臉色發白,騰的壹聲,重重坐落椅中。
  宋獻策道:“我為制將軍分辯得幾句,眾將就大罵我宋矮子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最會胡說八道。我氣不過,就出來了。”
  李巖拱手道:“多承宋軍師見愛,兄弟感激不盡。”宋獻策嘆道:“田將軍、劉芳亮將軍,谷大成將軍他們幾位,倒說了公道話。咱們雖然打下了北京,可是江南未平,吳三桂雖降,其心尚不可測,滿洲韃子虎視眈眈,更是壹大隱憂。大王大業未成,卻先誅殺異己,眾軍虐待百姓,鬧得人心不附。”三人相對嘆息,宋獻策起身告辭,李袁二人送出大門。
  袁承誌聽了宋獻策壹番話,見他雖然身高不滿三尺,形若獼猴,容貌醜陋,說話卻極有見識,說道:“大哥,這位宋軍師實是個人才。”李巖道:“他足智多謀,很了不起。只是大王愛聽牛金星的話,不肯重用宋軍師。其實大王許多攻城掠地的方略,都是出於宋軍師的主意。”李巖隨即告辭,袁承誌道:“我送大哥幾步。”他怕李自成手下有人會暗害李巖,送壹段路是保護之意。
  兩人默默無言地攜手同行,走了數百步。
  李巖道:“大王雖已有疑我之意,但為臣盡忠,為友盡義。我和大王共歷患難,創建大業,終不能眼見大王大業敗壞,閉口不言。妳卻不用在朝中受氣了。”
  袁承誌道:“正是。兄弟是做不來官的。大哥當日曾說,大功告成之後,妳我隱居山林,飲酒長談為樂。何不就此辭官告退,也免得成了旁人眼中之釘?”李巖道:“大王眼前尚有許多大事要辦,總須壹統天下之後,我才能歸隱。大王昔年待我甚厚,他雖打下北京,但軍紀敗壞,屬下眾將四分五裂,自相殘殺,眼見他前途危難重重,艱險萬分,那正是我盡心竭力、以死相報之時。大王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相報。小人流言,我也不放在心上。”
  兩人又攜手走了壹陣,只見西北角上火光沖天而起,料是闖軍又在焚燒民居。李巖與袁承誌這幾天來見得多了,相對搖頭嘆息。暮靄蒼茫之中,忽聽得前面小巷中有人咿咿呀呀地拉著胡琴,壹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唱了起來,聽他唱道:“無官方是壹身輕,伴君伴虎自古雲。歸家便是三生幸,鳥盡弓藏走狗烹……”
  只見巷子中走出壹個年老盲者,緩步而行,自拉自唱,接著唱道:
  子胥功高吳王忌,文種滅吳身首分。可惜了淮陰命,空留下武穆名。大功誰及徐將軍?神機妙算劉伯溫,算不到:大明天子坐龍廷,文武功臣命歸陰。因此上,急回頭死裏逃生;因此上,急回頭死裏逃生……
  李巖聽到這裏,大有感觸,尋思:“明朝開國功臣,李善長、劉基、傅友德、朱亮祖、馮勝、李文忠、藍玉等大功臣盡為太祖處死。這瞎子也知已經改朝換代,否則怎敢唱這曲子?”瞧這盲人衣衫襤褸,是個賣唱的,但當此人人難以自保之際,哪壹個有心緒來出錢聽曲?只聽他接著唱道:君王下旨拿功臣,劍擁兵圍,繩纏索綁,肉顫心驚。恨不能,得便處投河跳井;悔不及,起初時詐死埋名。今日的壹縷英魂,昨日的萬裏長城……
  他壹面唱,壹面漫步走過李巖與袁承誌身邊,轉入了另壹條小巷之中,歌聲漸漸遠去,說不盡的淒惶蒼涼。“今日的壹縷英魂,昨日的萬裏長城……”曲調聲在空中蕩漾,余音裊裊不絕。
  
  袁承誌心情郁郁,回到住處,只見大廳中坐著壹人。那人壹見袁承誌,便奔到廳口,叫道:“小師叔,妳回來啦。”那人粗衣草履,背插長刀,正是崔秋山之侄崔希敏。袁承誌喜道:“妳也來了。有什麽事?”崔希敏從身邊取出壹封信來,雙手呈上。
  袁承誌見封皮上寫著“字諭諸弟子”字樣,認得是師父筆跡,先作了壹揖,然後恭恭敬敬地接過來,抽出信紙,見信上寫道:“吾華山派歷來門規,不得在朝居官任職。今闖王大業克就,吾派弟子功成身退,其於四月月圓之夕,齊集華山之巔。”下面簽著個“清”字。
  袁承誌道:“啊,會期就將臨近,咱們該得動身。”崔希敏道:“正是,我叔叔他們也都要去呢。”
  袁承誌入內對眾人說了,卻不見青青,問焦宛兒道:“夏姑娘呢?”焦宛兒道:“好壹會兒沒見她啦,我去瞧瞧!”袁承誌道:“我去叫她。”走到青青房外,在門上用手指彈了幾下,說道:“青弟,是我。”房內並無聲息,候了片刻,又輕輕拍門,仍無回音。
  袁承誌把門壹推,房門並未上閂,往裏張望,只見房內空無所有,進得房去,不禁壹呆,原來她衣囊、長劍等物都已不見,連她母親的骨灰罐也帶走了,看來似已遠行。袁承誌大急,在各處翻尋,在她枕下找到壹張字條,上面寫道:“既有金枝玉葉,當然拋了我平民百姓。”
  袁承誌望著字條呆呆地出了壹會兒神,心中千頭萬緒,不知如何是好,自思:“我待她壹片真心誠意,她總是小心眼兒,處處疑我。男子漢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但求心之所安。我們每日在刀山槍林中出死入生,又怎能顧得到種種嫌疑?青弟,青弟,妳實在太不知我的心了。”想到這裏,不禁壹陣心酸,又想:“她上次負氣出走,險些兒失閃在洋兵手裏,這時候兵荒馬亂,卻又不知到了哪裏?”想起那晚與阿九同衾相擁,也並非全不動心,此後也壹直頗起見異思遷之念,不禁自愧,心想:“我的確是變了心。青弟如此責我,倒也非全然無因,未必真是她錯怪了我!”
  他呆呆坐在床上,茫然失措。焦宛兒輕輕走進房來,見他猶如失魂落魄壹般,不覺吃驚。眾人得知訊息後,都湧進房來,七嘴八舌,有的勸慰,有的出主意。
  焦宛兒年紀雖小,對事情卻最把持得定,當下說道:“袁相公,妳急也無用。夏姑娘壹身武藝,有誰敢欺侮她?這樣吧,妳會期已近,還是和啞巴叔叔、何姊姊等壹起上華山去。程伯伯和我留在這裏看護阿九妹子。沙叔叔、鐵老師、胡叔叔和我們金龍幫的,大夥兒出去找夏姑娘,再傳出江湖令牌,命七省豪傑幫同尋訪。找到之後,立即陪她上華山來相會。妳放心,阿九妹子的安危,唯我是問。妳待我這樣好,我盡心竭力,照顧阿九妹子,決不負妳。”說著壹拍胸口,大有豪氣。
  袁承誌連連點頭,道:“焦姑娘的主意很高,就這麽辦。程老夫子和焦姑娘最好陪同公主出京遠避,留在京中可不大穩便。權將軍為人不端,定要侵害公主。惕守,妳武功強,幫我照看保護。惕守還沒正式入我門中,待我稟明師父之後再說。這壹次不必同上華山了。”何惕守眼睛壹溜,正想求懇,忽想青青也曾有疑己之意,和袁承誌同行只怕不甚妥當,當下微微壹壹笑,也就不言語了,尋思:“妳不讓我去華山,我偏偏自己來。”她做憤了邪教教主,近來雖大為收斂,畢竟野性未除,也不理袁承誌的吩咐,只管籌劃自行上華山拜見祖師。又想:“師父壹心只放在公主身上,我只有保護得公主平平安安,才討得師父的歡心。”
  袁承誌安排已畢,次日向闖王與義兄李巖辭別。李自成見了穆人清的諭字,知他奉有師命,眼見留他不住,便賞賜了許多大內珍寶。袁承誌要待推辭,李巖連使眼色,袁承誌只得謝過受了。
  李巖送出宮門,嘆道:“兄弟,妳功成身退,那是最好不過……”說著神色黯然。
  袁承誌道:“大哥妳多多保重,千萬小心。田見秀、谷大成、劉芳亮他們幾位,顧全大局,明白事理,緩急之際,可跟他們商量。請妳勸告大王,要約束眾兄弟不可欺侮百姓,也不要對付劉希堯、賀錦這些自家兄弟。大哥如有危難,小弟雖在萬裏之外,壹得訊息,也必星夜趕來。”兩人灑淚而別。
  
  當口下午,袁承誌與啞巴、崔希敏、洪勝海等取道向西,往華山進發。各人乘坐的都是駿馬,腳程甚快,不多時已到了宛平。
  眾人迸飯店打尖,用完飯正要上馬,洪勝海瞥眼間忽見墻角裏有壹只蠍子、壹條蜈蚣,都用鐵釘釘在墻腳。他微覺奇怪,輕扯袁承誌的衣服。袁承誌凝眼看去,點了點頭,心想這必與五毒教有關,可惜何惕守沒同來,不知這兩個記號是什麽意思。
  洪勝海借故與店小二攀談了幾句,淡淡地道:“那墻腳下的兩件毒物,倒有些古怪。”店小二笑道:“要不是我收了銀子,真要把這兩樣鬼東西丟了。煩死人!”他壹面說壹面扳手指,笑道:“兩天不到,問起這勞什子的,連妳達官爺不知是第十幾位了。”洪勝海忙問:“是淮釘的?”店小二道:“便是那個老乞婆啊!”洪勝海向袁承誌望了壹眼,問道:“是哪些人問過呢?”說著拿了塊碎銀子塞在店小二手裏。
  店小二口中推辭,伸手接了銀子,笑道:“不是叫化頭兒,就是光棍混混兒,哪知道妳達官爺也問這個……嘿嘿,可叫妳老人家破費啦。”
  袁承誌插口道:“那老乞婆釘毒物之時,還有誰在壹旁嗎?”店小二道:“那天的事也真透著稀奇,先是壹個青年標致相公獨個兒來喝酒……”袁承誌急問:“多大年紀?怎生打扮?”店小二道:“瞧模樣兒比妳相公還小著幾歲,生得這麽俊,我還道是唱小旦的戲子兒呢,後來見他腰裏帶著把寶劍,那可就不知是什麽路數了。他好似家裏死了人似的,愁眉苦臉,喝喝酒,眼圈兒就紅了,真叫人瞧著心裏直疼……”眾人知道這必是青青無疑。崔希敏怒道:“妳別口裏不幹不凈的。”店小二嚇了壹跳,抹了抹桌子,道:“爺們要上道了麽?”袁承誌問:“後來怎樣?”店小二望了崔希敏壹眼,說道:“過了壹會兒,忽然樓梯上腳步響,上來了壹位老爺子,別瞧他頭發胡子白得銀子壹般,可真透著精神,手裏提著根龍頭拐杖,騰的壹聲,往地下壹頓,桌上的碗兒盞兒便都跳了起來。”洪勝海又塞了塊碎銀給他,要他詳細說來。
  袁承誌心中大急:“溫方山那老兒和她遇上了,青弟怎能逃出他毒手?”
  店小二又道:“那老爺子坐了下來,要了酒菜。他剛坐定,又上來壹位老爺子。那真叫古怪,前前後後壹共來了四個,都是白頭發、白胡子、紅臉孔,倒像是壹個模子裏澆出來的壹般,要找這四個壹模壹樣的老爺子,那可真不容易得緊了。這四人有的拿著壹對短戟,有的拿著壹根皮鞭。他們誰也不望誰,各自開了壹張桌子,四個老兒把那位年輕相公圍在中間。”袁承誌聽到這裏,心想:“那晚溫方悟在宮中為惕守所傷,中了她鐵鉤,但惕守又給了他解藥,想來解了毒,因此仍有四人。”只聽那店小二續道:“我越瞧越透著邪門,再過壹會兒,那老乞婆就來啦。掌櫃的要趕她出去,哪知當的壹聲,嘿,妳道什麽?”崔希敏忙問:“什麽?”店小二道:“這叫做財神爺爺著爛衫,人不可以貌相。當的壹聲,她拋了壹大錠銀子在櫃上,向著那四個老頭和那相公壹指,叫道:‘這幾位吃的,都算在我賬上!’妳老,妳可見過這樣闊綽的叫化婆麽?”洪勝海逗他說話,接口道:“那倒沒見過。”
  袁承誌越聽越急,心想:“溫氏四老已經難敵,再遇上何紅藥,可如何得了?”
  店小二越說興致越好,口沫橫飛地道:“哪知他們理也不理,自顧白地飲酒。那老乞婆惱了,叫了壹聲,壹張手,壹道白光,直往那拿拐杖的老兒射去。”崔希敏道:“妳別瞎扯啦,難道她還真會放飛劍不成?”店小二急道:“我幹嗎瞎扯?雖然不是飛劍,可也是幾成兒不離。只見那老兒伸出筷子,丁丁當當壹陣響,筷子上套了明晃晃的壹串。我偷偷蹩過去壹張,嘿,妳道是什麽?”崔希敏道:“什麽?”店小二道:“原來是壹串指甲套子,都叫那老兒用筷子套住啦。我剛喝得壹聲彩,只聽得波的壹聲,妳道是什麽?”崔希敏道:“什麽?”店小二拉著他走到壹張桌子旁,道:“妳瞧。”
  只見那桌子有個小孔,店小二拿起壹根筷子插入小孔,剛剛合式,說道:“那老兒提起筷子,就插進了桌面。這手功夫可不含糊吧?我是不會,可不知妳老人家會不會。”崔希敏道:“我不會。”店小二道:“原來妳老人家也不會,那也不打緊。老乞婆知道敵他不過,壹聲不吭,怪眼壹翻,就奔了出去。後來那青年相公跟著四個老頭子壹起走了。原來他們是壹路,擺好了陣勢對付那叫化婆的。”
  袁承誌問道:“他們向哪裏去的?”店小二道:“向西南,去良鄉。五個人走了不多會兒,叫化婆又回轉來,在墻邊釘了這兩件怪東西,給了我壹塊銀子,叫我好好侍候這兩只毒蟲,別讓人動了。這幾日四下大亂,我們掌櫃的說要收鋪幾日,別做生意。老板娘壹定不肯,這才開市,倒讓我賺了壹筆外快……”他還在嘮嘮叨叨地說下去,袁承誌已搶出門去,躍上馬背,叫道:“快追!”
  
  青青自見袁承誌把阿九抱回家裏,越想越不對,阿九容貌美麗,清秀可愛,己所不及,何況她是公主,自己卻是個來歷不明的私生女,爺爺與父親都是江湖上匪類邪人,跟她天差地遠,袁承誌非移情別愛不可。若不是愛上了她,怎會緊緊地抱住了她,輕憐蜜愛,含情脈脈?回到了家裏,在眾人之前兀自舍不得放手?後來又聽人說道,李自成將阿九賜了給袁承誌,權將軍劉宗敏喝醋,兩個人險些兒便在金殿上爭風打架。說到動武打架,又有誰打得過他?自然是他爭贏了。崇禎是他的殺父大仇,他念念不忘地要報仇,可是阿九只說得壹句要他別殺她爹爹,他立刻就乖乖地聽話。“我的言語,他幾時這麽聽從了?只有他來罵我,那才是常事。”思前想後,終於硬起心腸離京,心裏傷痛異常,決意把母親骨灰帶到華山之巔與父親骸骨合葬,然後在父母屍骨之旁圖個自盡。想到孑然壹身,個郎薄幸,落得如此下場,不禁自傷自憐。
  這日在宛平打尖,竟不意與溫氏四老及何紅藥相遇。溫方山露了壹手內功,何紅藥自知不敵,徑自退開。青青已抱必死之心,倒也並不驚懼,怕的是四老當場把她處死,那麽母親的遺誌就不能奉行了。轉念之間,計謀已生,走到溫方達跟前,施了壹禮,叫聲:“大爺爺!”然後逐壹向其余三老見禮。溫氏四老見她坦然不懼,倒也頗出!……夕上青青笑問:“四位爺爺去哪裏?”溫方達道:“妳去哪裏?”青青道:“我跟那姓袁的朋友約好了,在這裏會面,哪知等到他這時候還沒來。”
  四老聽得袁承誌要來,人人都是心頭大震,哪敢再有片刻停留?溫方義喝道:“跟我們去。”青青假意道:“我要等人呢。”溫方義手壹伸,已隔衣扣住她手腕,拉出店門,兩人共乘壹騎。四老盡往荒僻無人之處馳去,眼見離城已遠,這才跳下馬來。
  溫方義把青青壹摔,推在地下,罵道:“無恥小賤人,今日叫妳撞在我們手裏。”
  青青哭道:“四位爺爺,我做錯了什麽?妳們饒了我,我以後都聽妳們話。”溫方義罵道:“妳還想活命?”嚓的壹聲,拔出壹柄匕首。青青哭道:“二爺爺,妳要殺我麽?”溫方悟道:“妳這叫做該死!”青青道:“三爺爺,我媽是妳親生女兒,我求妳壹件事。”溫方山鐵青著臉,說道:“要活命那是休想!”青青哭道:“我死之後,求妳送個信給我那姓袁的朋友,叫他獨個兒去找寶貝吧,別等我了。”
  四老聽到“找寶貝”三字,心中壹震,齊聲問道:“什麽?”青青哭道:“我反正是死,秘密是不能說的。我只求妳們送這封信去。”說著從湖色衫子上撕下壹塊絹片,又從懷裏針線包內取出壹根針來,刺破手指,點了鮮血,在絹片上寫起來。四老不住問她找什麽寶貝,她只是不理,寫好之後,交給溫方山道:“三爺爺,妳也不用見他,托人捎去宛平城裏剛才咱們相會的那處酒樓,這就得啦!”她雖是做作,但想起袁承誌無良,當真流下淚來。
  四老見了她傷心欲絕的神情,確非作偽,壹齊圍觀,只見絹片上寫道:“今生不能再見,我父重寶,均蹭予妳,請自往挖取,不必等我。青妹泣白。”
  溫方義喝道:“什麽寶貝?難道妳真知道藏寶的所在?”青青哭道:“我什麽都不知道,反正我說也是死,不說也是死。”溫方悟道:“呸,壓根兒就沒什麽寶貝。妳那死鬼父親騙了我們壹場,現在妳又想來搞鬼。”
  青青垂頭不語,暗暗伸手入懷,解開了壹對翡翠鴛鴦的絲絳。這本是鐵箱中之物,當整理珍寶金銀之時,她見這對翡翠鴛鴦玉質晶瑩,碧綠通透,雕刻精致靈動,就取來系在身上,那是紀念她與袁承誌共同得寶之意,十箱珍寶不計其數,也不少了這對小小鴛鴦。她突然站起身來,叫道:“這信送不送也由妳們了,這就殺了我吧!”只聽丁丁兩聲清脆之音,壹對鴛鴦落在地下。青青俯身要拾,溫方悟已搶先撿起。四老數十年為盜,豈有不識寶貨之理?見翡翠鴛鴦如此珍異,眼都紅了。四人心突突亂跳,齊聲喝道:“這是哪裏來的?”
  青青含淚不語。溫方山道:“妳好好說出來,或者就饒了妳壹條小命。”
  青青道:“就是那批珍寶裏的。我和袁大哥照著爹爹留下來的那張地圖,挖到了十只鐵箱,裏面都是珍奇寶物。東西實在太多,帶不了,我只撿了這對鴛鴦來玩。我們說好,這次要去全都挖了出來,哪知妳們……”說著又哭了起來。
  四老走到壹旁,低聲商議。溫方達道:“看來寶藏之事倒也不假。”溫方義道:“逼她領路去取。”三老都點了點頭。溫方山道:“先騙她說饒命不殺,等找到寶貝,再來好好整治這小賤人。”溫方悟道:“我有個主意:咱們掘出了珍寶,就把這小賤人埋在寶窟之中,等那姓袁的小畜生來掘寶,壹掘掘到這個死寶貝,豈不是好?”三老同聲大笑,都說:“五弟這主意最高。”
  四人商議已畢,興高采烈地回來威逼青青。青青起先假意不肯,後來裝作實在受逼不過,只得說出藏寶之地是在華山之巔。她是要四老帶她去華山,找到父親埋骨的所在,趁他們在荒山中亂挖亂掘之時,自己便可把母親骨灰和父親的骸骨合葬壹起,然後橫劍自刎。不料她這句謊話壹說,四老卻更深信不疑。當年溫氏五老擒住金蛇郎君,他也是將他們帶上華山。寶藏沒找到,還死了崆峒派的兩個同夥,金蛇郎君又突然失蹤,但他們腦海之中,卻已深印了寶物必在華山的念頭。當。張春九和那禿頭所以上華山來搜索,便也因此。
  當下四老帶了青青,連日馬不停蹄地趕路,就只怕袁承誌追到。
  這日來到山西界內,五人奔馳了壹日,已頗為疲累,在壹家客店中歇了。溫方義人最粗壯,食量最大,連聲急叫:“炒菜、篩酒,煮面條兒!”等店夥端了飯菜上來,他就和往常壹般,搶先稀裏呼嚕地吃了起來。三老和青青正要跟著動筷,溫方義忽從面湯中挑起壹物,驚叫壹聲,登時直僵僵地不動了。四人大驚,看他所挑起的,赫然是壹只極大的黑色蜘蛛。溫方達壹摸兄弟的手,已無脈搏,臉色發黑,鼻孔裏也沒氣了。
  溫方悟驚怒交集,抓起店小二往地下猛力摔落,喀喇兩聲,店小二腿骨立斷,暈死了過去。溫方山搶出去,壹把抓住掌櫃的胸口,用筷子挾起蜘蛛,喝道:“好大的膽子,竟敢謀財害命,這是什麽?”那掌櫃嚇得魂飛天外,連聲道:“小店……小店是七十多年的老店,廚房最幹凈不過,怎……怎麽有這……這東西……”溫方山左手在他面頰上壹捏,那掌櫃下額跌下,再也合不攏口。溫方山筷夾蜘蛛,塞入他口裏,片刻之間,那掌櫃便即斃命。這時店中已經大亂,溫方達右手拿住青青手腕,防她逃走,左手抱起兄弟屍身。方山、方悟兩人乒乒乓乓壹陣亂打,不分青紅皂白,把住客和店夥打死了七八個,隨即在客店中放起火來。旁人見他們逞兇,四散逃命。
  三老將溫方義的屍身帶到野外葬了,又悲痛,又忿怒,猜不透壹只蜘蛛怎會如此劇毒。青青見過五毒教的伎倆,尋思:“原來那老乞婆暗中躡上我們啦。”
  次日四人在客店吃飯,逼著店夥先嘗幾口,等他無事,這才放膽吃喝。
  行了數日,壹晚客店中忽然人聲嘈雜,有人大呼偷馬。溫方悟起身查看,將到馬廄時,黑暗中忽然嗤的壹聲,壹股水箭迎面射來。他急縮身閃避,已然不及,登時噴得滿臉都是,只覺奇腥刺鼻,知道不妙。他眼睛已經睜不開來,聽聲辨形,長鞭揮出,把偷施暗襲之人打得背脊折斷。另壹人喝道:“老兒還要逞兇!”舉斧劈來。溫方悟長鞭倒轉,將那人連人帶斧卷起,用力揮出,那人壹頭撞到墻上,腦漿迸裂。
  溫方達、溫方山以為區區幾個毛賊,兄弟必可料理得了,待得聽見溫方悟吼叫連連,忙搶出去看時,只見他雙手在自己臉上亂抓亂挖,才知不妙。溫方達將他抱住。溫方山縱身出外查看敵蹤,壹無所見,回進店房時,見兄長抱住了五弟的身體大哭,原來溫方悟已然氣絕而亡,須眉臉頰,俱已中毒潰爛。
  溫方達泣道:“二十年前,那金蛇惡賊從我們手裏逃了出去,那時他筋脈已斷,成為廢人,身邊毒藥也早給我們搜出,可是崆峒派的兩位道兄卻身中劇毒而亡,莫非當時就是五毒教救了他……”溫方山道:“不錯,原來五毒教暗中在跟咱們作對。這次大家同受曹化淳之聘,圖謀大事,眼見已然成功,那五毒教教主何鐵手突然反臉,以致功敗垂成。直到現在,我仍不知是什麽緣故。”溫方達沈思片刻,忽地跳了起來,叫道:“金蛇惡賊所用毒藥如此厲害,看來他就是五毒教的?”溫方山恍然大悟,說道:“必是如此。”
  兩人想到當年金蛇郎君來靜巖報仇的狠毒,不覺栗栗危懼,當下把溫方悟的屍身埋葬了,商量了半天,決心先上華山,掘到寶藏之後,再找五毒教報仇,只是害怕他們暗中加害,不但飲食特別小心,晚上連客店也不敢住了。
  這日兩兄弟帶了青青,宿在壹座古廟的破殿之中。溫方達年紀雖老,仍具神力,搬了兩只大石臼,壹只撐住前門,壹只撐住後門,方才安心睡覺。睡到中夜,佛像之後忽然窸窸數聲,兩人登時醒覺,只當是老鼠,也不以為意。
  溫方山朦朧間正要再睡,忽然鼻管中鉆入壹縷異香,頓覺身心舒泰,快美異常,全身飄飄蕩蕩的似乎神遊太虛,置身極樂。他心神甫蕩,立即醒悟,大叫壹聲,跳了起來。
  溫方達雖然事起倉促,但究是數十年的老江湖,見機極快,拉住青青的手,提著她躍上供桌。星光熹微下,只見溫方山手舞鋼杖,使得呼呼風響,驀地裏震天價壹聲巨響,佛像被鋼杖打去了半截。佛像後面躍出兩名黃衣漢子,壹壹人使刀向溫方山攻去,另壹人手執噴筒,又要噴射毒霧。溫方達右手連揚,波波兩聲,兩支袖箭登時把兩名漢子穿胸釘死。溫方山並不住手,仍在亂舞亂打。
  溫方達叫道:“三弟,沒敵人啦!”溫方山竟是充耳不聞,他神智已為毒霧所迷,鋼杖越使越急。溫方達瞧出不對,搶上去要奪他兵刃。溫方山把鋼杖舞成壹團銀光,急切間哪裏搶得入去?突然間溫方山大叫壹聲,杖柄倒轉,杖頂龍頭撞在自己胸前,鮮血直噴,雙腳壹挺,眼見不活了。
  青青見三位爺爺數日之內都被五毒教害死,溫方山是她親外公,向來待她比別的四位爺爺親厚些,這時不禁灑了幾點眼淚。溫方達默不作聲,把溫方山的屍身抱出去葬了,在墳前拜了幾拜,對青青道,“走吧!”青青在外公墳前叩拜了,只得隨著大爺爺連夜趕路。
  溫方達壹路防備更加周密。入陜西境後,有壹名紅衣少年挨近他身邊,給他手起掌落,震破了天靈蓋。青青見他鐵青了臉,越來越乖戾,連話也不敢跟他多說壹句。
  這日快到華山腳下,兩人趕了半天路,頗為口渴,在壹座涼亭中歇足飲水,讓馬匹涼壹涼汗。壹名鄉農走進亭來,打著陜西土腔問道:“這位是溫老爺子吧?”溫方達喝道:“妳要幹什麽?”那鄉農道:“剛才有人給了我兩吊錢,叫我送信來給妳。”溫方達道:“那人呢?”鄉農道:“他已騎馬走了。”
  溫方達怕有詭計,命青青取信拆開,見無異狀,才接過信箋,見共有三頁,第壹頁上寫道:“溫老大:妳三個兄弟因何而死,欲知詳情,可看下頁。”溫方達罵道:“他奶奶的!”忙展第二頁觀看,幾頁信紙急切間揭不開來。他伸手人嘴,沾了些唾液,翻開第二頁來,見箋上寫道:“妳死期也已到了,如果不信,再看第三頁。”溫方達愈怒,隨手又在嘴中壹濕,揭開第三頁,只見箋上畫了壹條大蜈蚣,壹個骷髏頭,再無字跡。氣惱中把紙箋往地下擲落,忽覺右手食指與舌頭上似乎微微麻木,定神壹想,不覺冷汗直冒。
  原來三張紙箋上均浸了劇毒汁液,紙箋稍稍粘住,箋上寫了激人憤怒的言辭,使人狂怒之際不加提防,以手指沾濕唾液,劇毒就此入口。這是五毒教下毒的三十六大法之壹。金蛇郎君當年從何紅藥處學得,用在假秘笈之上,張春九即因此而中毒斃命。
  溫方達驚惶中擡起頭來,見那鄉農已奔出數十步。他惱怒已極,趕出亭來,只覺頭腦暈眩,情知不妙,待要鎮懾心神,更覺頭痛欲裂,當下奮起神威,飛戟直往那鄉農後心擲去。那人正是五毒教的教徒,只道已然得手,哪知短戟擲來,如風似電,大聲狂叫,鐵戟穿胸而過,身子竟給釘在地下。溫方達慘笑數聲,往後便倒。
  青青叫道:“大爺爺,妳怎麽啦!”俯身去看。溫方達左手疾伸,忽地挺戟往她胸口刺到。青青萬想不到他臨死時還要下此毒手,只覺眼前銀光閃耀,戟尖已刺到胸口,退避已然不及,只有閉目待死。忽聽當的壹聲,腳背上壹陣劇痛,睜眼看時,短戟已給人打落在地,戟柄撞中了自己腳背。
  她轉身要看是誰出手相救,突覺背心已給人牢牢揪住,動彈不得。那人取出皮索,將她雙手反背縛住,這才轉到她面前,正是五毒教的老乞婆何紅藥。
  青青壹股涼氣從丹田中直冒上來,心想落入這惡人手裏,死得不知將如何慘酷,倒是給大爺爺壹戟刺死痛快得多了。
  何紅藥陰惻惻地笑道:“妳要我壹刀殺了妳呢,還是喜歡給壹千條無毒小蛇來咬妳七七四十九天,把臉孔弄得跟我壹般模樣?”青青閉目不答。何紅藥道:“妳帶我去找妳那負心的父親,就不讓妳零碎受苦。”青青心想:“反正我是要去找爹爹的埋骨之地,就讓她帶我去好了。”說道:“我也正要去尋爹爹,妳跟我壹同去吧。”
  何紅藥見她答應得爽快,不禁起了疑心,但想金蛇郎君已成廢人,武功全失,也不怕他怎的,冷笑道:“好,妳帶路。”青青道:“放開我,讓我先葬了大爺爺。”
  何紅藥道:“放開妳?哼!”拾起溫方達的短戟,在路旁掘了個大坑,把溫方達和那名五毒教徒兩人的屍身都投人坑裏,蓋上了泥土,掩埋時不住喃喃咒罵:“妳父親雖是壞蛋,可是我不許別人折磨他。這四個老頭兒弄得他死不死、活不活的,我早就要找他們的晦氣了。直到今日,方泄了心頭之恨。怎麽妳又叫他們做爺爺?”
  青青不答,心想:“我如說了,妳又要罵我媽媽。”便道:“他們年紀老,我便叫爺爺!總不成他們來叫我奶奶!”
  這天兩人走了四五十裏,在半山腰裏歇了。何紅藥晚上用皮索把青青雙足牢牢縛住,防她逃走。次日壹早,天剛微明,何紅藥解開青青腳上皮索,兩人又再上山。山路愈來愈陡……到後來須得手足並用,攀藤附葛,方能上去。何紅藥左手已失,無法拉扯青青,於是解去她手上皮索,讓她走在前頭,自己在後監視。青青從未來過華山,反需何紅藥指點路徑。
  當晚兩人在壹棵大樹下歇宿。青青身處荒山,命懸敵手,眼見明月在天,耳聽猿啼於谷,想起父母和袁承誌,思潮起伏,又悲又怕,哪裏還睡得著?
  次晨又行,直至第三天傍晚,才上華山絕頂。青青聽袁承誌詳細說過父親埋骨之所四周的景物,這時擡頭望見峭壁,見石壁旁孤松怪石,流泉飛瀑,正和袁承誌所說的壹模壹樣,不禁壹陣心酸,流下淚來。
  何紅藥厲聲道:“他躲在哪裏?”青青向峭壁壹指道:“那石壁上有壹個洞,爹爹就住在這裏面。”何紅藥側頭回想,記得當年金蛇郎君藏身之處確是在此左近,咬牙切齒地說道:“好,咱們上去見他。”青青見她神色可怖,雖然自己死誌已決,卻也不禁打了個寒噤。
  兩人繞道盤向峭壁頂上,走出數十步,忽聽得轉角處傳來笑語之聲。
  何紅藥拉著青青往草叢裏縮身藏起,右手五根帶著鋼套的指甲抵住她咽喉,低聲喝道:“不許做聲!”從草叢中望出去,只見壹個老道和壹個中年人談笑而來。
  青青認得是木桑道人和袁承誌的大師兄銅筆鐵算盤黃真,這兩人武功都遠勝何紅藥,但自己只要壹動,五枚毒指甲不免立時嵌入喉頭,只聽黃真笑道:“師父他老人家這幾天就快上山啦。小師弟日內總也便到。道長不愁沒下棋的對手。”木桑笑道:“要不是貪下棋,妳們華山派聚會,我老道巴巴地趕來幹嗎呀?湊熱鬧麽?”兩人不住說笑,逐漸遠去。
  何紅藥深知華山派的厲害,聽說他們要在此聚會,心想險地不可多耽。當下伏低身子,慢慢爬到峭壁之側,從背囊裏取出繩索,壹端縛住壹棵老樹,另壹端縛著自己和青青,緩緩縋下,那是她昔年曾做過多次之事。當年那負心郎手執金蛇劍,惡狠狠地守在峭壁山洞口的情景,驀地出現在腦海,景物如昨,不知這人此刻是否便在洞裏。青青見到峭壁上的洞穴痕跡,叫道:“是這裏了!”
  何紅藥心突突亂跳,數十年來,長日凝思,深宵夢回,無壹刻不是想到與這負心郎重行會面的情景,或許,要狠狠折磨他壹番,再將他打死,又或許,竟會硬不起心腸而饒了他,內心深處,實盼他能回心轉意,又和自己重圓舊夢,即使他要狠狠地鞭打自己壹頓出氣,甚至殺了自己,那也由得他。這時相見在即,只覺身子發顫,手心裏都是冷汗。
  當日啞巴取了金蛇劍後,出洞後仍用石塊封住洞口,怕人闖入。何紅藥見洞口只剩壹個小孔,右手亂挖亂撬,把洞穴周圍的磚石青草撥開。何紅藥命青青先進洞去,掌心中扣了劇毒鋼套,謹防金蛇郎君突襲。
  青青進洞之後,早已淚如雨下,越向內走,越是哭得抽抽噎噎。進不數步,洞內已是壹團漆黑。何紅藥打亮火折,點燃繩索,命青青拿在手裏照路。青青壹呆,心想:“燒了繩索,怎生回上去?我反正是死在這裏陪爹爹媽媽的了,難道她也不回去?”
  何紅藥愈向內走,愈覺山洞不是有人居住的模樣,疑心大盛,突然壹把叉住青青的脖子,喝道:“妳跟老娘搗鬼,要叫妳不得好死!”
  驀地裏寒風颯然襲體,火光顫動,來到了空廓之處,有如壹間石室。何紅藥心中大震,舉起火繩四下照看,見四壁刻著無數武功圖形,壹行字寫道:“重寶秘術,付與有緣,入我門來,遇禍莫怨。”金蛇郎君和她雖然相處時日無多,但給她繪過肖像,題過字,他的筆跡早已深印心裏,然文字在壁,人卻不見,不覺心痛如絞,高聲叫道:“雪宜,妳出來!妳想不想見我啊?”這壹聲叫喊,只震得泥塵四下撲簌簌地亂落。
  她回頭厲聲問青青道:“他哪裏去了?”青青哭著往地下壹指,道:“他在這裏!”何紅藥眼前壹黑,伸手抓住青青手腕,險些兒暈倒,嘶啞了嗓子問道:“什麽?”
  青青道:“爹爹葬在這裏。”何紅藥道:“哦……原來……他……他已經死了。”這時再也支持不住,騰的壹聲,跌坐在金蛇郎君平昔打坐的那塊巖石上,右手撫住了頭,淚如雨下,悲苦之極,數十年蘊積的怨毒壹時盡解,舊時的柔情蜜意陡然間又回到了心頭,低聲道:“妳出去吧,我饒了妳啦!”
  青青見她如此悲苦,不覺憐惜之情油然而生,想起爹爹對她不起,袁承誌也是這般負心,兩人實是同病相憐,忽然撲過去抱住了她,放聲痛哭。
  何紅藥道:“快出去,繩子再燒壹陣,妳永遠回不上去了。”青青道:“妳呢?”何紅藥道:“我在這裏陪妳爹爹!”青青道:“我也不上去了。”何紅藥陷入沈思,對青青不再理會,忽然伸手在地下如癡如狂般挖掘。
  青青驚道:“妳幹什麽?”何紅藥淒然道:“我想了他二十年,人見不到,見見他的骨頭也好。”青青見她神色大變,又驚又怕。
  洞內土石質地松軟,何紅藥右掌猶如壹把鐵鍬,不住在泥石中掏挖。挖了好壹陣,坑中已露出壹堆骨殖,正是袁承誌當年所葬的金蛇郎君骸骨。青青撲在父親的遺骨上,縱聲痛哭。
  何紅藥再挖壹陣,倏地在土坑中捧起壹個骷髏頭來,抱在懷裏,又哭又親,叫道:“夏郎,夏郎,我來瞧妳啦!”壹會又低低地唱歌,唱的是擺夷小曲,青青壹句不懂。
  何紅藥鬧了壹陣,把骷髏湊到嘴邊狂吻;突然驚呼,只覺面頰上給尖利之物刺了壹下。她把骷髏往外壹挪,在火光下細看時,見骷髏的牙齒中牢牢咬著壹根小小金釵。金釵極短,初時竟沒瞧見。何紅藥伸指插到骷髏口中用力扳動,骷髏牙齒脫落,金釵跌落。她撿了起來,拭去塵土,臉色大變,厲聲問道:“妳媽媽名叫‘溫儀’?”青青點了點頭。
  何紅藥悲怒交集,咬牙切齒地道:“好,好,妳臨死還是記著那賤婢,把她的釵子咬在口裏!”望著金釵上刻著的“溫儀”兩字,眼中如要噴出火來,突然把釵子放入口裏,亂咬亂嚼,只刺得滿口都是鮮血。
  青青見她如瘋似狂,神誌已亂,心想兩人畢命之期便在眼前,從背囊中取出母親的骨灰壇,解開壇上縛著的牛皮,倒轉壇子,將骨灰緩緩傾入坑中。何紅藥壹呆之下,喝問:“妳幹什麽?”青青不答,倒完骨灰後,把泥土扒著掩上,心中默默禱祝:“爹娘在天之靈有知,女兒已完成了妳們合葬的心願。”
  何紅藥奪過骨灰壇壹瞧,恍然而悟,叫道:“這是妳母親的骨灰?”青青緩緩點頭。何紅藥反掌擊出,青青身子後縮,沒能避開,這壹掌正打在她肩上,壹個踉蹌,險些跌倒。何紅藥狂叫:“不許妳們合葬,不許妳們合葬!”用手亂扒,但骨灰已與泥土混合,再也分拆不開。她妒念如熾,把壹根根骸骨從坑中撿出,叫道:“我要把妳燒成灰,撒在華山腳下,叫妳四散飛揚,四散飛揚!永遠不能跟那賤婢相聚!”
  青青大急,搶上爭奪,拆不數招,便給打倒在地。何紅藥脫下外衣鋪在地下,把骸骨堆在衣上,用火點燃衣服。她左肘抵住青青,不讓她動彈,右掌撥火使旺,片刻之間,骸骨已經燃著,石洞中濃煙彌漫。
  這石洞封閉已久,內洞充塞穢毒之氣,外洞中的穢氣當二人入洞時給山風吹散了大半,何紅藥和青青兩人初時入洞還不覺得,何紅藥壹燒衣服,熱氣壹吸,內洞的穢氣湧將出來,兩人登時頭昏目眩,胸口煩惡。青青向外奔出數丈,神誌迷糊,便即摔倒。
  
  袁承誌在飯店中見到何紅藥釘在墻角的記號,知她召集教眾,大舉追擊,同時青青又落入溫氏四老手裏,不論哪壹邊得勝,青青都是無幸,焦急萬分,立即縱騎疾馳,沿路尋訪。不久查知溫氏四老中已有三人中毒而死,這壹來更加掛慮,日裏食不甘味,晚間睡不安枕。幸喜這壹批人的蹤跡是向華山而去,倒不致因追蹤而誤了會期。壹行人途中又會合了崔秋山、安大娘、安小慧三人,他們雖不是華山派門人,但素來交好,親如家人,同到山上聚會,亦無妨礙。
  趕到華山腳下時,洪勝海在涼亭邊見到壹片泥土頗有異狀,用兵刃撬土,挖出來的赫然是溫方達和另壹人的屍首。
  袁承誌道:“青弟必已落入五毒教手裏,咱們快上山。”安大娘安慰他道:“這時正是華山派的會期,穆老師父就算還沒到,只要黃師兄、歸師兄哪壹位到了,定會出手相救。”袁承誌道:“五毒教膽敢闖上華山,必是有備而來,可別讓師侄們遭了毒手。”崔希敏道:“連祖師爺也到了,怕他們怎的?大家快上山啊!”
  眾人把馬匹寄存在鄉人家裏,急趕上山。快到山頂時,忽聽得嗤嗤嗤壹陣響,數粒暗器飛上天空,隔了片刻,才壹齊落下。袁承誌喜道:“木桑道長在上面,他在招呼咱們了。”當即從衣囊裏摸出三枚銅錢,向天力擲,只見三顆黃點消失在雲氣之中,悠然而逝,隔了好壹陣方才落下。崔希敏贊道:“小師叔,這壹下勁道好足!”
  袁承誌正要躍出去接還銅錢,突然山腰中擲出壹個黑黝黝的算盤,飛將上去兜住了三枚銅錢,這才落下。壹人從樹後躥出,接住算盤,乞擦乞擦地搖晃,大笑而來,正是銅筆鐵算盤黃真,笑道:“師弟,妳好闊氣,銅錢銀子也隨手亂擲,這可不是揮金如土嗎?我們生意人瞧著可著實肉痛。做生意的錢壹入手,可不能還妳了。”
  崔希敏大叫:“師父,妳老人家先到啦!”搶上去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他也不理會是什麽地方,心中高興,這幾個頭磕得加倍用力,站起來時,額角已給巖石撞腫了高高壹塊。安小慧又是憐惜,又是氣惱,不住低聲埋怨。崔希敏只管傻笑。
  袁承誌等也都上去見了禮。接著木桑道人過來相會,各人上前拜見,互道別來情事。承誌懸念青青,正想詢問大師哥有沒見到她蹤跡,忽然間樹叢裏撲出兩頭巨猿,壹齊緊緊摟住了袁承誌。崔希敏大吃壹驚,伸拳便打。承誌笑道:“大威,小乖,妳們好!”伸手輕輕格開崔希敏打來的壹拳。兩頭巨猿突然吱吱亂叫,放開了承誌,猛往山壁上躥去。崔希敏道:“是小師叔養的嗎?糟糕,巨猿生氣了!”眼見兩頭巨猿越爬越高。
  袁承誌心道:“大威、小乖定是藏著什麽好東西,見我回來,要取出來給我。”望了壹陣,忽見峭壁上冒出陣陣煙霧,那處所正是埋葬金蛇郎君的洞穴,不覺壹驚,又見兩頭巨猿在高處指手畫腳,大打手勢,似在招呼自己過去。
  安小慧也看了出來,說道:“承誌大哥,兩頭猩猩在叫妳呢!”袁承誌道:“不錯!”向啞巴打了幾下手勢,啞巴點頭會意,奔向石室取了火把長索,與眾人繞道上了峭壁之頂。
  袁承誌道:“洞裏的路徑只有我熟。我壹個人進去吧。”在衣上撕下兩片小布,塞住鼻孔,點燃火把,縋繩下去。兩頭巨猿在峭壁上亂叫亂跳,搔頭挖耳,似乎十分焦急。
  袁承誌剛到洞口,便見壹陣濃煙冒出,當下屏住呼吸,直沖進去,奔至狹道,只見壹人橫臥在地,湊近壹看,竟是青青。
  這壹下驚喜交集,忙摸她口鼻,呼吸已甚為微弱。眼見內洞微有火光,尚有壹人躺在那裏,正是何紅藥,還想人去相救,突然間胸口作惡,便欲昏倒,忙彎身抱起青青,奔出洞來,抓住繩子。
  啞巴和洪勝海壹齊用力,吊起兩人。承誌見四周已無毒煙,深深吸了兩口氣,突然忍耐不住,在半空中大嘔起來。
  眾人在峭壁上甚是擔憂,只怕他中了穢氣毒霧,壹個失手,兩人都跌入深谷之中。啞巴和洪勝海戰戰兢兢地緩緩提拉,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在旁護持。
  袁承誌只因吸入洞中穢氣多了,腳壹著地,頭腦暈眩,立足不穩,登時軟倒。木桑忙給兩人推宮過氣。過了壹會兒,袁承誌悠然醒來,調勻呼吸,只覺倦乏萬分。又過壹陣,青青也醒來了,見了袁承誌,哇的壹聲,哭了出來。眾人見兩人醒轉,這才放心。青青神誌漸復,斷斷續續地把洞中情由說了。
  承誌黯然點頭,道:“青弟的母親遺命要和丈夫合葬,現今兩人雖屍骨化灰,但終於合葬在壹起了。”青青道:“那惡婆娘雖然兇惡,但她對我爹爹壹往情深,我爹爹對她負心,甚是不該。”向承誌道:“大哥,我們該當救她性命。”承誌點頭道:“甚是!”崔希敏自告奮勇,入洞救人。承誌囑咐洞內穢氣有毒,救了人立刻出來。
  崔希敏進洞後不久即出回上,說道:“山風厲害,洞裏穢氣已大半吹散。那婆娘已經斷氣了。我怕洞裏不能久耽,只把她屍體胡亂埋在坑裏。”青青點頭道:“她跟我爹爹、媽媽同葬壹穴,她如死後有知,心中也必歡喜。但盼他們三人不要吵架才好。”承誌道:“妳放心,妳爹爹壹定幫妳媽媽。”青青怒道:“我媽比她美貌,所以我爹爹壹定幫我媽媽。將來妳也這樣,是不是?”承誌奇道:“什麽將來我也這樣?”青青反掌打去,承誌和她乍見重逢,正自大喜,見她反掌打來,便不閃避,啪的壹聲,重重打中臉頰。青青哭道:“將來妳只幫阿九不幫我,我還是死了的好!”
  安小慧要岔開話題,撫摸著兩頭巨猿頭頂,說道:“幸好大威和小乖發現得早,要是遲得些時候,只怕青姊姊和承誌大哥在洞裏中穢氣之毒更深。”眾人都說的確好險,幸虧畜生的知覺靈敏,遠遠的就察覺有異。眾人壹路談論適才的險事,壹路上山。安大娘和安小慧扶青青走進石屋,給她洗臉換衣,扶上床去休息。
  青青內功不及承誌,吸的穢氣又多,次日仍不痊可,有時神誌糊塗起來,又哭又鬧,昏迷中只罵承誌負心無義,喜新棄舊。
  眾人見承誌壹副尷尬模樣,又是好笑,又是擔心,怕他為難,都悄悄退了出去。承誌柔聲安慰,堅稱矢誌靡他。青青臉上壹陣紅壹陣黑,不住嘔吐黑水。袁承誌到了這個地步,也是束手無策,只有在臥榻旁垂淚的份兒。山洞或井底久不通風,穢氣不泄,貿然入內,往往中毒,以致喪命,行走江湖之人見過不少。如非當場殞命,獲救之後通常漸漸蘇醒,但青青臉色有異,嘔吐黑水,似乎除密洞穢氣外,另中了何紅藥或金蛇郎君身上所染奇異毒藥。袁承誌只盼何惕守便在近旁,她或能知救治之法,更攜得有解藥。
  眾人在外面紛紛議論,都說青青這樣壹個好姑娘,雖然愛使小性子,心地卻好,倘若就此不治,可真叫人難過,承誌更不免傷心壹世。眾人唉聲嘆氣,愀然不樂。
  
  將到黃昏,兩頭巨猿先叫了起來,外面壹陣人聲喧擾,原來是歸辛樹夫婦領著梅劍和、劉培生、孫仲君等六名弟子到了。歸二娘抱著兒子歸鐘,小孩兒笑得傻裏傻氣的,身子可大好了。歸二娘得知青青中毒,忙把兒子未服完的茯苓首烏丸拿出來給她服下壹顆。青青安靜了壹陣,沈沈睡去。
  天黑後,黃真的大弟子領著八名師弟、兩個兒子到了山上。他先向木桑道人行禮,然後叩見師父、二師叔、二師娘。他見袁承誌年紀甚輕,自己大兒子還大過他,要跪下向他磕頭,實在有點不願,叫了壹聲“師叔!”不禁有點遲疑。
  袁承誌見這師侄四十多歲年紀,虎背熊腰,筋骨似鐵,站著幾乎高過自己壹個頭,先暗暗喝了聲彩,心想大師哥英雄了得,確要這般威風的人物才能做他掌門弟子。崔希敏人既莽撞,武功又差,跟這位師侄可差得遠了。見他作勢要跪,忙伸手攔住,向黃真其余八名弟子擺了擺手,說道:“大家別多禮啦!”崔希敏在壹旁介紹,說道:“我這位大師兄姓馮名難敵,江湖上人稱八面威風。”袁承誌道:“馮兄定是得著大師哥真傳了。”
  黃真眼見馮難敵不對小師叔下跪,心想他已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也就不加勉強。他向來滑稽玩世,於這些禮數也並不考究,當下笑道:“師父算盤精,教出來的徒兒也就愛占便宜,向小師叔磕幾個頭,又未必有見面錢,可就太吃虧了。”
  馮難敵給師父說得不好意思,便要向袁承誌跪倒。袁承誌急忙攔住。馮難敵當下命大兒子馮不破、二兒子馮不摧向木桑道人與歸、袁兩位師叔祖以及梅劍和等師叔依次拜見了。袁承誌沒見面錢給不破、不摧兄弟,微覺尷尬。
  馮不破今年二十三歲,馮不摧二十壹歲,兩人在甘涼壹帶仗著父親的名頭,武林中個個讓他哥兒倆三分。他二人手下也確有點真功夫,這時候見袁承誌不過二十歲左右,居然長著自己兩輩,心中好不服氣,又見他紅腫了雙眼,出來見客時淚痕未幹,心想此人不知什麽事吃了虧,這般哭哭啼啼的,膿包之極,英雄好漢打落了牙齒和血吞,哪有受了人欺侮便哭的?對他更加瞧不在眼裏。他二人和歸辛樹門下的弟子個個交好,知道就中孫仲君最是心傲好勝,武功也強。當晚哥兒倆偷偷商議,要挑撥孫師姑去和這小師叔祖比試壹場,讓他出個醜,萬壹給父親或師祖知道了,也怪不到兄弟倆頭上。
  第二天兩兄弟壹早起來,溜到外面去找孫仲君,迎面撞見八師叔石駿。他也是個年少好事之人,武功和馮氏兄弟在伯仲之間,喝道:“餵,妳們哥兒倆探頭探腦地找什麽?”馮不摧笑道:“我們在找孫師姑呢,聽說她在山東幹掉了不少渤海派的人,要請她說來聽聽。”石駿喜道:“好啊,剛才我見她在山那邊,正跟梅師哥練武呢。”
  三人興沖沖地趕往山後。馮氏兄弟心中盤算,用什麽話來挑動孫仲君去找那袁小師叔祖比武。馮不摧悄聲道:“要是孫師姑還在練劍,咱們就說是那姓袁的說的,這壹路、那壹路都使得不對。”馮不破笑著點頭。
  剛轉到山後,忽聽得孫仲君正在厲聲叫罵,這壹下大出三人意外,忙拔足趕去,只見孫仲君挺著單鉤,正在追逐壹人。
  
  註:李自成攻破北京事跡,當時文士筆錄見聞而流傳後世者甚多。諸書作者以立場對立,對李自成無不極為仇視,文中自多誇張及誣蔑,未可盡信。但闖軍初時紀律嚴明,進北京後便即腐敗,當屬事實。以下所錄為《明季北略》壹書中若幹記載:文中所謂“賊”指闖軍而言,可見作者極有偏見。)
  ◎昧爽,陰雲四合,城外煙焰障天,微雨不絕,霧迷,俄微雪,城陷。或謂先有人伏內,通太監曹化淳弟曹二公內應開門;壹雲:太監王相堯率內兵千人出迎賊。賊將劉宗敏整軍入,軍中甚肅。……太監曹化淳同兵部尚書張縉彥開彰義門迎賊。……大抵京城之陷,多由奸入內應耳。……已而賊大呼開門者不殺,於是士民各執香立門,賊過,伏迎,門上俱粘“順民”,大書“永昌元年順天王萬萬歲”。
  ◎賊盡放馬兵入城,亂入人家。諸將軍望高門大第,即入據之。劉宗敏據田宏第,李牟據周查第。
  ◎掌書宮人杜氏、陳氏、竇氏為自成所取,而竇氏尤寵,號竇妃。又有張氏,亦嬖之。自成集宮女分賜隨來諸賊,每賊各三十人。牛金星、宋獻策等亦各數人。
  ◎四月初壹日,宋獻策雲:“天象慘列,日色無光,亟宜停刑。”初七曰,自成過宗敏第,見庭院夾三百多人,哀號半絕。自成雲:“天象示警,宋軍師言當省刑,宜酌放之。”此中縉紳十壹,余皆雜流武弁及效勞辦事人。釋千余人,然死者過半矣。
  ◎賊初入城,不甚殺戮。數日後大肆殺戮……賊兵滿路,手攜麻索,見面稍魁肥,即疑有財,系頸征賄。有中途借貸而釋者,亦有押至其家,任其揀擇而後釋者。若縛至劉宗敏偽府便無生理。
  ◎賊初入城時,先假張殺戮之禁,如有淫掠民間者,立行淩遲。假將犯罪之寇殺死四人,分為五段,據稱以淫殺之故也。民間誤信,遂安心開店市,嘻嘻自若……四五日後恣行殺掠。先令十家壹保,如有壹家逃亡,十家同斬。十家之內有富戶者,闖賊自行點取籍沒,其中下之家,聽各賊分掠。又民間馬騾銅器,俱責令輸營,於是滿城百姓,家家傾竭。
  ◎賊兵初入人家,曰借鍋爨。少焉,曰借床眠。頃之,曰借汝妻女姊妹做伴。藏匿者,押男子,遍搜,不得不止。愛則置樓馬上。有壹賊挾三四人者,又有身摟壹人而余馬挾帶二三人者。不從則死,從而不當意者亦死。壹人而不堪眾嬲者亦死。安福胡同壹夜婦女死者三百七十余人。降官妻妾,俱不能免。……賊將各踞巨室。籍沒子女為樂,而士兵充塞巷陌,以搜馬搜銅為名,沿門淫掠。稍違者,兵加其頸。門衛甚嚴,即欲脫免,不可得也。不顧青天白日,恣行淫戲。
  ◎賊無他伎倆,到處先用賊黨扮作往來客商,四處傳布,說賊“不殺人,不愛財。不奸淫,不搶掠,平買平賣,蠲免錢糧,且將官家銀錢分賑窮民,頗愛斯文秀才,迎者先賞銀幣,嗣即考校,壹等作府,二等作縣。”……於是不通秀才皆望做官;無知窮民皆望得錢;拖欠錢糧者皆望蠲免。真保間民謠有“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等語,因此賊計得售。
  ◎賊兵入城者四十余萬,各肆擄掠。自成或禁止,輒嘩曰:“皇帝讓汝做,金銀婦女不讓我輩耶?”
  案:《明季北略》壹書作者計六奇,書成於清初,內容甚詳,於李自成在北京之行動,逐日記載,但作者主觀上極度反對農民義軍,所記未必客觀真實。
  中國歷代農民起義軍,未必皆紀律甚佳,當起事之初,聲言吊民伐罪,伸張正義,但壹旦聲勢既成,迫於形勢,燒殺擄掠,往往在所不免。赤眉、黃巢、李自成、張獻忠、太平天國之失敗,皆與軍紀不良有關。《水滸傳》中梁山泊眾英雄劫法場或攻城掠地之時,如李逵“不問軍官百姓,殺得屍橫遍地,血流成渠”(第三十九回),如鎮三山大鬧青州道,青州城外“原來舊有數百人家,卻都被火燒做白地,壹片片瓦礫場上,橫七豎八,殺死的男子婦人不計其數。”(第三十三回)當代研究歷史者片面肯定農民起義軍,認為李自成不好酒色,軍紀極佳,言李軍在北京殘害百姓者並非事實,有人擅自(按照著作權法:評註須得原作者同意授權。)評註《碧血劍》,大肆攻擊書中寫李自成紀律不佳為誣蔑,此種看法恐無史實根據。郭沫若所作《甲申三百年祭》壹文,在壹九四九年前後影響甚大,該文並不否定李自成軍有奸淫擄掠之舉,不過及不上官兵厲害而已,文中說,“流寇都是鋌而走險的饑民,這些沒有受過訓練的烏合之眾,在初,當然抵不過官兵,就在奸淫擄掠焚燒殘殺壹點上比起當時的官兵來更是大有愧色的。”其中引述史書,說劉宗敏“拶挾降官、搜刮贓款、嚴刑殺人……殺人無虛日,大抵兵丁搶掠民財者也……而且把吳三桂的父親吳襄綁了來,追求三桂的愛姬陳沅,不得,拷掠酷甚。”也說到“李巖上書諫李自成愛護百姓,應下令‘壹切軍兵不宜借住民房,恐失民望。’自成見疏,不甚喜,既批疏曰:‘知道了’,並不行。”
  中共中央領導人對這篇文章十分註意,在軍隊進入大城市之前,三令五申,不得騷擾民居。有記載說,當年毛澤東在率領高級文武官員進入北京之時,曾笑稱:“我們進北京去要應壹場大考。”意謂當嚴守紀律,通過不受繁華腐敗生活之引誘的考驗,不可蹈李自成之覆轍。陳毅於部隊進入上海之前,嚴格下令不準進入民居,即使傷者病人,天下大雨,也不得進入民居、商鋪,其部屬果然遵行,部隊夜入上海,次晨中外人士見馬路上睡滿官兵。
  清初民間流傳通俗白話小說《鐵冠圖》,敘崇禎官中宮女費宮蛾佯從李自成部將羅某,將其刺死事跡。我以為小說中對李自成部隊的奸淫擄掠過份誇張,似不可取。
  中共領導人對於李自成軍紀的評論:
  ◎毛澤東:1.毛澤東在延安高級幹部會議上講話,指出:“近曰我們印了郭沫若論李自成的文章,也是叫同誌們引為鑒戒,不要重犯勝利時驕傲的錯誤。”(壹九四四年四月十二日毛選第三卷《學習與時局》又《郭沫若年譜》上冊:該文曾送經董必武審閱,於三月十九曰至廿二曰在重慶《新華日報》發表,其中指李自成失敗的三大原因:壹、驕傲自滿,二、失卻原來的優良作風和紀律,三、屠戮功臣,使領導核心解體。)2.毛澤東寫信給郭沫若:“妳的《甲申三百年祭》,我們把它當作整風文件看待。小勝即驕傲,大勝更驕傲,壹次又壹次吃虧,如何避免這種毛病,實在值得註意。倘能經過大手筆寫壹篇太平軍經驗,會是很有益的,但不敢作正式提議,恐怕太累妳。”“妳的史論、史劇有大益於中國人民,只嫌其少,不嫌其多,精神決不會白費的,希望繼續努力。”(壹九四五年十壹月二十曰《毛澤東書信選集》,241壹242頁)
  ◎陳毅:壹九四七年十二月二日,陳毅去阜平縣械南莊訪聶榮臻,兩人會談,陳毅說:“李自成攻克北京,驕傲自滿,飄飄然,昏昏然,最後失敗。”(《九大元帥珍聞軼事》,377壹378頁)
  ◎徐向前:壹九四八年二月二十三日,徐向前在晉察魯豫軍區前方指揮所山西翼城高幹會議上講話:“李自成進北京後,便昏昏然。他的許多文臣武將,只圖做官、享福、貪汙、腐化、摘女人、搶東西,軍隊無紀律,把北京城槁得壹團糟。結果前功盡棄,李自成最後也在九宮山被殺,真是亡國、亡黨、亡頭。”(《在徐帥指揮下》,13頁)
  ◎薄壹波、葉劍英:壹九四九年元旦後,中共中央在西柏坡開政治局會議,會議期間,葉劍英、薄壹波等根據毛澤東出的題目,討論進城後的問題,“……進城以後,要始終保持政治上的清醒,經得起勝利的考驗,千萬不能做李自成。李自成進了北京,他和部下就是吃了陶醉於勝利的大虧,很快就腐化起來,結果只做了四十天‘大順皇帝’就失敗了。”(薄壹波:《領袖、元帥、戰友》,164壹165頁)
  ◎劉伯承:壹九四八年四五月間,劉伯承看了華東野戰軍文工團演出的話劇“李闖王”,劇情說李自成的起義軍打到北京後,將領中有些人在勝利中只顧個人享樂,大肆搶掠財物,紀律敗壞,內部發生分裂,因而喪失了鬥誌……最後終於失敗,劉伯承說這個戲演得好,對軍隊有教育意義。(《二十八年間……從師政委到總書記》三編,206頁》◎羅榮桓:壹九四九年壹月二十九日,東北野戰軍總部開會後,請軍以上幹部吃烤羊肉,有人要求喝酒,羅榮桓說可以,但不得喝醉,並給大家講了李闖王進北京的故事,他說:“闖王李自成進北京後,驕傲自滿,以為大功告成……他的壹些驕兵悍將,沈湎酒色,爭功諉過,弄得內訌叠起,結果……轟轟烈烈的農民革命運動失敗了……”(《羅榮桓在東北解放戰爭中》,235頁)
  關於李自成殺害同伴及功臣:
  《明史》卷三〇九《李自成傳》:“……先是有馬守應,……(按:馬守應為回族人,起義後稱老回回……);賀壹龍稱革裏眼;賀錦稱左金王;劉希堯稱爭世王;藺養成稱亂世王者,皆附於自成,時號‘革左五營’。……自成善攻,汝才善戰,兩人相須,若左右手。自成下宛葉,克梁宋,兵強士附,有專制心,顧獨忌汝才,乃召汝才所善賀壹龍,宴縛之,晨以二十騎斬汝才於帳中,悉兼其眾。……自成既殺汝才、壹龍,又襲殺養成,奪守應兵,擊殺袁時中於杞縣。……李巖者,故勸自成以不殺收人心者也,及陷京師……又獨於士大夫無所拷掠,金星等大忌之。定州之敗,河南州縣多反正,自成召諸將議,巖請率兵往。金星陰告自成曰:‘巖雄武有大略,非能久下人者。河南,巖故鄉,假以大兵,必不可制,十八子之讖,得非巖乎?’因譖其欲反,自成令金星與巖飲,殺之。賊眾俱解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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